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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春种时光如金,垦荒队伍整月不准人回家。但卯生不同,他每十天半月的必须回家一次,谁也别管,谁也不忍管。因为他想母亲,因为无人忍心阻拦一个尚带奶性气的孩子回家看母亲?每回来他都伏在母亲怀中哭很久。不为别的,只为激动,只为久别重逢的激动。

    这年秋天,何家沟人生活大有好转。苞谷下山后,每餐都能吃个大半饱。这是此时人的梦寐以求,这是人们用野蛮行径、及野蛮劳动换来的享受,换来的幸福。

    人不愧为高级动物,当人们肚中稍有“份量”时,便需要精神生活。于是,众星捧月般抬举卯生说书。卯生谦虚,说肚中无货,恐怕扯七扯八,有负众望。又于是一口同音,都道说书那事伤精费神,是知识分子的“干活”,非卯生莫属,因此他不宜参加体力劳动。从此,卯生白天看书,晚上说书。但他很鬼,白天看的是《史记》、《汉书》之类,晚上说的却是吴承恩的《西游记》。他熟悉人们喜爱的是通俗、热闹。卯生说书照本宣科,不加水分。不过他记忆特好,看《西游记》还是十一岁时的事情,如今一去二三年,竟也记忆犹新,说到关键处,还能清晰记得要说的语句在某页某行;其中孙唔空如何如何,唐僧又怎么怎么,字句不漏,标点不乱,说得活灵活现,倒也扣人心弦。

    秋末,哥哥贤昆结婚时,卯生回家了。至此,他永久地告别了天湾,也结束了天湾的一个孩子超负荷的野蛮劳动。这一年,他一丁点儿也没长,到年底还只有母亲耳朵台子那么高。

    这年,惊蛰发蒙读书。

    第二年再号召进天湾时,卯生突然在生产队社员大会上,郑重庄严地宣布:“我不干了!”

    理由是他十一岁就被迫替母亲抵工,十二岁多一点就被生产队强行正式地定了基本出勤天,堂而皇之地当作了劳动力。他质问这是哪家法律,他要看文件。有文件他就干,没文件就别想。

    冯吉子傻眼了,书记刘球珠也发愣。他俩一双文盲,两人加一块不认识扁担大个一字,哪读过什么法律?于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一打听,副队长弟弟比卯生小三个月,民兵连长的弟弟比卯生大半岁;这俩家伙就因个头矮不招眼的缘故,至今尚未定“基本”。落得天天砍柴卖。砍柴卖,在这时是唯一可发“大财”的生财之道。但这营生,于定有基本出勤天的人没缘分,否则将严惩不贷。因此,人们由农村“自留地”演绎,称能砍柴卖钱者作“自留人”。看来,卯生是冲此而来。

    冯吉子问刘秃书记:“咋办?”

    刘书记说:“这娃子你少缠。他说不干就不干。要不,你就去找他要的那东西——法力。”

    从此,卯生也成了“自留人”。同样落得天天砍柴卖。砍柴的地方叫将军岜,比天湾近,约四十余里,往返不过九十里。卯生的力气比过去大了,四十多里山路,他挑得动五十至七十斤棒棒柴。棒棒柴每百斤可卖八毛钱。卯生平均日收入有五角左右。这收入很可观,已经相当于生产队三个成年劳力整整一天工资还转拐。如按卯生四分工票计算,如今一天等于过去八天左右,而且天天得现钱。

    由此,楚天一家的生活较过去大有起色,手头也显得松活多了。隔三差五,楚天居然还能喝上三五盅久违的白酒。秀章脸上偶尔也现出一丝由衷的笑。笑谈中,她想起当年卯生出生之时,楚天病中说过的话,不禁取笑道:

    “你不是说过,这辈子得不到这娃子的力么,还喝?”

    楚天笑,笑得甜,比酒醉。卯生一旁却想哭,勤劳可怜的父母,竟然如此容易满足。

    仿佛就从这天起,卯生开始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希望有一天父母笑得更由衷,更甜畅。

    夏天晴夜里,卯生常陪母亲坐在房后樱桃树下乘凉。他或仰望夜空,陪伴惊蛰数星星,或聆听母亲讲述着现在和遥远的故事。谈古论今中,他感受、感觉到母亲不仅知识面很广,而且见解独到,预见准确。她预言过的事情,后来绝多数都能兑现。比如母亲曾说:中国还要大乱一阵后,才会慢慢好起来。果然三几年后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乱十年。当时她说此话时,依据简单,分析得却堪称精辟;她说:有发起大跃进大炼钢铁的一批人在,就很有可能再度出现比大炼钢铁大跃进更荒唐的事情。她说,国事如人事,人在同一地方不连跌两跤,是很少有人能引起足够的注意和警惕。这富有哲理性的断言,卯生当时似信非信。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的预言竟是那么的精准和正确。

    静谧的月夜,听母亲娓娓轻谈,卯生觉得是幸福,是享受,是受教。因此总嫌时间过得太快,结束时总无限依恋。母亲却从不允许他坐得太久,因为第二天要砍柴。

    砍柴要早起。天蒙蒙亮时,伙伴们便相互扣门,唯恐某人贪睡不起,影响了集体行动。砍柴的伙伴们比大蒜抱柱还团结,比桃园结拜者们还义气。

    冬日天短,更需早起,常常是天亮时已征途过半。四十多里山路,峡谷幽深,有些地方,抬头仰望只是一线天。这是一条沿河而上的路,河道不宽,却弯弯曲曲,宛若蚯蚓行泥般左盘右旋,因此一路行去,至少要趟过上百道河流。

    由此冬天砍柴人更苦,有些因“跳石”结冰而无法跳过去的河,常是被迫无奈赤脚趟水。带冰渣的水像蛇口蝎尾,十分残忍地锥刺着道道鱼腮式的脚裂子,吞噬着红肿流脓的脚冻疮,迫害着这批赶上了好时代的可怜少年郎。奇怪的是,如此这般竟无人叫苦。大概是万众一心地同在想:千苦万苦,总比去生产队挣工分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