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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河堤工程浩大。下起七星寺,上至石头堰,二岸相加,总长近万米。社会落后,人也笨得可爱:水土流失,河床日高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可执事者们却令人深挖河堤基础多达二丈有余。那又深又宽的河堤基坑,像两条黑色孽龙卧在地下,吞食着大批大批的石头、汗水,也残害着这一时期在劫难逃的整批整批的少年。

    圆木拼作的一米多长的“泥船”,形同冲浪小舟;泥船前后四角四铁环,钩挂四根苎麻绳索,供四人控制航向和拉纤作用。泥船泥船,航行的是泥道:黄土筑轨设航,航面洒水,溜光油滑。重载下山时,飞驰向前真犹冲浪;上坡则人人四肢着地,宛若长江纤夫。这就是运石方式。拉泥船运石头的全是未成人的本该读书的少年,这些家伙们机灵腿快,是天生拉泥船的材料。也就是这些家伙们不辱使命的,修起了那沿河二岸壮伟的河堤;这河堤,如果地下地上加起来算,恐怕远比万里长城的平均高度还要高。工程大,战线长,人如潮。但那位大队长充任副指挥长的凌老头儿工作勤恳,指挥有方,各工种一环套一环的,摆布得井然有序。

    卯生未成人,工种当然是拉泥船,运石头。这活儿很累很苦。特别是石场炮响后,冲向石场抢石头时,还大有硝烟里冒死陷阵、置身枪林弹雨的味道,很险,很刺激,自然也常死人。

    卯生一船的四个伙伴勇敢、霸道,所以任务完成得总比别人快,可以嬴得一下午看书时间。卯生观察许多天,这里不能随便请假,更不能无故旷工。因为这里不仅有工程会计记工分,还有送饭的小队会计考勤。考勤不仅关系到奖惩,还关系到由生产队补助的每人每天半斤毛谷子。这其中的惩是很严厉的,旷工达三天者,惩全月补助粮,自然也要惩工分。卯生原准备偷几天时间砍柴的打算,日复一日地落空。为此他十分苦闷。十五岁了,该是大丈夫了,却为孝敬母亲这点小事苦得一筹莫展。他恨自己,恨得深沉,无法解脱,却又于郁闷中怀着难言之苦。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他有生第一次尝到了“文钱憋死英雄汉”的滋味。这味道很酸很苦,更苦的是羞与人言。

    一去两月,那四元玖角伍分不仅没长,反而因又偷买了两斤煤油,少了两次三毛八分。

    时交腊月,母亲病情再次加重,苦无钱治。看着母亲的痛苦,卯生心如刀绞:身上这四块多钱,到底是为母亲买药,还是留下凑着为母亲买布做衣服呢?左右两难,浑浑噩噩。为此他足足犹豫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突然大叫一声糊涂、荒唐,并猛擂了自己一拳,跑步去请来了伯勋先生。

    老规矩,伯勋先生每处方二剂药。一连四剂,仅有的四元多钱不仅全送进了药铺,尚欠药房尹先生伍分钱。第一次欠人钱很不好意思,像亏理似的令人脸红。不过这一赊欠,倒让他开窍了。于是他又一连欠下尹先生十剂药钱,母亲的病终于大有好转。一家人过了一个安详和谐的年,而且是母亲有生最后一个年。为此,他深深记下了尹先生的恩德。

    邻里有钱的工属,一进入腊月,仿佛已经进入喜庆的新年:小孩跳,大人笑的不无炫耀地忙着全家做新衣服,忙着筹备年货,一片喜气洋洋。而卯生的家,冷清凄凉,不仅从未考虑过什么年货,不仅衣衫破烂的弟弟、妹妹无望穿新衣,连他日思夜想的,母亲那套衣服也无法实现。相形之下,人宛若处在两个世界,恍有天壤之别。这迫使他第一次想到应该离开农村,想到出外贵贱谋个拿工资的行当,无论钱多钱少,都比农村这苦难深重的最低层好。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争取那一天。他想,到了那一天,再不愁母亲无钱医病吃药,母亲也再不受那病痛折磨,那该是人生多大的幸福?

    腊月中旬,“三治”工程指挥部为稳定军心,宣布:腊月二十四日放年假,正月初四开工。人们一片欢欣雀跃,卯生却彻底失望了。他原一心想早点放假,抓紧砍柴,或许还可以实现他为母亲做套新衣服的夙愿。而如今这般,纵使砍到腊月三十日,也仅有六天时间,六六三块六毛钱,而一套衣服至少需要十多元。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疼痛,又如丢进冰窟一般凉。回家时,两腿无限沉重。上楼后,他独自哭了,哭得压抑,十分难受,仿佛五腑六脏都在抽搐。

    听到搂梯声响,他慌忙擦干眼泪,担心被母亲看见。然而上楼来的却是金琬。

    金琬又送书来了。金琬早已小学毕业,毕业后,因家庭无力供其读中学而自然辍学。回家后,由于她继父与其母不和,时常打闹,致她存身不得时,由她表姐介绍为人带孩子去了。也许因金琬为人文静不张扬,抑或是她在家时间少的缘故,生产队几乎忘了其人的存在,自然也忘了这位按“规章”应该定基本天的女劳力。

    “你脸色……”金琬双手捧书,看着卯生的脸问,“病了?”

    “噢,不不。”卯生接过书,想笑又没笑出来。

    “总有啥事吧?”金琬追问。

    “没事儿。”

    卯生摇着头,懒懒地将书放到桌上。爱书如命的人,第一次无心翻阅到手新书,这情景金琬少见。再看他一脸沉重的表情,她迟疑而又不安地追问:“不对,一定有啥事,说出来呀。”

    “……唉,怎么说呢?”

    “事儿大不?”

    卯生叹道:“说大也不大,说小,又是我想过半年的事情。总之,我觉得我妈枉生我一场,我是个没用的不孝儿子。”

    金琬看卯生两眼滚出了泪珠,不禁自己鼻子也发酸。她起身拉下洗脸架上的毛巾,递向卯生问:

    “倒底咋回事?能不能说说?”

    卯生擦去泪水,看金琬真挚而焦虑的神情,便不忍也无须隐瞒地,说起自己想为母亲做套衣服的前前后后。金琬听毕,默默地看了卯生一会儿,颇带感动地说:

    “真难为你了。这样吧,你明天就去买布,再晚,恐怕裁缝铺里就不收布料了。”

    卯生一愣,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看着金琬,问:“你说啥?”

    “我这里刚好有十多块钱,少是少了点,买顶好的布恐怕不够;你拿去凑凑吧。”金琬说着,便掏出了钱。

    “不不!你一个月才伍块钱,又快过年了,我咋能用你的钱呢?”卯生坚决地将钱推开。

    金琬一笑,把钱扔在桌上,说:“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过年还有一套新衣裳哩。这钱不用。”

    “……那,算我借。明年三月、五月以前后还你,行不?不行,你就把钱拿走。”

    卯生说着,又将钱推向金琬。

    “行——还不行吗?”金琬一推卯生的手,鼓起嘴来装出了很生气的样子。

    卯生笑了。他看着金琬佯装生气的神情,仿佛第一次发现金琬很漂亮。她凤眼秀眉,脸型娇好,脸上皮肤白皙润洁,各部位分布得十分匀称和谐;给人一种美的感受,透出的是一种落落大方的气质。卯生带有感激地拿起钱。再联想到那无数次的,每三本书的六十里路,又看看手中这雪中送炭似的钱,他心情激动,真恨不能上去搂抱一下金琬。他觉得金琬的心灵比她人更美,更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