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四十六章 哥哥
    两周前。

    温佑斓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在门外等候已久的病人家属眼睛蓦地亮起,紧张地凑上来,问他病人好不好。

    他便按捺下一身疲惫,温和地解释道“手术非常顺利,病灶清除得很干净,等麻醉过了,病人就会醒过来。”

    家属们立刻松了口气,连连朝他道谢。

    这是每天都要重复许多次的画面。

    但今天不同,温佑斓看见冷灰色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与他并不相似的面孔和气质,总是充满了青年人应有的朝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术结束了,那个人也跟着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身边的小护士忍不住打趣道“温医生,弟弟最近好黏着你呀,真好。”

    温佑斓当然要回以笑容,他的语气里透着宠溺“还是小孩子。”

    累了一上午的护士们散开,只留下他和段殊。

    “吃饭了吗”他关切道,“等很久了吧,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段殊语气轻快道“今天俱乐部的午餐看起来不好吃,我就顺便过来看看,没有很久,我陪你去吃吧。”

    然后他带着段殊前往医院食堂,吃饭,聊天,和一路遇到的同事们打招呼,期间温佑斓一直是笑着的,好像被充裕的幸福围绕着。

    从前的弟弟虽然依赖自己,但总是享受着他给予的关怀,像许多被宠爱长大的人一样,常常会忘记回报。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玩赛车一直在烧钱,知道独自养家的哥哥很辛苦,不想让哥哥那么累,所以段殊加倍努力地训练,参加比赛,要拿下更好的名次,不需要哥哥再事无巨细地帮他安排午餐,还会主动来医院看他

    温佑斓应该开心的。

    但当午餐结束,段殊说回去训练,他一个人慢慢走进了办公室之后,表情却是晦暗的。

    温佑斓很熟悉这种看起来美丽的体贴。

    很多年前,笑容满面的亲戚在父母意外离世后,也对他很好,给他买新衣服,送他男孩最喜欢的电子产品,告诉他愿意认他做继子,给他一个完整的新家庭

    可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哄骗他交出存有巨额赔偿金的银行卡。

    温佑斓不想怀疑与他相伴二十多年的弟弟,但他总是无法自制地想起自己的童年,从父母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那种纯粹的爱。

    他害怕历史重演,宁愿段殊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地接受着他的给予,而不考虑回报。

    突然长大的弟弟,是不是想逃开他

    他来医院,是想陪自己好好吃顿午餐,还是想确认自己在干什么

    温佑斓控制不住这种阴暗的想法。

    他打开手机,调出一个软件,画面上是纵横交错的地图,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

    画面中央的红点从医院离开,回到了隔壁的俱乐部,然后再也没有大幅度地移动过。

    被发梢阴影覆盖的眼睫微微一颤。

    至少段殊今天没有骗自己,他的确回去训练了。

    自从弟弟给手机设置了一个很复杂的密码之后,温佑斓就不再去翻看他的手机了。

    他放宽了自己对段殊的控制,不想将弟弟逼得太紧。

    因为在温佑斓把这个手机作为毕业礼物送给弟弟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最重要的定位。

    无论弟弟到了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他会保护好唯一的亲人。

    几天后的凌晨,温佑斓被一阵刺耳的提示音惊醒。

    红点离开了俱乐部,前往机场,飞往遥远的西北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在闷热的夏夜里起身,打开电脑,查询最近举办的拉力赛。

    温佑斓很快找到了那场以横穿沙漠为宣传噱头的比赛。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打电话给主办方,装作听到风声的赛车爱好者,询问消失已久的齐宴是不是报名参加了这场比赛。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又是齐宴。

    碍眼的异物,搅乱了他和弟弟平静生活的闯入者。

    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温佑斓一边用手术刀划开病人柔软的皮肤,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取出这个异物。

    段殊变相拒绝了换掉齐宴,他不能再步步紧逼,只能从另一个当事人身上下手。

    而齐宴已经察觉到了他对弟弟的控制,显然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于是,温佑斓想起了一张眼神里隐隐泄露出不甘的面孔。

    在段殊表露出对齐宴不同寻常的关注后,他仔细翻阅过跟齐宴有关的所有新闻报道,绝大部分照片里,齐宴的身边都站在同一个人,那个人总是仰视着更耀眼的搭档,像一株攀附在大树边缘的藤蔓。

    他猜,那次退赛的真正原因并不在齐宴身上。

    很快,温佑斓就通过自己庞大的人脉关系,找到了赋闲在家虚度时光的庄樾。

    他以段殊哥哥的身份出现,看起来温和无害,担忧着任性弟弟的前途,想知道齐宴当年到底为什么退赛,所以才冒昧地找上了门。

    在温佑斓用最关心的语气谈起齐宴现在的搭档自己的弟弟的时候,他看见庄樾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眸里也闪过黯淡的钦羡。

    “他们现在去西北参加比赛了,而且瞒着我,我很担心。”

    温佑斓顿了顿,欲言又止。

    庄樾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们并不合适。”温佑斓叹息道,“我很了解我的弟弟,他太任性,也不受约束,和齐宴合不来,这样耗下去,最终只会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齐宴应该换一个更适合他的搭档”

    庄樾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小声道“是吗”

    沉湎于昔日荣光的失败者,总是很好驱使。

    温佑斓言尽于此,温文尔雅地同他道别,并在几天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比赛观众刚刚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人群里一脸忐忑的庄樾,和远处略显冷漠的齐宴。

    还有几日未见的段殊,在漫天沙尘里,他目光明亮地望向身边的搭档。

    温佑斓的手机里躺着弟弟几乎同时发来的短信。

    弟弟我赢了。

    是比赛赢了,还是这场逃离赢了

    在那种近乎于失去的预兆里,温佑斓度过了短暂的焦虑,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会失去弟弟的。

    段殊不可能忽视他们之间数年的感情,那是最有力的武器。

    尤其是在庄樾出现之后,他和搭档的关系一定会陷入猜疑,那会是弟弟最脆弱的时刻。

    温佑斓开始示弱。

    “如果你需要我来接的话。”

    “不要再躲着我了。”

    “回来吧。”

    在母亲的墓碑前,洁白玫瑰的注视下,温佑斓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弟弟差一点就要答应自己了。

    可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了他。

    那根线只可能是齐宴。

    温佑斓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往日还和朋友们不算亲密的弟弟,会和齐宴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

    这个不寻常的变数,让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

    温佑斓开始体会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失去,心脏里长出冰冷的空洞。

    但他还抱有一丝期待,他给了弟弟机会。

    “如果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我。”

    弟弟分明深陷在由庄樾引发的困扰中,他的脸上写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彷徨担忧,他应下了这句话,可他并没有告诉自己。

    甚至在他驾车出了意外之后,也选择了隐瞒。

    温佑斓是在看到红点长期停留在郊区的位置时,才发现了异样。

    那个位置是一家医院。

    看清地图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恐慌冲垮了。

    温佑斓记得自己翻动手机通讯录,想联系在那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时,手指是颤抖的,按了很多次,才拨出电话。

    电话接通后,在朋友热情的问候声里,他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弟弟的下落。

    直到朋友主动提起“我今天经过住院部,看到有个病人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他还有个双胞胎呢”

    温佑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吗那个病人怎么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最重要的弟弟。

    朋友说着说着,才迟钝地发现了不对“好像是开车撞了下头,轻微脑震荡,没什難份么事咦,你弟弟是赛车手吧”

    轻微脑震荡。

    温佑斓的呼吸终于不再紧扼着喉咙。

    他苍白的手指紧攥着手机,那种劫后余生的气息流露在轻颤的话语里“我也吓了一跳他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

    是吗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

    朋友连声附和,说明天就请科里最好的医生去帮段殊复查,肯定不会有事。

    温佑斓谢过了朋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不安。

    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工作,赶到了那家医院。

    尽管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段殊的情况,但没有亲眼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按照朋友给出的信息,走进住院楼,来到那间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独自坐在床上的弟弟。

    他孑然一身,看起来有些孤单,正转头看着窗外。

    那是温佑斓从来没有在弟弟身上见过的孤单。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被黑暗包裹的自己。

    在这个瞬间,温佑斓差点要被冲动吞噬,那阵突然涌上来的情绪骤然填满了空洞。

    他想立刻走进去,不管弟弟是不是会发现自己卑劣的跟踪方式,也不管弟弟将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自己,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他可以改,他不会再这样下去。

    温佑斓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心里掀起难以言说的波澜,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凝视弟弟。

    然后,他看见段殊的脸上笼罩着夕阳温煦的光,他的眼眸澄澈粲然,没有落寞与脆弱,分明是在雀跃地等待着什么。

    他不可能在等待对此一无所知的哥哥。

    温佑斓停住了脚步。

    他收回手,走开了。

    几分钟后,齐宴提着两个袋子从电梯出来,走进病房。

    精致的纸盒里是一块漂亮的蛋糕。

    他们一起吃了清淡的晚餐。

    天色入夜,电视里放起了嘈杂的喜剧。

    他们坐得很近,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闪动的光影落在年轻的面孔上,像一份暧昧的注解,亮如繁星的眼眸里始终含着笑。

    温佑斓独自回家了。

    他想,段殊真的不需要他了。

    昏黄的路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

    他离开之前,朋友好奇地问他怎么不进去看弟弟。

    他说“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他不想让我担心,我就当作不知道,只要他没事就好。”

    不是的。

    他听见了回答。

    心脏里的空洞越来越大。

    第二天,温佑斓依然没有去上班,他走遍医院附近的蛋糕店,买到了同一款蛋糕。

    复查结果很好,这次轻微的脑震荡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病房里一直有另一个人陪伴。

    温佑斓没有出现的机会。

    所以他耐心地等到了齐宴离开,将准备好的蛋糕交给已经渐渐熟悉他的护士。

    半小时后,温佑斓告诉朋友,家里人出了事,他得立刻带弟弟回去。

    没人知道他根本没有其他家人。

    他很快办好了出院手续,带着陷入昏睡的段殊回家了。

    很久以前,得知父母出事的深夜,他就是这样背着年幼的弟弟走向医院的,他的脚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夜空里薄薄的雪花也盖不住那沉重的空缺,他们的命运从此扭转。

    夏夜里不会下雪,只有远方传来轰鸣的雷声,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温佑斓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堂,相熟的保安好奇地望过来,他便压低声音解释“喝醉了。”

    保安了然地笑起来,会意地放轻了脚步,十分敬业地为他按下电梯。

    红色的数字一路上跳,温佑斓丝毫不觉得累。

    空洞像潮水一样漫过走廊里的地毯,撞在墙上翻起浪花,又沿着门缝淌进永远整洁的客厅,留下透明淋漓的水渍。

    他动作很轻地脱下鞋子,走进卧室,放下暂时不会醒来的弟弟,为他盖好被子,道了一声晚安,又轻轻关上房门。

    温佑斓回到玄关前,细心地将两双鞋子放在它们应该归属的位置,摆正角度。

    沙发上的两个抱枕保持着最完美的菱形。

    此前少了一个人的屋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除了他断开的网络和电话线,还有段殊被没收的手机和钥匙。

    暖黄顶灯下,温佑斓站在客厅中央,带着一身不属于夏季的冷意。

    他失神了很久,随即转身出门,背影没入无边的夜里。

    如果段殊醒来时看到自己,大概会很害怕。

    所以温佑斓决定去医院住一夜。

    冰箱里有提前准备好的早餐和午餐,早上出门之前,他认真地做了很久,是段殊平时最喜欢的口味。

    温佑斓并不想伤害唯一的弟弟,只是希望他能回家,待在最熟悉的屋子里,仿佛时光倒流,回到齐宴出现之前的日子。

    他希望一切回归秩序。

    虽然他才是那个真正毁掉秩序的人。

    第二天早晨,温佑斓在噩梦中醒来,在这场漫长梦魇的分分秒秒中,他见到的只有弟弟仇恨的眼神。

    上午,他正常接诊,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他在两种幻想之间反复挣扎。

    一种是恢复如初,温佑斓下班后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就看见弟弟像往常那样待在沙发上玩赛车游戏,抬头同他打招呼,等着他去厨房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另一种是彻底失控,温佑斓会看见一片狼藉的家,被撞开的大门。

    虽然弟弟没法同外界联系,但如果他真的那么迫切地想要逃出去,可以透过门对着走廊呼救,会有人听见的,他会被救走,接着去控告自己,从此与自己决裂。又或者,那个执着的闯入者会聪明地来家里找他。

    温佑斓不会伤害段殊,也不能永远困着他,但他无法忍受这种至亲被夺走的痛苦,也无法再控制自己日渐崩溃的思绪。

    他想要一个被给出的结局。

    傍晚下班,温佑斓开车回家,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

    这座漂亮的高档公寓依然宁静,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偶遇的保洁还是笑眯眯地同他点头问好。

    他走出电梯门,看见毫无变化的家门,门口的地垫还保持着他出门时的样子,方方正正。

    不是第二种结局。

    温佑斓找出钥匙,插进锁芯,垂落在空气里的其他钥匙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密清脆的响声。

    他缓慢地推开门,几乎不敢睁眼看。

    没有温暖的灯光落下。

    客厅是暗着的,玻璃窗里流泻出来自夜幕的冷光,窗帘沉默地伫立着。

    沙发上只有没人动过的抱枕。

    也不是第一种结局。

    属于段殊的那个卧室,房门紧闭,同他离开时一样。

    温佑斓忘了换鞋,他快步上前,想要开门进去看看,门把手却钝钝的,没法按下去。

    房间门被锁住了。

    他离开前,并没有锁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