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石听拖拉机声渐去渐远。他才在外边仔细地看了一番这个“地窨子”。

    原来，伐木人冬天在山里住的地方是地窨子。到了开春他们下山时，就弃之不顾，再来再收拾。其建造方法极简单，一般都建在45度的坡上，视住人多少，挖一个长方形的土坑，高低宽窄以人能方便活动为量；山里有的是木头，就地取材，丰俭由人，随意发挥，立着的是柱子，横担着的是棚盖；将挖开的土回填，覆盖在棚盖上，厚薄随心所欲；立一个门，门两边是窗户。大功告成，能当日建造，当日就住人。当然，必须离水源近，生活才方便。

    王宝石他们现在住的地窨子，虽然建造豪华，也只是多了一个天窗，两个烟囱；一个烟囱是做饭的锅灶，一个是取暖的炉子。都正冒着白烟，大概炉火正旺。

    王宝石伸手开那个门。那门年久失修，四下里漏风，门把手用一根麻绳代替，一开一关那个门还刮地。

    他进到地窨子里。借着天窗和门那边透进来的光亮，他才看清楚地窨子里边与所有的东北的筒子屋一样，进门就是做饭的灶房，热气腾腾地看不清啥，李拐子正在这里忙着做饭。再进一个板门，才是住人的地方，因有天窗，比灶房亮了一点；他看清了，是两溜通常的大通铺，足能睡三十多人，地当间立着一个铁油桶改制的炉子，将地窨子烧得很暖和。

    王宝石看看大伙正在解行李、摊铺盖。原本能睡三十人的大铺才住一半的人，宽宽绰绰的；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一个紧靠里边的地方，虽然离炉子远点，不要紧，他被服厚。他将行李打开、铺排妥当，又把行李绳拴在两根柱子上，挂上毛巾，洗脸盆随手放在铺沿上，反正地方大，不用放在铺下边。

    赵头见大家基本上收拾利索了。他清一清嗓子，说道：“都听我说。山上亮天比山外边迟，黑天反倒是早，日头一下山就不得劲干活了。咱们还是依往年的老规矩，早起7点钟吃早晨饭，吃完饭就干活去。一天两顿饭，晚上饭在三点多钟吃，吃了饭就爱干啥就干啥，就随便了。临上山，连里也是这个意思。”赵头说完了，自己也勉强笑了笑，算是很正式的领导手下人开了一个会。大伙都知道他没文化，只会干活，不善言谈，也就领会他的意思了。单有老孟喜欢逗他，说：

    “今年你领着上山，可跟往年不一样了。你得突出政治，吃了下晚饭，你得领着我们学习，不能爱干啥就干啥。”

    “放你老婆的狗臭屁吧！”赵头骂他道：“我不识字，连名儿都不会写，如何领着学习？”

    “你不是能背《为人民服务》么。你就背。我们都爱听。”

    “你他娘的还张罗学习呢。一住了活，扔下家什就没影了，这山套兔子，那山套狍子，干着活还没忘了看看有没有木耳。赶明儿，我单跟你背《为人民服务》。”

    “我那也是为人民服务。赶明儿，你就见天给我背就是了。”

    “我背你老婆的大白腿吧！我背。”

    大概都知道他老婆的大白腿吧，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听李拐子开门吆喝道：“大白腿没有。大馒头好了。都快吃饭吧。”

    一股馒头的香气就飘进来。大段早忍不住饥肠，第一个奔过去，抓一个馒头就吃。李拐子说：“慢来。慢来。锅里还有白菜土豆汤。拿碗来。先给你盛一碗。”

    一时。吃了饭。可别说，不开会，不学习，真没啥可干的，就可劲可劲的睡吧。

    一宿无话。又到了第二天早上。

    王宝石、罗北、陈四、段守碧、林森、李勇等人早就醒了。也不必出操，吃饭也不必出屋，就寤在热被窝里发懒。直到李拐子喊：“吃饭啦。”才起床草草的洗漱，吃了饭。

    陈四、林森的铺位挨着老屯的老职工近，就首先察觉他们老职工有什么事？出来进去的，嘁嘁喳喳的，又想让人知道、又不让人知道似的，越来越紧密，一会儿，老职工就都悄悄溜出去了。陈四赶紧跟王宝石说：“要出事！”就一骨碌上铺里，伸手在行李底下扽出来一把匕首，别在腰里。林森装作踱步，紧走几步到里边，暗中对王宝石说：“别是特务们要暗害咱们。”

    王宝石笑笑没吱声。他知道，这些个人加一起，都不是自己和陈四两个人的对手，他和陈四同学，都是校冰球队里的头牌，冰球队？不敢打架、不会打架就不是冰球队。过了一会，就见赵头从外边进来，单叫王宝石到外边去说话。

    陈四暗中把匕首递给宝石，王宝石没要。随赵头来在一个地场，老职工都在这里。赵头替众人道：

    “往年上山，我们都供山神爷。给山神爷上供磕头，求保平安，图吉利的意思。今年你们也上山来了，就大不一样了。你们会搞阶级斗争，不知道许不许可这么做？不知道拜不拜山神老爷子？要是拜呢，就一块来得了；要是不拜呢，就装不知道我们干啥就中了。大伙看他们都听你的，想先跟你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样好。”

    王宝石明知道这是一种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传统。文革一开始就以此为开端，叫“破四旧，立四新”，把庙都砸了，还供什么山神爷？他见四周众人有所期待，他们又都说：“拜吧。供山神爷很灵验呢，有求必应，逢凶化吉。一块来拜吧。”王宝石心想，小时候跟奶奶在过大年的时候供过祖宗，还送过灶王爷，却不知拜山神爷是什么样。再者，有赵头这样的老职工、贫下中农带头商量自己，王宝石觉得很有面子，就对众人说道：

    “随你们的便。我不反对。我也来。”众人听了，一阵欢喜。

    “那样。”赵头又说道：“我领头和大家进山来了，一心指望着都平平安安的下山回去。哪里有不为众人好的道理！那么的，劳你大驾，还是进屋和同学们说一声，都把大伙叫到这儿来，祷告祷告，行个礼，就算是看看热闹也行啊。”

    王宝石翻身进地窨子。把刚才的事情跟罗北、陈四、段守碧、林森、李勇等人一说。陈四大笑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岂不知却是一场好事。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是要去参加的。”说着就要出门。

    “等等。这是封资修的东西，我们要坚定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不能去。”李勇这么说。

    “噔”的一声，陈四把他撞倒铺上，说：“还要拔横是怎么着，那是贫下中农抬举你，别不识抬举。”

    “你们去、我就去。”罗北、大段、林森都这么说。林森还说：“不过，这要是连里知道了，咋办呢。”

    陈四不耐烦，说道：“就说不知道。还以为是搞三敬三祝呢。反正有贫下中农领头，怕他娘的啥！走。”

    于是，陈四在头里走，大家伙鱼贯的出了地窨子。

    王宝石看见老职工们已在近处一块平坦的空地上，摆好了两大盘子馒头，还有面做的猪头、猪脚等等供品。赵头见人来全了，在头里先跪下了，他身后跪了两三层老职工。王宝石知道还要磕头，也跟着跪下了，心里暗暗祷告几句求平安吉祥的话，又随众人磕了三个头，才随众人爬起来。于是，供奉山神爷礼成。

    因罗北、陈四、大段、林森等等人都在王宝石身后，王宝石也不知道他们磕头没磕头。

    这些个人，一团和气，喜气洋洋，说说笑笑，个人拿个人的家伙什，往楞场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