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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到客厅,沙发的高度只让建三探出了半个头,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让老爷羡慕嫉妒恨。

    想起年轻时他又窃笑,当时半秃的老父亲有没有对自己羡慕嫉妒恨?应该有罢。

    他出其不意地问“建三,你又迟了三个时辰。别跟我说克篓巴特拉女王拴住了你的手脚。”

    建三骤然回头道“谁说的?被克罗伊斯召唤是多么荣幸的事?克娄巴特拉女王哪能跟您比?人都说倾尽克罗伊斯之富是不可能的事,竟然不能,那就让我闻闻你们家金库里的金钱味。”

    老爷到建三正对面坐下,笑说“我宁可当亚力士德也不愿当克罗伊斯。亡国之帝嘛,寓意不好——”

    “怎么,有心事?”

    “有心事我也不会跟个无厘头大老爷们说——不过,跟你说对你未来也有所帮助。”

    “啧,我都没说要听你就急着说了。”

    叹口气后老爷说“罢了,不说了。”建三此行该是来探讨昨日日本商船进港之事,如若喋喋不休地讨论家事,他估计也会烦罢?大概会出于礼节欲离不敢离。于是他停下这段话,返回正题。他返回了正题,建三却没打算抛下这“对未来有帮助”的情报。

    “先生。”建三笑道,“我看是新入住那个女人的事罢?看你这糟糕的脸色——事情应该和外面传说的一样。怎么终于查出来是个瓷货了?”

    瓷货是青楼女子的文明称呼,代表着除愉悦他人以外别无他才的女子。这算得上是最文明的,老爷听过更多描述青楼女子的恶劣称谓。但是,这确实是奇怪之极,此事自己还未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谁跟你说的?”他提高警惕问。家里丫鬟小厮众多,该是他们走漏风声、四处传播对黄氏不利的谣言。

    “我是听得二道消息来得,你记得我认识的铃木罢?他跟我说的。”

    “那么我们家里应该有他的情报人员才对。你即已知道,我就没必要复说了。看来难以避免血流成河的灾难啊。”

    建三很年轻,他未必懂得这些话。未必懂得为何要如此。

    抬头看他时,建三低头抿嘴,神情不安。老爷忍不住自问,是哪句话令他如此?

    血流成河?情报人员?

    哪句话都好似跟他毫无干系。或许有干系,不过是老爷从未深入探寻过他的人生而已。不知是哪句话触及到了他的伤口。

    建三也深觉突然沉默不妥,他抬头心不在焉地双手交叉,紧盯那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血流成河的灾难不是注定的。世界上不只你我拥有活得权力。杀人灭口就算了,毕竟也不过占了你们家一间屋子,当作件好事将她放了罢,当然这是学生的想法,老师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瀰漫着血腥味的姓氏很多,但愿你们不会如此。”

    老爷听得难受,谁愿杀人?只是这些舆论的存在会大大地影响黄氏的威望。建三稚气的话,是如今所有人的期望,可惜事与愿违。

    陈淑贤叫两人到桌子上食膳,两人上座,一本正经的叙家常。直至陈淑贤将所有菜放在桌子上告退后,两人才松口气。硬生生将话转移到日本商船之事上。外面红日西下,渐入黑夜,建三也有眼力,时间一晚便告退。老爷却不急着让他走,实际上他还想说说有关他那句“血腥味十足的姓氏”之事,年轻人如今就是欠缺保护家族的牺牲心理,他们只是一味地追求那所谓的唯一主神耶稣的普爱世人的精神,实际上这种精神尽管是对的,谁又会做的到牺牲自己拯救他人?至少“人”是下不了这种决心的。

    建三想走,他跟上说要送他。沿着宅前的路走,就能走到东山,东山上有一排宅邸,那都是日本商人居住的地方,走的话半个时辰不到,顺便也可以好好锻炼锻炼。建三常常步行下山,老爷也没觉得自己老到连小山坡都走不动。

    转眼间,黑夜来临。月亮高高挂起照亮他们脚前的路。建三走在举步维艰的老爷身后,调侃道“老师,你要是累的回不去了,就在我的府邸上休息一日。明日坐轿子回府罢。这一半都未走到,你就气喘吁吁了,你这怎么回去啊?”

    前面的老爷死不认老,“我跟你说,别小看我。这种小山坡我可以走好几个。”

    “老师,你还是少说话罢,等会气都上不来了。”

    “我年轻着呢,气足着呢。”

    “我明白了。”建三笑道。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子艰难地爬上去,建三说“老师现在就像学着走路的婴儿一般,幼稚着呢。”

    “嗐,你这孩子。”

    “小心点,那里有个不平的坑。”建三上前扶着老爷的手臂,他差点踩进泥水坑。

    “实际上你们这一代人对我们的行为有许多不理解,但是我们都是为了家族好。你们这一代人对家族的牺牲知道得太少,把我们老一辈的叫作什么冷血野兽。”他本想建三会像以往那般斗嘴,那样的话也就不必过多担心。但他却沉默不言,尽量换话题。

    中园建三是老爷第一个学生,而且是得意门生。他多希望黄少林有建三的才能,当他忙于继续给家族添砖加瓦时,他却已错过教育黄少林的最佳时期。

    正想着,建三又说“老师,前面就是我的住处。”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宅邸。老爷抬头望向那小宅邸,从右边第一个数过去,他的宅邸是第三个。由于建三独身一人在中国,所以用不了多大的房子。清清静静地环境还算不错。

    老爷虽想勉强回去,可建三还是说服了他住下。进了玄关,就是朴素的房子,全部都是木质的装修,典型的榻榻米。老爷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脱鞋。

    “你一个人住我还想着会不会脏乱,看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

    建三苦笑“这不是以前请了好几个丫鬟都不管用嘛。现在的女性都学懒了。我都能收拾得比她们干净。”

    “膳食怎么办?”

    “别看我是个男人,我煮饭可是一流的。一会我给老师做点消夜,露露我的手艺。”

    “行,不把我毒死我就谢天谢地咯。”说着,他就跟着建三去熟悉熟悉房子。吃完建三做得夜宵,也就是炒芹菜和烧酒,建三就将他的被褥,枕头准备好,在空旷的卧室里休息。老爷自在地换身睡袍就进被窝了。建三就在他旁边躺着。老爷迟迟未能睡,或许是不熟悉新环境,于是就睁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路,不由自主地紧盯。

    “建三,你还醒着吗?”

    他问“怎么了?”

    “你从没和我说过你的家庭。你为什么孤身一人到中国。现在有时间就说说罢。”

    “唔——我也在想你或许很想问。没想到你一直忍到睡前才问。我想你疑问的出发点可能是因为我说要放过那个瓷货。对于女人,我认为她们非常悲伤,她们是命运的受害者。”

    “本来就是。”

    “我母亲就是命运的受害者——”

    建三的母亲十三岁那年被表哥强奸了,实际上表哥没想过要对她作什么,在玩挠痒痒时越靠越近,一冲动便将她强暴了。当时母亲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于是没多说话。后来她却有了喜相,她跟父母坦言和表哥那日的怪事。父母才知肚里的孩子是表哥的。后来表哥家里想将表妹娶作妾,妹妹不肯,将孩子生下后,这家人就将孩子的母亲杀掉,留下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建三。至于为什么不能让母亲做正室,是因为父亲之前还强暴过一个大家闺秀,那个大家闺秀生了个女儿,闹了一年,要嫁进中园家族。与其让小家碧玉作夫人,他们更希望大家闺秀进门当正室。大家族又怕母亲闹事,于是就将她干脆杀了。

    “她留有一个日记本,我反复看着,反省谁错谁对?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凄凉处境,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内。他们思考当下,忘却原来孩子会长大,孩子会需要母亲;外面传说你们家那个瓷货有两个孩子,即如此就该放她一条生路。别让世界上再增两个可怜的孤儿。”

    这种事在大家族里反复重演,不足为奇。但建三说得对。没母亲的孩子确实是可怜。因建三之事,他下定决心将绢花放了,但,她必须被转移到远方。不能让黄少林和她再有来往。

    老爷彻夜难眠,早晨到来后,他赶早跟建三辞别坐轿归家。

    绢花天衣无缝的谎言,精心策划的计谋,完美无缺的佯装,毁于一旦而缘由则极简到离谱,那就是输给了“事实”。后来便促演这场与李锦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场景。

    老爷万万没想到,绢花会怀有身孕。这使他又进入沉思。

    难得想将她放走,如今却又如李锦书那般。

    不断重演的历史难道没有止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