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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天明时,韩氏如一滩软烂的肉泥,被人扔进了开国侯府。

    师远道正要去上值,于寝房中整理衣冠,江夫人为他束腰间鞶带,忽有惊呼声,从前堂传至后院,慌慌张张,前来报信。

    报信人说是韩夫人回来了,而且是被人扔回来的,就丢在门槛那处,接着,那些人便利落地乘着马车走了,任侯府门丁如何追赶,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也不知道那些丢下韩氏的人是谁。

    等师远道与江夫人大惊之下,跑到侯府门槛上去看时,乌泱泱的一大家子,已经全聚在府门口等候。

    见家主来了,师家上下方自发地辟出一条道来,允家主走入。

    韩氏躺在地上,已经失了意识,脸颊高高肿起,但其余地方,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她一动不动地横身那儿,像是死了般安详。

    江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呜咽着喊“秦桑”

    江晚芙也跪在阿耶身边,柔软的双臂搂住阿耶,父女两个哭作泪人儿。

    江夫人见状大吃一惊,慌乱道“这是怎么了弟媳是被人打了么”

    府上的阍人回话“回家主,夫人,今早也不知是哪路人,驾乘了一辆马车经过侯府,将韩夫人撇在地上就走,我们要追上去问,那马车已经走远了,没有追上。车上没有徽记,没能认出是谁来。”

    师远道凝着墨眉,负手看了几眼“身上有几处伤”

    阍人跪在台前,禀道“回家主,府上的嬷嬷给看了一下,韩夫人的腿骨被打折了一根,肋骨也断了三根,十根手指头全断。”

    单单是说起来,都让人感到疼。

    江拯闻言,悬在眼眶中的热泪一停,他怔忡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大舅兄,哆嗦的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韩氏。

    “大舅兄,这可是京畿重地,皇城根儿上,怎么有人胆敢滥用私刑山妻虽然平日里对我是跋扈了些,可她在外边素来温顺,从不惹事,还能得罪哪路神仙,求大舅兄,一定要给山妻做主,严惩凶手”

    二房的林氏适时地站出来,笼着手道“这还用问么不过是太子妃寻衅报复。”

    的确,韩氏是洛阳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她自来侯府,便鲜少出门,所能得罪的人又有谁

    只怕是师暄妍如今飞上枝头,做了太子妃了,故而与韩氏为难,清算旧账。

    人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也盼着家主给个说法,把师暄妍召回家中。她如今还不是太子妃,就该在侯府待嫁,此事闹大了,须受家法惩处。

    他们都看向师远道,目光灼灼,等候家主发落。

    人群之中,独师远道一人身姿修长,超然不群。

    沉默少顷之后,他压下眉峰“先把弟媳抬进去。”

    人都堵在大门上,岂不是教人看笑话

    虽则这条巷口所栖之人莫非王侯,往来无黔首,但让那些达官贵

    人看了笑话,师远道更觉老脸无处搁。

    家主言之有理,的确不宜堵在门口。

    江拯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让出一条道,好教府上的婆子来抬。

    谁知,几个婆子才碰到韩氏的身子骨,试着搬动了一点,韩氏骤然间醒了。

    是被疼醒的。

    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嚎啕的声音,响彻云霄,更回荡在影壁前这方空地里。

    “莫动我痛痛痛”

    她身上的骨头断了十几根,断骨处全肿得鼓鼓囊囊的,哪能不痛。若要搬动,只怕要触及伤处,更是难熬至极。

    人说十指连心,她的十根手指头全断成了两节。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撂下韩氏,有些不大敢动了。

    韩氏疼得眼泪汪汪,看着江拯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江拯既心疼又无奈,还有些恐惧,更加不敢碰她,只让女儿江晚芙过去,把她母亲拥起来一些。

    江晚芙泪光濛濛,轻声道“阿耶,当务之急,我看是要先替阿娘接上骨头。阿娘的好些骨头都断了,看着疼。”

    江拯被女儿提醒,立刻醒回神“是,是。”

    师远道点头“去把顾府医传来。”

    韩氏一听说“顾府医”,吓得当即两眼凸出,直愣愣地往江晚芙怀中躺倒,口中嚷嚷道“不,不行,不能找顾未明”

    她伤成这样,肋巴骨都断了三根,说话还是中气十足,着实教人佩服。

    只是韩氏说着不要,顾未明却已不等她拒绝,便出现在了府门上。

    只见顾府医一袭雪衣,如孤竹般凛凛生姿。

    出现府门上,众人如蒙救星。

    谁知顾府医却已向家主行礼,嗓音闷在喉管底下,显得几分沉闷“家主,在下有事要告。”

    他有事情要告但这事现在重要不过替韩氏接骨,师远道皱了眉。

    韩氏则大叫起来,崩溃一般“顾未明你胆敢说,你不怕你的丑事被传出去吗”

    韩氏之所以用妓子糟蹋他,就是怕他事后把自己要挟、审问他的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光彩,有严刑拷打的嫌疑。

    他分明应许了作证,结果出尔反尔,韩氏就知道,这人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氏这般尖锐,师远道就知晓了,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师远道对府中之人背着自己眉来眼去这种事可谓厌恶至极,因此也不急着再回花厅,直接在影壁前,对顾未明抬手“你说。”

    顾未明将身体立笔直,这位如方外谪仙般的清贵医者,眼睫被日光在白皙的脸上晒出了浓密的阴影,他垂落眼皮,神色自嘲。

    “在下打算辞去侯府府医的职务,之后,请家主另请高明。”

    江夫人站了出来“怎么这么仓促就要离开顾府医,你来侯府也有四五年了,你的医术,侯府上下心中都有数,你要走,让我们短时间内再

    上哪儿聘一个你这样的大夫。还是,你出了什么事”

    江夫人直觉,顾未明突然说要走,和韩氏有关。

    她抿住唇瓣,看了一眼韩氏,目中含着几分嫌弃。

    顾未明道“韩氏因不满二娘子即将为太子妃,要挟顾某为其做假证,证实二娘子身孕有假,顾某不肯应许,韩夫人便收买了春花厌的花魁,以颤声娇侮辱了在下。在下如今,已实在不能再至贵府行医。”

    这

    众人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这如方外修行人的男子,说起被“侮辱”一事,几分无奈,几分自鄙,最后,化作了嘲弄的笑意。

    林氏也深感意外“韩夫人,你竟手段如此下作,你”

    只有江夫人捕捉到了关键“颤声娇”

    那不是,从般般之前所在的君子小筑里搜出来的么芙儿说,那是师远道从前的外室留下的,江夫人一想到那个外室,便深恨不已,所以早在搜出那些禁药以后,便下令全部销毁了。

    韩氏手中如何会有那等药物

    韩氏哆嗦着身,拼命摇头“不,不,我没有要冤枉她,我没有要做假证,师暄妍她本来就没有怀孕你们都蠢,都被她骗了”

    阿娘听到师暄妍,便仿佛应激一般胡言乱语。

    江晚芙唯恐她又说出更大的内情来,急忙伸掌,掩住了韩氏的口鼻,含着泣声幽幽道“阿娘你疼么,疼就咬住孩儿的手”

    林氏脑筋转了几转,扭身朝师远道说道“家主,长嫂,你们说,会不会是这韩氏手中拿捏了师暄妍的把柄师暄妍怕韩氏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所以报复韩氏”

    师远道冷笑道“她若怕这张嘴误了自己,大可以杀人灭口,又何必只是毒打一顿,还将人扔进我开国侯府来”

    林氏自知想岔了,被家主申斥,讪讪然闭了口。

    这一大家子堵在门上终究不是办法,江夫人提议,不如先到厅上去说。

    江夫人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弟留面子,毕竟事涉两府,家丑不可外扬。

    但师远道却岿然不动,听了顾未明的话之后,他冷冷地道“这么说,是韩氏要置般般于不利”

    韩氏被冤枉了,瞪大了一双眼睛,应激地道“我没有冤枉那贱人”

    可她的嘴唇,因被江晚芙死死地捂住,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气得韩氏胸脯起伏。裂开的肋骨像要刺进心脏里,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顾未明再度拱手“贵府家事,顾某已身涉其中,但不愿再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所以自请辞去府医职务。”

    他去意已决,师远道也知晓不能强留。

    这时,侯府大门外,缓缓行驶而来一驾宫车。

    这宫车轩丽华贵,气派非凡。

    宫车停驻于侯府门前,传旨的内监跳下车辕,手中摇着拂尘,来到门内。

    侯府也是见过世面的,知晓此乃天使,

    便都上前相迎。

    内监将塵尾靠在臂弯里头,通红的脸挤出和气的笑容开国侯,免礼了。杂家是来替圣人传旨的,仅有口谕,准允侯府上下不必跪听。”

    开国侯急忙拱手“臣谢圣上龙恩浩荡。”

    内监这时,目光又垂向地面瘫倒的韩氏,韩氏被他锐利如刀的眼神削了两眼,吓得心惊肉跳,眼风直抖。

    内监看她昨日出宫时,尚且只有脸肿,身上皮骨还是好的,这一时倒全无一块好地儿了,心里也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是个脾气好的,但太子殿下可不是。这韩氏胆大妄为地冒犯到了殿下头上,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殿下开恩了。

    内监清一清嗓,高昂下颌,拉扯长公鸭音。

    “传圣人口谕,韩氏诬陷太子妃欺君,无证上告,怂恿贵妃,攻讦东宫,教唆两宫不睦,朕尤深恨,赐韩氏二十脊仗,着廷尉司收监,后发配洛阳,徒刑一十四年。”

    韩氏的大眼里写满了惊恐,人往前抽搐了几下,没一会,便昏死过去。

    江晚芙也惊呆了,捂住母亲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仿佛失去了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阿娘昨日只说要入宫,揭发师暄妍欺君一事,一定让师暄妍小命难保。

    当时江晚芙还要劝说她,千万别这么做,杀一个师暄妍事小,这欺君可是牵连九族的大事,到时候若圣人小事化大,别说师家一家人,就是江家一家人也跑不掉。

    可她一时没拦住,就让阿娘那么去了。

    阿娘斩钉截铁地向她做了保证,谁知,谁知

    江拯呢,也一屁股摔在了地面。

    方才只是不敢碰韩氏,这会儿,他的臀往地面上蹭着,飞快地往后逃避,像是沾上韩氏一片衣角都晦气。

    他早就说过,要韩氏这蠢货跟着自己回洛阳这个愚顽妇人,就非得是不听

    他们窄门窄户的,哪里斗得过太子殿下

    想到自己还有曾经想强索师暄妍的过往,更加怕得肝胆欲裂,恨不得当场就插上翅膀离开长安。

    等内监把圣人的口谕宣读完,师家上下一大家子,也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这韩氏不知死活,主动招惹的东宫,那就不怪师暄妍出手狠辣了。

    毕竟,韩氏状告师暄妍的,可是欺君大罪,一旦坐实了,可是要命的。

    更甚者,师暄妍是侯府嫡女,她若被搬倒,连同整个侯府,也都会被韩氏拖下地狱。

    可真是好险

    事若关己,谁人再看韩氏,也就没有了当初的怜悯,现在,破鼓万人捶,恨不得人人都上前,把这韩氏狠狠地踩上几脚,把她踩进泥里。

    师远道领旨谢恩之后,道“此妇人乃我府上之客,看在裙带上,在府中恩容她几日,谁知她竟包藏祸心,闯下大祸来,幸有陛下圣断,识破此贼奸计。天使放心,师远道今日定清理门户。”

    内监了然于心,将塵尾摇了摇“

    开国侯深明大义,相信圣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杂家旨意传达,这就入宫复命去了,侯爷留步。”

    在师远道连连的点头恭维中,内监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侯府。

    被宣判了徒刑的韩氏两眼翻白戳在那儿,已经晕死得人事不知。

    江拯咽了口唾沫,爬过来,跪在江夫人的跟前,道“阿姊,你要信我,这贱人昨夜入宫我当真一无所知”

    江拯极力与韩氏撇清干系,竖起三根手指头,指天誓日地说道“我要是早知这贱人如此心肠歹毒,居然敢暗害般般,我就是和她拼了,也断容不下她,差一点儿就带累了侯府,阿姊和大舅兄要罚,江拯也难辞其咎,我这就带着这贱人离开长安。”

    师远道冷冷乜他“晚了圣人降旨,稍后是廷尉司来拿人,你还能和这狂妄罪妇一道回洛阳”

    江夫人听夫君对江拯说话语气不好,上前,挽住了师远道的胳膊,委屈地道“夫君,韩氏差点铸下大错,但阿拯和芙儿都是无辜的,他们事先确不知情,你如此大怒,若要将阿拯连坐,是把芙儿置于何地啊,她才失了阿母,总不能,让她的父母双双受难吧”

    师远道反问“那般般呢般般被韩氏毒计冤枉,若韩氏得逞,般般就没命了”

    江夫人被诘问得两眼怔愣住。

    继而她也终于想到,是啊,韩氏入宫诬告,般般也差点儿因欺君而获罪。

    这时候,她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可般般既把韩氏打成这样,说明是真恨急了的,纵然家主不会连坐,可般般会不会对江拯与芙儿连坐

    江夫人惙惙难安,坐立不是。

    “夫君”无奈之下,只有转头来求师远道。

    师远道蹙眉道“我亲自走一趟行辕,登门求见太子,与太子商议,将般般接回来。至于江拯,他先搬到别业去住,不留府中。”

    眼下之计,似乎也只有如此。

    江夫人眼神宽慰江拯,江拯耷拉着头不说话。

    韩氏愚蠢,江夫人从来都不喜她,那妇人出身于商贾,配不上江家,打从她入门时起,江夫人就看不上韩氏,她如今自作孽不可活,被发配大牢了,也是她该。

    她只可怜自己的芙儿,到现在还搂着韩氏不撒手,真个是孝顺的好孩子。

    只是这韩氏已经被定罪了,芙儿可以孝顺,但不得愚孝。

    江夫人把江晚芙自地面上拉扯起身,掸了掸江晚芙身上的衣灰,对哭得情真意切、双眸红肿,宛如带雨梨花的女儿柔声安抚“芙儿,你是我师家女,无事的,芙儿还有阿娘。”

    江晚芙不敢点头,只任由江夫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师远道在一旁睨着,头一次觉得,这哭哭啼啼的画面实在刺眼。

    因韩氏这个蠢货,再看往昔放在掌心里疼爱的江晚芙,似乎也没从前那般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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