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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萨都剌——写作生活
    他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在元朝那样横七竖八堆了一灶膛纸扎似的废柴火中,愣是能始终如一地燃着对生活的热情,外焰扎实,内焰火爆,不容易。在中国文化的精神谱系上,他是个异数。

    他又是一个以少数民族身份而有诗名的代表人物——元代的民族杂糅真是明星头上的镁光灯一样,样样你想不到的珍奇都频繁闪现啊。关于他的族属有回回、回鹘、蒙古、答失蛮、色目、汉族、回族乃至阿拉伯人等各种说法,实际上,他本为回鹘人,后误作回回人。

    他的绝大部分诗篇都流露出热爱生活的乐观情思。是的,没有别的理由解释——他热爱生活。他第一次走进官场正是他曾因经商而到过的镇江,和往日一样流连山水胜景,登北固楼,游鹤林寺,寻僧访道,饮酒赋诗……他的一生都是实验性的,立志把每一个黄昏都过得像另外的一天那么长。这几乎是我们所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生活了。

    他厌恶俗吏生活,而立志要一种写作生活——他的写作就是他的生活。你知道,无论是谁,无论实际生活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譬如十分庸常,都不怕——一个人的庸常生活也一定有一小部分是跃居庸常之上的。只是,需要这个人有心,将这一小部分高于庸常的部分从中切除、剥离出来,安放到纸张上。要有心,就不得不仰仗于热爱,否则,硬有心,就不动人。他热爱,热爱生活,热爱写作。

    他热爱生活就是热爱写作。而一个人一旦立志做什么事,专心致志,哪有个做不成?因此,他一生中留下了大量的山水诗,绵延了那些也许早已消弭了的好山和好水,也增添了它们的美。他有一首《同杨廉访游山寺》诗说:“扶病强同步,寻幽趣不群。逢僧穿竹去,吹笛隔林闻。山势浮云合,溪流野水分。徘徊归径晚,树影月纷纷。”“寻幽趣不群”正说明他以饱览山水为乐事。据徐象梅《两浙名贤录》说,他晚年寓居杭州时,“每风日晴美,辄肩一杖挂瓢笠,脚踏双不藉,走两山间。凡深岩邃壑人迹所不到者,无不穷其幽胜。至得意处,辄席草坐,徘徊终日不能去,兴至则发为诗歌。”和山水诗的奠基人谢灵运比起来,从某种角度打量,他的山水诗其实也是并不弱于他的,都只因为:他爱山水的劲头丝毫不弱于他。对的,爱,就是爱啊,爱这个东西几乎可以改变一切,摧枯拉朽,或叫石头开花。

    也就是因为爱,就像美丽的灵魂总能彼此遇见一样,他和最好的景色劈面一遇就缘定终身——心灵的契合,以文字搭桥作媒人,两两绝美而清洁、完全不必喧嚣叫嚷的事物遭逢,再加上低声咕哝,大声吟哦,就格外动人和叫人动心了。

    他在这种动人里耗着——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动人的江南耗过去的。谁都认为他是乐观的、积极向上的那类人和曲子的代表,可是,你知道,一个喜剧片的主角往往背后流了更多的眼泪。我们可以想象他比我们受了更多的苦。说到底,就算仅仅是忍受冬天的冷和夏天的热,追索,爱恋,已经无非都是受苦,何况再加上识字以后的忧患种种?他实在是识字太多了些。

    就这样,他和我们没有一点交集,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同——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们在中间都应该休息。无论如何,死亡像一场更深的睡眠,在那尽头等待着每一个。也许他的隐居江南、他在那里写下的曲子就是他摆出的一个厌倦的手势,他藉此逃向光明,或干脆遁入黑暗。

    他逍遥无任,他的诗歌也就逍遥无任。他躺在草地上,靠着一块岩石,在山涧激流的潺潺水声中入眠。有些时候天黑了,他还不想回去睡,就直接睡在夜的浩荡苍穹下,看一层一层倏忽来去、密不透风的星星的狂欢。当清晨来临,他的目光就跟随头上风吹的动向,月的无力淡去和日头的欢喜明亮,投到远处……随时随地,任何一种小小的事物都能激发他天才的灵感。不能不说,他对事物、对词句有着鸟兽鱼虫似的警觉。对一名诗人来说,这种警觉千金难买啊,襄助他在模山范水里,写出了许多后辈们流连不已、舍不得读完的散曲。

    不过他曾两度在官翰林国史院应奉文字,短暂得好像体验生活,稍得宫中见闻,秘闻呀yan情啊什么的,他又对此很感兴趣(平心而论,哪个人对此不感兴趣呢?区别仅在于:有人说感兴趣、有人说不感兴趣罢了),因此,在当时他还以擅长写作宫词和丽情乐府著称。他的朋友杨维桢在为他作的《竹枝词序》里说:“天锡诗风流俊爽,修本朝家范,宫词及《芙蓉曲》,虽王建、张籍无以过矣。”另一位朋友虞集也说:“进士萨天锡者最长于情,流丽清婉,作者皆爱之。”可见他还是一位抒情诗人。如他的《芙蓉曲》:“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儿将断肠。绛袍春浅护云暖,翠袖日暮迎风凉。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飞木叶。荡舟何处采莲人,爱惜芙蓉好颜色。”情致雅淡,意象凝聚。似无情而有情,有所思而不怨,蕴藏着作者怀才不遇,飘泊江湖的心情,深得唐李贺、李义山的笔法,辞婉意清,又自是平淡浑厚:“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飞木叶”,含而不露,毫不煽情,镇定而冷静,却自有一种身世飘零、孤芳自赏的抒情味道。其他如《过嘉兴》、《梳头曲》、《新夏曲》、《洞房曲》等则跟一百面大鼓一起敲响似的,喜庆宽大,意气风发。每一粒文字都直白,以至平淡,也并不蕴藉什么,但说它什么就是什么,呼唤它来它就来;每一粒文字都抵达心里的深处,而且又如此细腻,细腻到你能听见自己身体内细微的声音,叫你读了,不知道下一刻去做什么好。

    他的宫词风格也是差不多的手法——或者说,他根究不讲究什么手法,不掺和半点矫情和抒情。《醉起》说:“杨柳楼心月满床,锦屏绣褥夜生香。不知门外春多少,自起移灯照海棠。”这里所描写的只是宫中女X生活空虚的镜像,寓长恨于景物形象之中,含着一块冰似的,句句都是不伤之伤。就像基本的水墨画,明明处处素色,却叫人觉得处处五彩。这个境地是高级的。

    一般说来,宫中对于帝王是天堂,而对于宫女却是地狱。宫中生活题材是十分狭窄的,如果不能识别天堂地狱,描写就不会这么深刻,这么任是无情也动人。也许倒要错位书写,将哀痛拧成了荒唐。

    如果只描写这些,再深刻也不过尔尔,好在他的笔锋着力处并不局限于宫廷——当他的眼光移向广阔的大地时,就先自有了他的洞开之门。他仍然懂得用第三只眼看世界,懂得哭泣;他静下来的时候像石头一样,躁动的时候,也能像雨水一样激情奔流。他不是没有烦恼,烦恼比起一般人来说好像还多一些似的。但有时我会想:其实人的烦恼也是一种力,烦恼力,人生的烦恼也并非一无是处,烦恼本身其实蕴藏着大力量,助一个真正文人大成长,助一个真正的人大成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烦恼就是喜悦。

    他这样表现他的烦恼:他的《京城春暮》诗里说:

    “三月京城飞柳花,燕姬白马小红车。旌旗日暖将军府,弦管春深宰相家。小海银鱼吹白浪,层楼珠酒出红霞。蹇驴破帽杜陵客,献赋归来日未斜。”

    里面将“弦管”“层楼”和“蹇驴破帽”相照映,社会不公,个人不平,不需明说,用意已经自己大敞四开,乖乖摆在那里了。

    爱憎鲜明、卑官职小的他,还写过这样一首七律《安分》:

    “心求安乐少思钱,无辱无荣本自然。春日赏花唯贳酒,冬天踏雪旋添绵。频将棋局消长日,时蒸香熏篆细烟。万事皆由天理顺,何愁衣禄不周全。”

    这种顺乎天理、不怨天尤人的思想感情,正与穆斯林“信前定”的操守相吻合,也是性缓的一种,而有才而性缓,有烦恼而不恼,不是大才的显现吗?眉山苏家长子是另外一位这等人物呢。

    至于他的《鬻女谣》、《过居庸关》、《征妇怨》、《高邮阻风》、《织女图》、《百禽歌》、《早发黄河即事》、《过淮阴》等,更是将烦恼乃至愤怒尽皆诉诸笔墨,尖锐泼辣,无所顾虑,描述社会人生,题材广泛,值得我们一再默读。清人顾嗣立特别钦佩他揭露时弊、甚至批评朝政、直指皇族的诗歌和散曲,在《读元史》诗中钦敬他说:“史家多忌讳,纪事只大抵,独有萨经历,讽刺中肯綮。”

    一点没错,看了他的散曲,我们也钦敬。

    他在《鬻女谣》写道:

    “道逢鬻女弃如土,惨淡悲风起天宇……人夸颜色重金璧,今日饥饿啼长途。悲啼泪尽黄河干,县官县官尔何颜!金带紫衣郡太守,醉饱不问民食艰。传闻关陕尤可忧,旱荒不独东南州。枯鱼吐沫泽雁叫,嗷嗷待食何时休。”

    面对这种现象,他指摘“金带紫衣郡太守,醉饱不问民食艰”,斥骂“县官县官尔何颜”。这是正义的呼声,真是痛快淋漓。他看不惯这种不平事,因而他希望“但操大柄常在手,覆尽东西南北行”(《雨伞》)。希望得到一种权力去拯救天下所有在困苦中挣扎的人。这个想法很天真,也很可爱,诗人的想法往往很天真,很可爱,等于与虎谋食——显然,在当时,他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除此之外,他的怀古之作也是与众不同的。譬如,他的《满江红·金陵怀古》就很有代表性:

    “六代繁华,春色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新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空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红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

    这首词作于他任江南诸道行台侍御史的短暂时期。他一开口,人事代谢,酸楚甘甜,古往今来,苍凉豪迈……那些东西,大雾一样都来了。但青山永在,绿水长存,一代新人将把金陵重作英才聚合的场所,怀古正所以思今……就这样,他的作品往往又转而柳暗花明,表达着磊落旷达的胸怀。

    他一生中往来南北,对于民情习俗,见闻较多,所以有些诗词生活气息浓,感染力也强。如在《初夏淮安道中》,他这样述说:

    “鱼虾泼泼初出网,梅杏青青已着枝。满树嫩晴春雨歇,行人四月过淮时。”

    “鱼虾泼泼”,“梅杏青青”,夏日初晴,着一“嫩”字,生意全出,明亮,清新、欣喜、舒畅……叫人心动。生动的形象带着乡土气息把我们引进一个新的境界,叫多少人在后面的几百年里望着他的背影,千呼万唤地迷上他。

    就这样,他一手玫瑰一手枪,将字作为最温柔和最强悍的事物,去捧献亲人或掷向敌人。没有人比他更加相信字的力量:字是对世界的命名,字写有世界所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名。字即永恒。他因为这样宗教一样的信仰着字,于是,世上所有的有关字的奇妙就都跟随着他,在他孤独的流浪和安定的栖居中慢慢绽放。他在追随自然、亲近底层、自觉的放逐之旅中与自己达成了最大的和解,让大家听到只属于他自己的对万物(包括人)都怀着悲悯的语言。可能吧,如果愿意描述,我想他会告诉我们,这是多么像行云流水一样的人生,聚散有时,风过无痕,只要自身空寂清明,与万物同化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相信他的才华(诗、词、曲)无所不备,就像相信心上的爱人他无美不备。相信啊,相信爱情,相信友谊,相信细草,相信芬芳,相信知更鸟和蚂蚁,相信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相信是坚定,是忠诚,是信任,是期待,是生长,安抚……我们相信了他,其实就是相信了我们自己。他相信写作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相信没有什么不可以纳入笔下,并把写作当成了自己的写作生活,写作成了吃饭睡觉、洗脸洗脚一样的习惯,早晨睁开眼,他就习惯性地摸来纸笔,写下汉字。写作就是过日子。他似乎只为了这一件事活着。

    这多么好。

    作家小传:

    萨都剌(1305?—1355?),元代散曲作家。字天锡,号直斋。回族人,一说蒙古族人。其祖思兰不花、父阿鲁赤世以膂力起家,累有功勋,受知于世祖、英宗,命仗节钺留镇云、代,所以萨都剌的生地为雁门(今山西代县)。

    萨都剌出身将门,但据其《溪行中秋玩月》诗自序,幼年家无田,囊无储,生活贫穷。青、中年时代家道中落,生活不很富裕,曾到吴、楚等地经商。后任京口录事司达鲁花赤、江南行御史台掾史、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照磨、闽海福建道肃政廉访司知事、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等职,都是九品至七品小官,又曾因弹劾权贵被贬职。萨都剌为官清正,曾有发廪赈灾、救助难民、禁止巫蛊、移风易俗等政绩。在江南御史台掾史任上,更因弹劾权贵而受过贬谪。传说晚年曾投方国珍幕中,后因战乱迁徙于浙东、安庆等地。

    萨都剌一生坎坷,没有得到过重用,对现实社会怀有不满情绪。诗歌包括散曲中都有体现。

    他博学能文,兼善楷书。他的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诗词内容以游山玩水、归隐赋闲、慕仙礼佛、酬酢应答之类为多,思想价值不高。在诗歌技巧上,萨都剌继承了唐、宋诗歌的某些手法,并具有自己的特点。后人曾推崇萨都剌为有元一代词人之冠,并非溢美之词。

    萨都剌著有《雁门集》14卷,又有《武夷诗集序》文1篇。《雁门集》有近人殷孟伦点校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