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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阶级异己份子
    到开会的钟点了。先是吹了一通哨,都来了,宿舍里、食堂里“呼啦”一下子坐满了人。原来,每天晚上的开会学习,除了家属老娘们、老蓝头、老王头以外,都必须参加。点名。不来的人,就会被上升到对mao主席的态度;对mao泽东思想的态度上,上升到阶级立场的高度去批判。就人人都不敢不来,也不敢迟到。批判!那可不得了,比扣钱好使!当下也不时兴扣钱。

    尽管是这么一个边疆的小小连队,也紧跟全国“一派大好形势”搞三个“雷打不动”:

    (1)天天学习mao泽东思想,“天天读,雷打不动。”

    (2)早晨向mao主席请示,晚上向mao主席汇报,“早请示,晚汇报,雷打不动。”

    (3)“三敬三祝。雷打不动。”

    就是这样。形势?你懂滴。谁敢差半点?不是危言耸听,你问问过来人。

    全连大会一般都由柳指导员主持。他既是主持,又是主讲,也是自己的主要听众。他讲话不得不站在大宿舍门口。因为,假如全连的人都坐在大宿舍,装不下。都坐在饭堂里,也装不下。听众们就只好隔着宿舍与饭堂的那道板墙,里一半、外一半,分开坐。门口就成了柳指导员的讲台,不过,他得一直站着,那他也乐意。这样不但他能让大伙都清楚的听见声音,而且他能感知到反响;他一贯感觉良好,沾沾自喜的说到底。

    有人群的地方就自然形成秩序。18连开会自然形成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坐在大宿舍的人全都是“战士”(知青都是战士。标准称呼是兵团战士。);女战士坐在铺沿上,男战士靠行李坐在铺里边。这就满员了,上铺不准有人。

    饭堂里,一部分是转业兵(标准称呼是职工),他们喜欢坐在一起,在吃饭的条桌、条凳子那里挤一挤,勉强坐得下。他们也不愿意分开。

    饭堂里的另一部分人,是“老自然屯”里的人(他们是因占地被吞并进来的,尊称是“老”职工,或是老屯里的;蔑称是“屯迷糊”,不过都是背后才这么叫。太伤自尊了。)他们因“阶级斗争扩大化”搞的,95%是特务特嫌,成了劣等公民,就没有像样的地方坐了。只得随便,或坐、或蹲、或立,他们有自己的办法。

    伙房里有三条板凳,开会的时候才拿出来两条,放在水泥抹成的乒乓球台跟前。谁也不敢去坐,那是给连首长的,就是陈副连长、沈河副指导员都不去坐,他俩喜欢和知青坐在一起。只有连长朱吉之、机务副连长邵启文两个人,一人占一条板凳坐着,谁敢和他们平起平坐?谁也不屑与他们平起平坐。笑话。

    柳指导员是主持人,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在门口。他本是县里的地方的小村干部,初期,组建农场,吞并了县里很多土地,包括四个自然屯,(农场倒不稀罕那几个屯子,可周围荒地大啊。)上边一声令下就连人带地都划归农场了,也包括他。后来农场归兵团管,他就跟这个屯子演变成了18连指导员了。实际上他是地方上“搭配”来的,按连长朱吉之的话说:“谁家的好孩子往庙里舍啊?”大概影射的就是他。

    今天的全连大会比哪一天都齐整,没有一个人请假。因为早就传出来话,说今天要公布全连的整编名单,就与往日不一样,人人都关心自己干啥去呢。陈副连长先点名,完了,就没他啥事了。他赶紧把门口的地方让给柳指导员。

    这才正式开会。柳指导员在门口,手里拿着语录本,一亮相。众人一见,知是开始了。也纷纷的从兜里拿出来语录本。此时鸦雀无声,惟有“窸窸窣窣”找语录本之音,人人作出了虔诚的模样不敢乱说乱动。柳指导员估模着都拿好了语录本,才说:“全体起立。”全体就都朝着主席像站好,坐在铺里边的人站起来就头碰到上铺了,可以仍然正襟危坐。柳指导员高声领颂:“首先,让我们共同衷心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mao主席——”全连三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又领颂:“祝林副主席——”众人又三呼:“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于是,三敬三祝礼成。

    众人庆幸没出差错,坐下。柳指导员又说:“打开语录本第八页。”等了一小会,他又说:“念第一段和第二段。伟大领袖mao主席教导我们说——。”众人齐声念道:“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者,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念毕。众人看柳指导员将语录本合上,知道不往下念了,就都小心翼翼的把语录本收起来。听柳指导员说:“我们连的阶级斗争……。”这时候不知道哪个男生放了一个响屁,旁边的人也四散而逃,又不敢大动作,小小的骚乱了一番;这个反动透了的事件,搞得一些人没注意听会。待风波平息,再听时,柳指导员他已开始念整编的名单了。

    “……师部命令,任命付友同、吴正贵同志任排长。”

    王宝石再仔细听下去,比较熟悉的人里:袁肇东升任代理司务长。龙江升任看特务的班长。孟丹丹、谷雨、李小雪当炊事员。小荣子还烧水,归炊事班管辖。汪拜泉上木工班,他自己这么要求过。候东升大概升班长了。有些人编到老吴的排里,一些人编到老付的排里。王宝石被编到另一个班里,班长是老屯里的老赵,同班还有几个知青,一时记不住,说是上山里干活。

    宝石再仔细往下听,柳指导员又说:“连勤班,机务排,后勤排,人员不变。”说完,他问连长讲不讲话。

    连长仍然坐在板凳上,大声说:“说过多少遍了!还有人开拖拉机从操场上通过。把操场都压坏了!这就是昨晚上夜班干的。一看链轨印就知道是谁。你那个链轨轴上销子少那老些,你不知道哇!还想不想干了!是谁,谁上我那承认错误,我就不在这点名了。”他说完了。

    柳指导员接口说道:“这也是阶级斗争的新的表现形式。我们要把任何苗头都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看问题。”他又问副连长,副指导员有没有话讲。他俩都表示没有。柳指导员又没完没了的念了一篇报纸。就宣布:“新战士留下别走。散会。”

    在饭堂里的人就“唏哩呼噜”出去了。散了。

    新战士坐着没动。听柳指导员说道:“都听好了。宣布两条纪律。第一,不准谈恋爱、搞对象。第二,晚上熄灯之前必须回宿舍就寝。别以为知青里边就是一潭死水,也有阶级异己份子,就隐藏在我们内部。我们要把他揪出来。明明是富农出身,非要瞒报中农,别以为组织上不掌握,跑不了你。”柳指导员说完,四顾不见别的领导在旁边捧场。只好说:“散会吧。”又叫候东升上连部一趟。

    王宝石在自己填的表里,自己填报的家庭成份是中农,因为他听他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他相信组织上有朝一日会搞清楚,所以才这么填报。他听柳指导员说“知青里也有阶级异己份子,就隐藏在我们内部”。他听了,心里就是一惊。他知道,来的55个人里,就自己家庭成份是“黑五类”,他说“阶级异己分子”“就隐藏我们内部”。自己怎么换了一个地方,就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了呢?他心里很纠结,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

    宿舍里,一半的人不在,大家猜想,“开资了吗,大概都上小卖店了。”罗北问宝石:“你去不去,咱俩一块去呀。”宝石心里别扭,说:“我不想去。没啥要买的。”便上炕躺着。罗北忽然想起来,说:“谁说没啥要买的?棉鞋买不买,毡袜买不买,不买能过冬吗。”宝石明知道是非买不可,但还是懒懒的。道:“以后再说吧。”

    正说话间,去小卖店的人回来了。汪拜泉一进屋就把刚买的手电打亮,一道光柱在屋里晃了几下,他把手电立在炕沿上,光柱直冲天棚,说侯宝林相声里的那句话“谁爬上去。”说完,他把手电闭了,放在一边,说:“行了。有一个能照亮就行了,别像昨晚上黑乎乎的,把我‘瞎了吧唧’的掉大坑里就行了。全连就我一个戴眼镜的,还把眼镜腿摔坏了。”

    说着笑着,龙江和燕麦他们已经把抬进来的两个大筐打开盖。苹果味就出来了,袁肇东给一人一个,对大伙说:“大伙在小卖店就合计好了,一人出三元钱,抢购了两筐,不这么下手就卖没了。剩下的钱,买的块糖。我垫的钱。”

    早有人把糖块“哗啦哗啦”放到一个没水的脸盆里。彩色的花花纸包着的那么多糖块,两筐苹果,勾起来他们童年管够吃糖、吃苹果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在自己手上实现了!大伙尽情的吃,把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把花花纸弄平了,扔上天去,让它飘。吃了糖就吃苹果,还有那么多呢,够够的吃吧!那种嚼苹果的“喀嚓喀嚓”的酸酸的甜甜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哇!

    唯朱中和有水果刀,他把苹果皮削掉,两个手指头捏着细嚼慢咽。大伙听他说过,他爸爸是大工程师,免不了是反动权威,家里每天晚上吃一个苹果,大伙馋的不得了。今晚,还不等他吃掉半个,大伙已经吃第二个了。

    吃到高兴处,候东升回来了。大伙赶忙让他也吃。袁肇东也给他说了一人三元钱的话。他拿毛巾擦两下苹果,咬一口,边吃边问:“是谁垫的钱?我的那一份给谁。”说着就掏出钱,众人也拿钱还给袁肇东。

    于苗子就问他:“叫你上连部干啥呀?”

    候东升一屁股坐在炕上,说:“那个鸡扒连部去不得!进门还得喊‘报告’。”

    大伙除了朱中和、袁肇东以外,还没有人上过连部呢。听了他的话,都觉得新鲜,傻瞪着眼听他说道:“柳指导员给我讲了一通狗屁大道理,陈副连长也在坐,也忽悠了我一顿。他们把我升了班长了嘛。哼!我家老头子缴了一杆枪才升了班长。我得赶紧写信告诉他,别再找茬骂我了,我一离开他进步快着那!他们说了,让我领一个班,上鱼亮子站岗。”

    于苗子问道:“鱼亮子在哪呀?”

    候东升笑道:“就是上回咱们上江边玩,王宝石‘跑马’的地方。”

    说的满屋人哄堂大笑。王宝石笑着就打过去一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