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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太极殿中,烛火长明不熄。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顿时怒不能遏,当场便重责了郑勰,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

    圣人终于露出一点震惊“还拔剑了”

    郑贵妃心忖,这回老皇帝总不能罔顾事实,偏心眼子再袒护太子了,怎么也该给她一个说法,不然荥阳郑氏恐也不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丝绢掩面拭泪“是的。”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这伤也不像是剑砍伤的。”

    这红肿的脸,宛

    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划伤,恐怕是诬告。

    郑贵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释道“太子是用剑劈翻了郑勰的食案,又用脚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飞向勰儿的脸,打成了这样。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贵不用说,还硬如铁啊呜呜”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郑勰上前,郑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着郑勰的这张脸左右端详片刻,迟疑道“这食案,能飞得这么准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

    听听。听听就是这般偏颇,偏颇到了极点,一点公允都没有

    郑贵妃气得涨红了白腻的颊,忍着火,沉声辩驳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杨隔了十来丈都能飞箭猎鹿,早不是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吴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责之色“贵妃,你当注意措辞。”

    “”

    郑贵妃被圣人一句话堵回来,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拉着郑勰上前来,让郑勰说说当时情景。

    郑勰捂着红肿发疼的脸,因贵妃姑母定要拉着他上太极宫中告状来,所以为了脸上的伤势更可怖一些,他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厉害。

    郑勰把脸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说来“臣只不过是在席间,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了翠屏县君,替县君与太子牵线,殿下不答应就算,还打伤了臣的脸,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岂料遭遇此等横祸。”

    圣人又听明白了“你要替太子与翠屏县君做媒”

    翠屏县君他还颇有印象,去岁曾在翠屏县拯救了十多条人命,不仅如此,这个侠义小娘子还慷慨解囊,帮助县官重建,县官上报州官,后来奏报到了太极宫,圣人听闻之后,也以为此女义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为翠屏县君。

    再后来,他又得知,原来这翠屏县君正巧也是当年被驱出长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顾家,任命为皇商,稍作补偿。

    关于此事,郑勰有自己的解释,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开国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场大病连累了师家嫡女,如今与师家联姻,也能因此弥补歉疚,圣人钦封的翠屏县君,也在当年七名婴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让殿下纳入后宫,补偿终身呢再者县君虽生就女流,却通大义,晓世情,知民生之艰,堪为妇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宫,岂非一举两得臣心想翠屏县君出身于商贾,或许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门贵女,便考虑到齐宣大长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荐。谁知,谁知太子殿下”

    郑勰演得颇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泪洒当场。

    圣人掌中攥着朱笔,一时未动,也未出声。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情有独钟,他既仰慕于师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纵然还有如花美眷、天赐良缘,于他眼中,也不过如秋后之叶,倦怠赐予一眼。

    且不提这郑勰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太子的反应却让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对师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

    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们恩爱,他自不会让闲杂之人搅扰了他们相好。

    圣人皱眉道“翠屏县君固然是节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纳为妾,逼着太子纳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这是要宠妾灭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郑勰惊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这份上,亏欠了人家翠屏县君的,是宁恪,又非他郑勰。

    情绪一激动,脸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着急上火,连牙也开始作祟起来,牙龈开始干燥起泡。

    他捂着肿痛的牙龈,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皱起眉道,“须为十七年前妖道谶语负责的是朕,太子当年不过幼童稚子,多年以来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晓何事,又要为此弥补什么愧疚朕已经为此降下了罪己诏,贵妃步步紧逼,倒不像是为太子好,反而像不遗余力地提醒着朕的过失,这是不放过朕呐。”

    郑贵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个白眼儿,嘴头上却道着“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这老皇帝,真是昏聩得没有救了,他现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任大统,往后焉能留有郑氏一席之地在

    看来她须得在那日之前,先发动兵乱,借汉王之手杀了宁庶安父子,好顺顺当当扶植宁怿登基。

    郑贵妃的眼眸划过一抹戾色,掌心始终贴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待郑贵妃领着郑勰回去之后,王石前来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阅奏折,还要应付郑贵妃姑侄,是该醒醒神了。

    王石见陛下也无心再阅览折章,斗胆道“汉王勾结宫中势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为何还纵容郑氏”

    圣人道“朕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迟早的事,但他才一十岁,纵然天赋异禀,可经验不足,料理一个国家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托付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鳅在此兴风作浪,是朕给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王石佝偻着腰,眯着一双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

    圣人望向跳跃的烛火,灯影幽邃,他的思绪恍若回到了那个长安城中草长鸢飞的春日,风吹起少女的幂篱,眼前浮现出檐纱下清隽倾国的芳容。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来朕坟前,告诉朕一声,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

    王石如受了一道惊雷,雷电劈在他的背上,吓得他脸孔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万岁,切不可提这个字。”

    宫人惶恐,只是溜须拍马,其实再没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

    近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见与他分别了多年的爱妻了。

    这让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似乎也多了些许期待。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终于软红帐中苏醒。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师般般。

    少女呼吸轻而匀,好似有一层桃花粉的雾光笼罩在她瓷白清莹的面颊上,肌肤剔透,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睡得很熟,他醒过来了,手掌大着胆子贴向她的脸颊,她都没有发现。

    就着晨曦的光泽,宁烟屿把上身稍稍倾开一些弧度,凝视着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眼睫之下,挂了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刚刚歇下。

    宁烟屿揉了一下自己还有些酸胀的头,回忆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一清一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马车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若定要强行深想,便感到无比头痛。这便是饮酒的坏处。

    昨夜的确不该贪杯。

    宁烟屿见到她眼下的乌青色,便不敢再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眠,起身下榻。

    春纤与夏柔等到天色大亮,见太子殿下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自寝屋里出来,两人一同迎了上去。

    宁烟屿道“早膳孤不在行辕用了,东宫有些要务亟需处置,太子妃问起,照实说。”

    两名婢女记下了,春纤见太子抬步要走,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住了殿下。

    宁烟屿回眸,只听侍女道太子妃昨夜吩咐过奴婢,替殿下在炉上煨一盏醒酒汤,等殿下醒了便喝,能消解酒醉带来的头痛,殿下要出门,还是吃了醒酒汤再走吧”

    他的脚步听到了“太子妃”便顿住了,听完之后,太子殿下矜持地压下了上扬的唇角,低低地向侍女问道“昨日从宴席上回来之后,太子妃照顾了孤一夜”

    还让人替他准备了醒酒汤

    虽说不是亲手熬的,但情意他受到了。

    殿下的俊脸极其难得地抹上了淡淡的粉红,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少年人身上常见的忸怩。

    春纤心思单纯,照实点头“马车上太子妃看顾着殿下呢,殿下回到行辕时已经睡着了,几个率卫将您扛上的床榻,刚上床榻,便吐了,秽物吐了太子妃一身,直把太子妃身上的罗裙都弄脏了,太子妃直皱眉头,说身上都是味儿,便到净房里去,洗了好久,过了丑时才真正歇下来。”

    “”

    原来不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

    而是,他吐了

    而她嫌弃他,洗了一夜的澡

    太子的脸色由粉转红,又由红转白,双手藏在蟒纹大袖底下,顷刻就尴尬地攥成了拳。

    原来是他又听岔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

    也是啊,师般般昨日还对他爱答不理,哪能一夕之间就转变了心意,他是操之过急,太想教那个小娘子惦着了,居然在两个侍女面前露了相。

    夏柔呢,比春纤到底是稍稍心思玲珑些,看春纤嘴笨不会说话,急忙上来找补“殿下,太子妃照顾您许久,殿下也只呕了那一回,后来便安静入睡了,太子妃才放心去梳洗浴身。”

    夏柔是好意,可惜太子已不买这账。

    行了,宁烟屿把自己上下看一看,可能确实有几分风流俊俏,但师家小娘子却偏不是个中意皮相更甚于内里的肤浅之人,要说内涵,可能他还修行不深,不能教太子妃满意罢

    时日还长,蕃商之事尚未了结,背后的汉王谋事在即,他若整日一心钻研男女之情,将长安置于险境,何能称为储君。还是等稳固了政局,能挣得一个太平清明的局面,再来与小娘子探讨长久之事。

    至于昨夜,那便过去吧,想来他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小娘子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子殿下吃了醒酒汤,步如流星地去了。

    日晒花梢,莺歌穿过重重深巷,惊破了此间春色。

    暖黄的光晕被卷起的画扇,揉得均匀而和煦,散落于窗内,照着紫檀木香案上烟气不尽的金兽炉。

    榻上正睡意香甜的小娘子,无人知,她昨夜想了宁恪的那些话,想了足足一夜。

    她是否该,彻底忘记他曾带给她的不幸,全心接纳如今的宁恪

    最重要的

    她,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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