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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洛邑
    公元前237年,因嫪毐事件连坐,吕不韦被罢丞相之位,归于封地洛邑暂居。

    自从雍城返回咸阳后,崔元也以疗养之名被秦王接进宫中,便于时时护卫左右。为方便照看大黄与小黑,阿芜仍旧居于蒙府,倒是张良受扶苏之邀,日日入咸阳宫为其伴读。

    如今嫪毐既已伏诛,坊间风言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只不过赵姬自挟持当日受了惊吓,由此积疾难返,彻底迁至雍城棫阳宫中,无论何人何事相求,一概拒之不见。秦王只当赵姬与嫪毐二人深情厚谊、生死难灭,白日里对朝中群臣将赵姬接回咸阳的谏言置若罔闻,每至夜深却又兀自愁闷多时、辗转难安。

    今夜秦王破天荒多饮了些酒,崔元自觉取来狐裘侍立在侧,想着自己明明是禁卫身份,如今却活脱脱像是秦王的贴身助理一般。将裘衣轻轻披在秦王肩头,崔元无奈笑笑,待至解决赵姬与吕不韦之事,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摆脱如今的窘境。

    毕竟他心中构想,不是单凭护卫之职,便能轻松实现的。

    似乎感受到崔元的接近,秦王微微侧眸来望,眸子里猩红一片,微微点点透着炙热灼人的烈火,像是草原驰骋的猛兽,终于瞧见心心念念的猎物。

    果不其然,下一刻崔元便已被秦王反手按至身下。背后是团簇的绿野,眼前是晦暗的星河,崔元的目光自遥遥夜空逐渐转至秦王面上,对方不知想到些什么,喉咙干涩滚动一番,攥着他右肩的手指紧了又紧,只道出一句“为什么”

    崔元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在问赵姬。

    毕竟眼下除却赵姬别居雍城之事,秦王的局面可谓是一片大好,应该没有什么再值得他费神费力了。思及此处,崔元试探性说道“想来太后是心结难解”

    本以为秦王定会有所共鸣,谁知对方闻声,握在他肩头的双手却转而勒上他的后腰。

    “我是问,你为何要救我”说话时,酒香炙烈。

    崔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对,那样不顾性命的保护,就连自己都未曾料到,更别提眼前这位素来不曾信任自己的秦王。崔元忽略当前的尴尬姿势,只坦然道“不过是臣职责所在。”

    有赖秦王赏识,他才能初步迈入秦国的权利游戏,秦王死了,自己半分好处都没有。

    然而这话,秦王不信,崔元自己也不信。

    可听他出口的瞬间,秦王却像是忽然松了口气般,顿时撤去浑身所有的气力,只翻身躺倒在一旁,难得同他敞开了心扉,“先生应知,母后之事烦扰孤已久。”

    崔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继续保持躺倒的姿势,“臣愿供王上驱使,为王上排忧解难。”

    前半句是真,后半句也是真,可秦王听至耳中,却只觉模糊不定。

    如此想着,秦王转头去瞧崔元,两人明明只有半臂之遥,明明是同船共枕般的亲密贴近,可望向对方的目光时,看得越久,就越会有种无根浮萍的错觉。

    静悄悄的,就这样越飘越远,直到彻底遥不可闻。

    “既如此,便劳先生再赴雍城一遭。”

    崔元赶赴雍城时,已是午后时分。

    本以为面见赵姬总会多些波折,谁知一路顺畅,竟成功入得棫阳宫内。

    只见一女子倦于梳妆,长发垂落、玉臂如藕,就这般静静斜倚在殿外石案旁侧。似是睡着了,风卷叶落,顺道卷起地上吹落的裙裾。崔元突然就有些感慨,赵姬如今怕只有三十多岁吧,本该是女子最为柔丽温婉的时分,如今却只能困于这方天地,就如囚徒一般。

    崔元礼貌收回视线,本欲静静等至赵姬转醒,谁知眼神方落,赵姬便已撑起额头挑眉回望。

    是一张过目难忘的脸,赵姬平静回想,声音亦是毫无波澜“是你”

    赵姬问得平静,仿佛知他是为何而来,崔元闻声长揖“见过太后。”

    赵姬并不排斥崔元的不请自来,却也并不急于验证心中所想。倒是崔元见她久不言语,只得率先出声打破这诡异的静寂,“太后似有心事”

    赵姬本还怏怏不振的神色,瞬时染上几许亮光“崔君不若一猜”

    崔元心知,赵姬大概率不是为嫪毐而伤神,至少现在不是。可他还是顺着赵姬的话茬,故意将答案偏到对方的想象之中,“可是因长信侯”

    对方先是一怔,随后直接仰头而笑“就凭我刺他一刀”

    死便死了,又何以余魂不散

    听出赵姬的弦外之音,崔元不由敛眉笑笑,“难道不是凭长信侯主动求死吗”

    赵姬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因而语调并未如他想象般继续拔高,“他不过是想让我心中难安,可他还是太傻,他的富贵都是源自于我,我又怎会因他难安”

    就算是为我而死,那也是他应得的结局。

    崔元沉吟片刻,似是想得辛苦,“太后心思,臣着实难猜。”

    见他如此,赵姬却摇头嗤笑一句“想来崔君是有意哄我开心。”

    见被赵姬识破,崔元不再遮掩,“太后不会因长信侯难安,可若即将遭难的,是吕相呢”

    他早便听闻,吕不韦自洛邑居住期间,非但不能静思己过,还广结善友,同各国使者频繁往来,更有不少食客千里跟随,听命在侧。唇亡齿寒,吕不韦怎就没能看透

    赵姬面色果然瞬时染作霜白,可她仍旧没有急于表态,只捏起裙摆上滚落的秋叶,慢悠悠地开口“往事不可追,如今留下的恐都是多年执念罢了。”

    执念难消,难消到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名字,都已开始心神俱乱。

    话及此处,赵姬终肯撑起身子,神色虔诚地望向崔元“可否请崔君救他一命”

    只要对方平安,自己甘愿回到那座深宫里,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傀儡。

    崔元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想告诉赵姬,人生而自由,没有谁天生便要囚禁在深宫里。当然这种冲动也只有一瞬,毕竟他们都身不由己。

    崔元只得恭声回道,“太后谬赞,崔某何能担此重任”

    赵姬静静凝着崔元,许久方道“你与旁人不同。”

    看见他的第一眼,自己便有此预感。

    见崔元诧然回望,赵姬更是直言开口“只要你肯,总能改变些什么。”

    她不懂什么玄黄之术,更不知如何推算天命人理,可她最懂自己那儿子。政儿望向崔元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那里面有渴望、有迷惘、有顾虑、有纯情,她还从未见过政儿会对何人萌生这般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可偏生这般情愫,最为致命。

    这是软肋。

    听过赵姬的话,崔元认真斟酌了许久,他从来都是这般君子的脾性,不会轻易应允旁人,可一旦答应了,便是鬼门关他都会去闯上一闯。果然,崔元思虑清楚后,方拱手恭声道“待太后回至咸阳,崔某自当轻行赴洛。”

    赵姬顺口反问“我如何信你”

    崔元微有一怔“崔某之阿姊幼弟皆在咸阳,太后何惧”

    赵姬瞧着他笑了笑,神色还是没什么波澜,“无他,只是觉得崔君应是想走。”

    稀松平常的一句,至于为何要走,走去哪里,却又完全闭口不提。

    崔元突然就觉得,赵姬似乎能透过这副皮囊,同他那颗久未动荡的心直接交流。

    是啊,为什么明明那般努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又怎会如此轻易便要放弃离开呢

    可若不欲离开,他为何要应下这个不讨好的差事他到底在怕些什么

    亦或者,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