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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融合
    雨田教授讶异的滑动着手机屏幕。

    那是一组不同角度所拍摄的画架上的油画作品,画作刚刚完成,雨田力也甚至能从镜头下读出那种颜料尚未凝固的新鲜气息。

    画法却相当古老。

    老到似是从美术馆中陈列的凝固历史中走出来的一样。

    苍劲悠远。

    “唔新体画么。我相信您说的话,这确实应该不是胜子小姐的作品。”

    雨田力也瞅着屏幕上的画作,又瞅了一眼旁边的酒井大叔。

    “倒不是别的,只是它太少见了,借鉴了工笔重彩形式,又利用环境色的相互影响造成丰富的色调层次,让颜料保持了相对的真实性。”

    “没有对东夏艺术很深的了解和热情,大概是极难挑中西法重彩和线稿的结合,这么有挑战性的画法的。我印象里,贵千金还是更偏向于传统油画方向的吧。”

    这家伙眼光这么吊

    连酒井一成都惊了一下。

    即使是策展方向的专家,他设想到对方应该有的说。

    没想到这位雨田前辈作为薅过来的壮丁,只是三言两语就把顾为经的画法道出了个干净。

    这也实在太专业了吧

    酒井一成当初看到顾为经的作品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没想到郎世宁。

    很多专业名词还是他后来网上查了查,才大概通晓的。

    酒井一成从来觉得自己挺有知识储备的。

    难道他无形之中不仅拉高了多摩终身教授们的平均体重,还拉低了大家的平均文化水平

    胖大叔摸了下肚皮,认真担心起来,自己是不是该考虑要补补课啥的了。

    “哈哈,酒井桑,不是我有多厉害了。你可能不知道,这甚至能一度说是我的本业之一了。”

    雨田力也看着酒井教授,愉快的说道。“巧了不是”

    “您大学”

    “不怕别人笑话,我博士是在维也纳读的日本画。听这专业您也知道,当初是奔着学校排名高,好毕业混文凭去的。”

    雨田力也坦率的说道“但是嘛,我后来拿到了多摩的教职,想评副教授的时候,总得认真下力气搞些研究,研究方向的选题就是东夏的清代宫庭画家了。”

    东夏的艺术长久以来在海外都有特定的人群和市场,生命力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尤其是雨田力也上学的那会儿,学术界是有一定的东方艺术研究热的。

    期刊很渴求接收到类似的投稿。

    黄宾虹这些名家,都是海外专家专门盯着研究,定期在纽约之类的地方开讨论会的。

    甚至类似“中国画的山”“中国画的水”这种无边无际,写个三百万字论文都未必能说的清楚的宏观题目。

    如今艺术史系的研究生搞这种宽泛选题,大概率会被导师直接拍回去。

    就算让选了,也是個以五年到十年为单位,需要做大量卷秩浩繁的文献共作,才能搞出一篇成熟的优秀论文。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知名的学者,稍稍写个几千词的综述,就能在海外发表亚洲艺术这个量级的期刊了。

    他当年的课题的选题,研究的就是清代宫庭画师的画法探索变迁。

    做为清代最有名的绘画大家,又是西法东渐的代表性人物。

    郎世宁的绘画方式,肯定是研究的重中之重。

    “厉害,能得到雨田前辈指点,这孩子赚到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

    气氛烘托到了这里,酒井大叔也是不介意笑眯眯的一个大拇指送过去。

    “说起厉害,不是我厉害,而是这幅画厉害。我刚刚说什么印象派结合大和绘,您就当个笑话听好了。”

    “这个设计,这个想法,不比我那三言两语来的精巧”

    “投机取巧,别误会,这不是批评。同样是在投机取巧,这投机的好,取巧的更妙,能画成这样更是一种本事。”

    雨田力也滑着屏幕,嘴里啧啧了两声,“我还是做过专题研究的人呢,想法还是被局限到了。郎世宁,新体画你说,他要参加新加坡画展的小孩么这心气是直接奔着今年的最佳新人去的啊。”

    策展人扭头望向酒井大叔。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还是您画室里的弟子线条、结构、造型都如此优秀,活脱脱的未来亚洲艺术之星。”

    雨田力也半真半假的开了个玩笑。

    固然他这么说是在给酒井一成面子,可酒井教授口中的小孩,估摸着顶多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

    能在这个岁数达到这样的绘画水平,笔墨之间拥有此般气势,还是酒井一成的晚辈。

    将来的成就,是不会低的。

    策展人比画家更加看重画家的美术创意。

    这个想法真好

    郎世宁这么复古的画风,雨田力也过去的印象里,一直只把它当成一种学术研究的主体,一种已经可以躺进美术历史里的“过去式”画法,博物馆展台上的陈列物。

    介于它的难度。

    几乎没有现代画家会把它成自己的艺术方向来潜心研究。

    或者说。

    它是一种非常知名,又已然死去的画法。

    知名意味着价值,死去意味着稀有。

    从来物以稀为贵,能想到把这样的画法投稿到狮城美术展上,天时地利皆备。

    人和

    酒井一成教授现在找到了自己,这难道不就是人和么。

    最厉害的点在于,这甚至不是一张他心中那种所谓“只是目标获奖”而特意把不同的绘画元素强行捏和在一起的作品。

    不是为了画郎世宁而仿郎世宁。

    整个画的画法高度成熟而从容。

    丰富的色彩层次和重彩的颜料配合的恰到好处,二维化的工笔画体系被素描线条的焦点透视系统支撑了起来。

    还有那种修拉式的短促有层次感的刻化光线的繁密线条,和用指尖皮肤所拖拽出来的细腻纹理。

    年轻的血液融入了古老的画法。

    新体画已经在策展人的美术视野中消失了许多年,却在忽然之间,再度焕发生机。

    “野心勃勃啊野心勃勃。”

    算算年纪。

    雨田力也都可以笃定,这家伙大概率身后一定有高人在指点没准就是这位看上去胖乎乎的酒井一成。

    这家伙当年不也是在艺术盛事上一画成名的主嘛。

    应该已经摸索出了一套成熟路径了。

    这孩子很可能从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在为今年的画展在做准备,试验画法了。

    十年磨一剑,光寒十四州。

    “酒井教授,这样心思缜密的家伙,多么可怕啊,他能走到今年这一步理所当然,身上的不仅是肉,也全是心眼。而现代的年轻人,为了能够成名,真是够卷的。”

    雨田力也在心中感慨。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猜中了真相。

    这样一来,画功这么优秀的家伙,长时间以来在日本年轻一代的美术界上不显山不露水,也就有了很好的解释。

    分明就是在那里暗搓搓的攒大招呢

    人家要的就是不出名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

    十年苦哈哈的日子,换一个聚光灯下的大新闻,值得么

    肯定值得。

    当画家和当演员一样,在横店干十年群演横漂,也不如随便一个电视剧的女二刷脸赚的多。

    艺术行业赢家通吃。

    在通向成名的路上吃了多少苦,成名之后就有多么的爽。

    “搞不好画出这幅画的画家再过二十年,等到了您这样的岁数,要是我还工作的动的话,就要像今天这样,跑过去求着人家开画展喽。”

    雨田力也开始时还只是在说迎来送往的场面话。

    想着想着。

    他反而开始变得郑重其事了起来。

    “这么优秀的年轻人,画展前不方便,等他获奖后,可要引荐我认识一下啊”

    雨田力也说着话,甚至站起来直接鞠了一躬。

    “拜托了,酒井先生。”

    但凡压对了一次宝,一位顶级艺术家逐渐被市场开发的过程,不仅能让他的画廊挣大钱。

    也能让和他长期合作的策展人直接支楞起来。

    曾经的南条史生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

    “呃,噢,喔喔喔好的好的,这话说的太重了,雨田前辈,您不必这样。”

    心思缜密的胖子阴谋家酒井一成有点手足无措。

    他都没搞明白好好的看着画,为啥突然气氛这么严肃了起来。

    为了配合对方,只能也得从座位上蹒跚的站起来,挺着做卷腹卷的肌肉酸痛的肚皮,呲牙咧嘴的俯身回礼。

    “能问问,您这样的策展专家看来,这孩子想要继续往这个画法方向发展,下一步的艺术道路应该在哪里呢”

    “酒井教授,您真的想要征询我的意见么”

    “哪里的话,我专门请您过来,当然是想要听听您的指点了。”

    “这样啊”

    雨田力也直视了酒井一成的双眼片刻,又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手机屏幕上。

    这次。

    策展人沉默了不短的时间。

    “嗯,他的画法到了这一步,已经相当成熟了,他自己才是手中画法的主人。外人能够指点的地方不多,我只是提一些建议,可以听听看。”

    “技法方面就不谈了,有酒井教授在旁边,能指点的地方比我多,班门弄斧的没意思。只是看这幅画的时候,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哦”

    “不知酒井教授,你曾有读过红楼梦么”

    “红楼梦。”

    酒井大叔不明所以的扭了下脖子,“我高中时看过一些章节。大学时,东方艺术概述课上,红楼梦是教授推荐的必读书目,也浅浅的看过伊藤漱平翻译的版本。印象不太深。”

    四大名著中,红楼梦几乎是在日本最受极端对待的读物了。

    三国演义这种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存在。

    不提光荣社看家的作品三国志系列游戏上千万份的总销量,老版电视剧印入日本时连天皇都惊动了的万人空巷。

    实际上哪怕网上被吐槽最多的新版三国电视剧,在日本年轻人中的评价也还蛮好的。

    乃至网上讨论组的好评率胜过了同年的nhk重金巨制的大河剧平清盛。

    水浒和西游,也有各自在通俗文化中的拥趸。

    红楼梦则非常受到冷遇,大概对普通日本人来说,属于勉强听过名字的级别。

    但在专业的艺术文化领域,红楼梦身为四大名著之首的地位,依旧是无可取代的。

    日本仍然有不少专业红学家的存在,在艺术生和文艺青年中的人数很广,甚至早在明治时代,曾被选为学习汉语最重要的官方教材之一。

    雨田力也笑了笑“上世纪末的时候,我在东夏京城做访问学者。和大家整天聊艺术,聊各自的文化。东夏的一位教授提及说日本艺术的内核,用一部平家物语就可以概括,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婆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所谓物哀,便是如此。”

    “我点头说很有道理,颇有一种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美感。听闻说丰子恺先生曾说,源氏物语是日本的红楼梦,我一直认为把红楼梦当成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就太浅显了。倒是荣华富贵恰如春夜梦一场的平家物语更酷似一点。上学时,红楼就是我的最爱。”

    “唯有一件事,曹雪芹诗词终究难掩清诗艰涩匠气的局限,比起真正盛唐李杜的气势差了几分的颜色。”

    “对方告诉莪,错了,红楼中的诗词恰好是妙处。”

    雨田力也回忆了片刻,“他告诉我,东夏的一位艺术评论大家说过,曹雪芹的诗文是红楼梦里的水草”

    “放在水中,漂亮,拧干水分,就只剩下了干巴巴的草叶。”

    “我有点明白雨田前辈您在说什么了。不过,还是请您再说的清楚一点。”酒井一成眼神中有些恍然。

    “你让我看的这幅画,就像是曹雪芹的诗。”

    “无论是油画、素描还是工笔画的技法,单拎出来,不能说是平平无奇,但在整个画家群体中可能算不上突出。它最大的优点就是在恰当的场合下互相融合,就像水草遇上了河流,整幅画突然就活了起来。”

    “这是美术的化学反应。想要做出突破重点也应该落在此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