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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四十八小时过了。

    五十六小时过了。

    昼夜轮回,启明星又一次缀上东方的凌晨时,灾害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也过了。

    “为什么”商明宝的嘴唇焦白干裂,喃喃间只发出浑浊的音节。

    她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每一次尝试调动时只感到灼烧般的刺痛。

    “我们已经把这段河域搜索了三遍。”救援队长说。

    “再继续吧,再继续好吗”商明宝抓住他的袖子,目光艰难聚焦“他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我们错过了,他在等我找到他,还在撑着”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搜救工作又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商明宝粒米未进,只喝得下水,任何食物在嘴里咀嚼两口都会引发习惯性的反胃,但她已经没有能吐了。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摇摇欲坠,目光中唯一的一丝清明是凭意志力维系的。

    向斐然就在哪个废墟底下等她,只要再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在烟花放完前抵达啊。她的夜空里出现了烟花。

    “谁在这里放烟花”商明宝仰起脸。

    陪在她身边的保镖和救援队都沉默了下来。

    雨后的夜空澄净,无云也无星。

    一百二十个小时后。

    “商小姐,我们的无人机、直升机、搜救犬和探测器已经把坐标覆盖范围来回搜索了五天,所有有事故痕迹的现场几乎没有遗漏,他也许是被野兽吃了,也可能随着河流漂向了下游。我劝你放弃。”搜救队队长摘下帽子。

    商明宝的目光很迟钝地转到他脸上“你们拿钱办事”

    “是,就算你要我们在这里再搜上一个月两个月也没问题,但没有意义。”这个德国人的脸上神情肃穆,“下游浮上了两具尸体,你可以去辨认一下。”

    商明宝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你再找两天,求你。”

    “我的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和另一支队伍已经连轴找了五天,即使是轮班也到了体力极限。

    “再找两天,我,”商明宝低头,眼珠子转得很缓慢,“我给你跪下磕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软下的身体,被队长和身后保镖一并扶住。

    “好,再找两天,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德国人不忍,捏起领间口哨吹响集合。

    商明宝点点头,垂着眼睫“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嗯,做好了。”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平静是纸糊的,是自我意识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自我防护机制,但没人敢拆穿她。

    两天后,商檠业和温有宜抵达奇特旺,由essie所在的直升机降落点徒步至搜救现场,看到了他们的小女儿。

    她正坐在一座半高的土堆上吃面包,形容枯槁,白得像鬼魂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眼珠子也是不动的,只有手指在捻面包丝,嘴唇在咀嚼。她总是葱管似纤细透

    明的十个手指头,指甲都劈了,甲肉与指腹结着血痂。她塞进嘴里的那点东西连麻雀都喂不饱,但她吃完后便将脸偏向一侧吐了起来。

    温有宜再难忍耐,冲过去扶住她,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嘴。

    商明宝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目光在妈妈脸上聚焦又涣散。

    “babe,babe”温有宜跪在泥土上,将她的脸抱进怀里,无声地垂泪。

    助理小来随后赶到,先拧开了保温杯,继而将湿纸巾递了上去。

    商明宝任由着眼前人给她擦脸,温柔地,有香气地。目光越过眼前人的肩头,看到不远不近站着的高大威严的男人后,眼神缩了一下,将视线回到眼前。

    温有宜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从商明宝的喉间,发出粗哑灼痛的声音,是一个人类诞生后最早学会的发音,遗忘了一切后本能的发音。

    小来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将脸微微地转向一旁。

    温有宜攥紧了湿纸巾,将商明宝用力地、像母鹰护崽般地将她牢牢拥到了羽翼底下“放弃吧,孩子。”

    商明宝不记得时间了,懵懂地说“黄金救援时间还没过,有七十二个小时了,我还有十二个小时。”

    温有宜的嗓子像被棉絮堵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口真相。

    一天二十四小时、纵使睡着了也不会止息的尖锐蜂鸣声,被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了

    商檠业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句“他已经被大使馆正式列进失踪名单。”

    温有宜只觉得怀里的身躯剧烈地抖了一下,那些血肉像红色的烛泪一下,软下来,烂下来,泥一样坍坯在她怀里。

    已经没有情绪了。所有的情绪,在救错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彻底击穿。

    那天,她跪在雨下,糊着血的指头在脸上死死地挠下,像要挠出一个真相、一个坐标。她的样子吓坏了保镖,倘若手里有刀,也许她已经一道道地顺着手臂划下想破坏自己的念头疯狂地挤占了意识,仿佛如果不这样,她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宣泄那些对老天的恶、对自己的恶。

    四天来行尸走肉的皮囊里,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走殆尽,商明宝昏迷在温有宜的怀里。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难闻。

    一门之隔,有中文交谈声,令人恍如置身国内。

    醒过来的第一秒,是欣喜的,一股不讲道理的乐观斐然哥哥已经被救起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通知她了

    essie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商明宝醒来后那一瞬间的光彩惊到,削着果皮的刀停了下来。

    “小宝姐”essie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小心,像对待一个幻彩的气泡。

    商明宝两手撑着床“斐”

    她只说了一个字。在看清essie惶恐的目光后,一切的兴高采烈和侥幸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essie不忍告诉她,已经出了官方公

    告。正常来说这属于公民隐私,只由大使馆通知到家属即可。但过去几天,向斐然连番几次上热搜,无数人在关注他的安危,在征询家属同意后,只能如实作了通报,使用的字眼是“失踪”。

    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地质灾害中的“失踪”,只是遇难的委婉措辞,不是指他还有生还可能,而是指尸骨无存。

    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官微、腕表品牌和节目组相继发了悼文。那张曾经在一夜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的脸,成了黑白影像。

    节目组将未曾公布的后台花絮剪辑出了专属他的一条,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当哑巴,除了练鼓就是打盹,要不然就是抱臂搭腿靠在角落里静静看主唱当猴,喝水也避着镜头。人们只看出来他很珍惜自己的镲片,取拿轻巧,每日练完后会用专门的湿布擦拭。

    腕表品牌将与他合作的几场论坛也公开了,会场灯光比综艺里的干净明亮,他穿衬衣和休闲西裤,举手投足和语句一样简练,下颌线锋利的脸上比玩架子鼓时多了一丝儒雅,是站上讲台后自觉带上的。和尚说得没错,他总是自觉承担一份责任。

    商明宝没有看手机,平躺在床上的身体沉甸甸,不再抬得起一丝力气。

    夜晚忽醒,问轮班照顾她的苏菲“苏菲,门口是不是有人叫我”

    早过了探视时间,万籁俱寂,但苏菲还是依言打开门,帮她在走廊上望一望“没有。”

    “不是斐然哥哥吗”

    苏菲摘下老花镜,抹一抹眼泪。月光下,商明宝偏枕着脸,平和闭着的双眼里,眼泪滑过鼻梁、滑入鬓角。

    一晚上如此十几次,苏菲有呼必应,总起身去望一望。

    她也想替她家小姐看到来人。

    商明宝无法进食,进食令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悲伤和痛苦,只能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身体运转。那七天搜救掏空了她,透支了她,她被商家用医疗专机带回了香港。

    在医院里住着时,有一对情侣来探望她。男的坐在轮椅上,腿打石膏,他的女朋友帮他推着轮椅。

    商明宝辨了一辨,对方说“谢谢你救了我。”

    哦。

    是那个奄奄一息中对她说“我不爱你”的徒步旅行者。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出事时,她在帐篷外面,那里空旷,我想她一定没问题,她平时腿脚就比我厉害。”男人说,“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以为是她。你后来讲了那么多,请见谅,我一直试图发出声音打断你,让你不要浪费时间,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商明宝倚坐在床头,空荡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活着就好。”

    “是你对你爱人的爱救了我,如果不是你一直说那些话,让我思考,我的求生意志早就消失了。因为我们本来打算走完这一遭就好聚好散的。”

    他和他女朋友的手上都带着戒圈,明亮的金属光泽,似是新的。

    商明宝微弱牵动唇角。

    “你的那位”他小心翼翼地问

    。

    “他叫向斐然。”

    男人和他未婚妻都怔了一怔。劫后余生后,他是觉得热搜上的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乎是弥留之际听到过的人。

    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二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

    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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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二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

    “他说,”翻译顿了一顿,“建议放弃治疗。”

    医生还在非常认真地说着些什么,但没有用尼泊尔语了,而是用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跟你们最后再见一面,所以才坚持到了现在。他现在无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嘀嘀嘀”

    连接他身体的仪器发出平稳的鸣叫。

    警方和大使馆的人先出去了,医生随后。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方随宁和向微山。

    向微山目光陌生地看着这陈旧病床上的长子。

    他逐渐地感到自己老了,盛气不负当年,私底下一篇篇认真读着他和他实验室出的论文,正如他青少年时代追逐他实验室的最新成果一样。

    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拿到杰青基金,向微山自认胜过自己当年。他有天赋和抱负,只不过他的时代比向斐然的早到了二十年而已。

    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健康不明,智力不明。

    天才只有死亡,没有陨落。

    方随宁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向微山那双眼里的断念。

    她虽然讨厌他、不屑他,可她也畏惧他。他是她见过最冷血无情、最自负自大的人,强悍的精神力令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凌驾了多少人、了多少人。

    “舅舅”方随宁掐紧了手心,目光因为看清了他而感到恐惧“你想干什么”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见老了的面容上那丝严酷真如酷寒“你觉得,他会想要这副身体吗”

    “这副身体怎么了”方随宁不可思议,“手也好好的,脚也好好的”

    “医生的意思,他醒来的机会很渺茫,最大的

    可能是就这样躺一辈子,就算醒来,也许他的智力也受损了,可能变成傻子,一个认知能力低下的人。”

    哪又怎么样”方随宁扶紧了床尾的栏杆,虽然腿肚子发软,但还是尽可能阻到了向微山的眼前。

    向微山遗憾地看着她“随宁,你没当过天才,你不懂。”

    “我没当过天才但我当过人我当过他妹妹”方随宁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是斐然哥哥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天才什么i,是我的表哥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在野外,怎么可以死在医院,死在亲人的决定里”

    “斐然哥哥能听到的,他肯定有意识,他只是现在动不了而已,你让他听到了心里怎么想他会失望的,这才是真的杀了他”

    「随宁,我不会失望。」

    呼吸机带动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虚弱但平稳。

    「他是向微山,我不会为他的任何决定失望。」

    向微山的目光从向斐然脸上转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这里,她泪流满面,恐惧、软弱和勇敢同时充满了她的双眼。

    方随宁以为说动他了,从床尾跌了两步,跌到了向斐然的床头,两手紧紧抓着护栏“你再看看他舅舅再看他一眼他很好,医生说他很痛,可是他忍着痛支撑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亲人来选择放弃的”

    方随宁一叠声地说,眼泪顾不上擦,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向斐然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动了一动。

    “斐然哥哥的手动了”方随宁瞪着眼睛,欣喜哆嗦大声地喊“医生doctor舅舅,你看啊,我没骗你”

    “动是正常的神经反应。”向微山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能牵动面部神经,向斐然真想勾起唇角给他一撇讽笑。

    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无力再抬动第二次。

    “拔管吧,不要让他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向微山咬了咬牙。

    “不要”方随宁失声,不顾一切地跪到地上,“求你舅舅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尼泊尔的医生怎么比得上中国你是科学家,你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我求求你,至少给他一个回国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眼泪砸进地板里。

    向微山,是向斐然的唯一直系亲属,唯一有资格在手术或拔管决定上签字的人。

    这道声音如此遥远而不真切,浮动在晒在那双单薄眼皮的日光之上。

    这一辈子没有求过父亲分毫的人,在心底说出了恳求。

    求你,别拔。

    我还想活,我能活,不为你,只为她。

    谁明他全身好像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仿佛断裂了的痛。

    湍急的河水在身边淌过,野兽的脚步在身边驻足,白色的犀鸟曾停在他的肩头,灌木与倒在鼻尖的气味是野蔷薇与菩提的,蜡烛与金盏花的气息,告诉他他终于等到了人。

    他有人间缘。

    他有人间缘。

    再不能随便生,随便死,再不能临了了随便找座山、找片旷野,独自一人在花花草草间离开。

    二十一岁的暑假,载方随宁和她下山入市区的那台红旗车,树影划过挡风玻璃,他说过的,你在车上,我不会乱来。

    她是他的乘客,他要载她稳当度人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