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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下雪了。

    鹅绒一样飘飘洒洒落下的大雪,模糊了万物的轮廓。

    宁澹坐在窗边看雪,过了会儿门扉推开,溜进来一丝冷风,脚步声轻响,羊丰鸿端着午膳进来了。

    为了凉慢,餐盒用木板盖着。

    宁澹垂眸扫了一眼,忽而出声淡淡道。

    “雪菜豆腐泥。”

    羊丰鸿微怔,意外地看了主子一眼,揭开一块儿木板。

    煎微黄的豆腐之中卷着一点浓绿,果然是这道菜。

    羊丰鸿笑盈盈地朝着宁澹“是呢。”

    宁澹神色平和,像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一般告诉这个从小看护自己到大的管事“我可以预知。”

    羊丰鸿没有惊讶,仍然笑盈盈的“不预知,主子这二十日以来每天吃这道菜。”

    春季吃笋,夏季吃藕,秋季吃芋头,冬季吃雪菜,荤腥另配。

    主子一年四季的菜本儿,十几年来不带变的。

    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提起。

    宁澹看着他。

    羊丰鸿也看着宁澹。

    两个人没有再说,显有寂静。

    最终,宁澹率先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撇向窗外渐渐铺上一层棉絮似的山峰。

    罢了。

    无需向谁证明,他自己心里确认。

    那一阵又一阵的幻象,必然是预知无疑。

    否则的,他不可能猜想到喻家大小姐的下一句,也不可能臆想出尚未点燃的烟花。

    只是,宁澹后来又尝试了许多方法,没有再出现过那幻象。

    似乎,他只能预知到沈遥凌有关的事。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宁澹从未想过要利这预言的能力去做什么特别的事。

    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是非要预言才能解决的,便不会对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所寄托。强即是强,弱即是弱,只长年累月的练习和领悟有关,投机取巧的先知并不会改变任何。

    不过,如果能提前知晓一点关于沈遥凌的事,倒也不坏。

    他想到那日他告诉沈遥凌有烟花,而且也确实让沈遥凌看了,就感觉到一点愉悦。

    沈遥凌应该是挺喜欢,焰火在她的眼睛里倒映了一次也是很亮。

    吃过午膳,宁澹照常去公主府。

    公主府里也摆出了不少过冬的器具,桌角、凳脚包了边,看着暖绒绒的,就像沈遥凌到了冬季也穿鼓鼓的一样。

    他到算早,宁珏公主刚叫人把餐具撤下去,正打算去院子里走一圈消消食。

    宁澹便陪着。

    他一靠近,宁珏公主便单刀直入问“江东坊抓的那个县官,如何处置了”

    “没下定论。”宁澹低声道,“但陛下似乎更想从轻发落。”

    宁珏公主闻言,沉思了一会儿,轻叹一声。

    “自从沈世安担任户部侍郎之后

    ,早没有漏洞可钻,这个时候会出现空印账册,定然是有古怪。”

    她告诉宁澹,早在几十年前也曾大积出现过这空印账本,那是因为地方官上税时路途遥远,粮食又有干湿之,路上的损耗、水减少,有可能造成重量数量的前后不一致。

    为了赶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上税,地方官往往会带两套账册,一套写明出发时的物品数量,另一套空白带印,到了京城后再行点数、重新填写,在那时,这是不成文的默契。

    但这小计俩虽然给公差开了方便之门,也使藏污纳垢的空间大大增加,直到沈大人到户部任职后彻底改良了上税制度,才逐渐禁止。

    如今空白账本再现,显然跟公务无关。

    “陛下也难呐。”

    一条路走到尽头,宁珏公主抬手,宁澹上前伸出手臂让她搭住,回转了个弯。

    宁珏公主叹然。

    “既然让禁军去查,陛下便是想管。”

    “可又从轻发落,到头来,暂时是管不了。”

    至于为何管不了。

    无非是因为此案所涉人员过多、过于重要。

    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不愿意使泉州那边有太多变动。

    甚至可能,陛下早知晓他们暗地里的动作,忍到今日才动手清查,为的并不只是这几个受贿的官员,而是敲山震虎。

    “希望泉州市舶司能吃下这次教训。”

    宁珏公主眉心微蹙,最终也没再多说。

    她是不认可这样的仁慈,但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雪又下了起来,宁珏公主拍拍宁澹的手臂,让他扶着进了屋。

    取下斗篷让侍女去烘干,宁珏公主长睫眨了眨,不意似的看了儿子一眼。

    “开了春便是花箔期,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她语中多有暗示,宁澹却像一道城墙,木讷问“什么”

    宁珏公主轻轻白了他一眼。

    走到暖炉边坐下,懒懒地靠在案几上。

    “花箔期是年轻男女们定亲的时机,一年也就一个月。若有心仪之人,就早早准备下婚帖送上门去,对方若也属意于你,便会留帖商量婚期,好事也就将近了。小渊,你有没有寻到这样的人选”

    婚事离宁澹实在遥远,他有太多事要做,从未考虑过这个,即摇头。

    宁珏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影影绰绰,有复杂,好似看着一根榆木。

    怎么就没有呢,那个爱看蟠龙盘的姑娘呢

    即便这样想着,宁珏公主也不好催促,更不能直接说破。

    免弄巧成拙,反而坏了年轻孩子们的姻缘。

    更何况,现如今也确实并非考虑小渊婚事的好时机。

    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宁珏公主仍是从暖桌下取出了一个宝匣。

    打开之后,里是一封朱红的空帖,和一张竹笺。

    她将东西递过去,却没让宁澹立刻接走,而是力按在桌上。

    叮嘱道。

    “自你十八岁起,礼部每年会送一份这个到府上,一年仅有一张,一张只能给一人,写坏了可就没有多的了,务必谨慎。”

    宁澹只听出此物郑重,但心中也没多在意,点点头接了过来。

    宁珏公主眸光幽幽,轻声道。

    “也是我年拖累了你。你现今尚未立起门户,若是说起婚事,终究有名不正言不顺,平白让人家姑娘委屈,因此你缓也好。”

    “只不过,若是真有了倾心的女子,就不要计较这俗事。”宁珏公主中悉心藏着提点,“毕竟,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也紧张。”

    宁澹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嘱咐如此多,但仍耐心听完了,才翻开竹笺。

    空白的簇新纸页,边缘绘着若隐若现的竹枝。

    指腹顺着侧边滑下,宁澹心口突然咚咚两声,眼前的画连番变换。

    手中的竹笺换了样式变作了一封花笺,侧边画满了各色花卉,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处盛放,勃勃生机跃然纸上,在春日晴暖的日光下展开,带着馥郁的香。

    接着视线从纸上移开抬起,他看到沈遥凌站在他前,露出来的眼睛透着紧张。

    脸上的部她自己扬起一张披风挡住她好像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某礼仪和矜持的约束,所以不不这样躲藏。但是即便躲藏,她也非要自己站在他前,把这封花笺交给他。

    “怎么样”她悄悄地着急问他,“你觉怎么样”

    她很少有羞涩的表情,但这时候耳朵和脸颊是粉粉的。

    她说的时候宁澹闻到一不太常的甜味,像煮过的牛乳加进了什么东西里,飘出来的奶香味。

    “你喝了什么。”宁澹问。

    他看到沈遥凌缩起来的肩膀僵了一下,而后有刻意地看向了一旁,装作不知道地反问“什么喝了什么。”

    宁澹戳穿她“酒”

    沈遥凌的耳朵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吧。”

    幻象消失了,宁澹唇瓣蠕动了一下。

    他有想说。

    但幻境里的沈遥凌不了。

    宁珏公主他发呆,奇怪地伸手在他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突然一脸震惊的样子。

    不过,又不完全是震惊。

    不好说。

    像在那偷偷高兴呢。

    宁澹向来清明的灵台有许混乱,撑着子退了一步站起来向母亲告辞。

    手中紧紧攥着那封竹笺。

    “儿子先回去了。”

    宁珏公主点点头,颇有担心地目送他出门。

    怎么觉,这孩子今日很是奇怪。

    雪飘越来越大了,这是今年以来京城下的第一场雪,松软明亮,晶莹通透。

    宁澹摆手拒了马车的跟随,迎走在雪中。

    他嘎吱嘎吱地走着,耳边好像只剩下他踩雪的声音,和心里纷乱的说声。

    一

    个声音在重复默念那封花笺上的字句。

    另一个在独自严谨地思考着,幻境中的沈遥凌为何大清早地要饮酒,是因为贪杯,是为了壮胆。

    她哪里是会害怕的性子,胆怯是因为在意。宁澹感受着幻境中那个沈遥凌落在他上甜蜜又闪烁的目光,忍不住有意。

    有一个声音拉着他的右耳在里不停地喊着,她要跟你成亲,她要跟你成亲。

    宁澹长腿迈飞快。

    他像是无意间拆到了一封极重要的军机,他想做若无事地放回去保持原样,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想要跳起来回头看看,免长腿跑了。

    他预言到了。

    原来他是要和沈遥凌成亲的。

    母亲在替他担心,今天一个劲地叮嘱他。

    母亲肯定不知道,他要和沈遥凌成亲了。

    但他知道了。

    沈遥凌会带着花笺到他前来,会问他的意,会他“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原来沈遥凌真的很喜欢他。

    沈遥凌原本只是赤野林的一个闯入者,跟他无辜误入的人一样,待了不到一会儿就离开。

    不同的是,他以为到此为止,结果她从此天天来。

    他一开始躲了她一阵子,后来她一个人在林子里待很自在,好像无视了他占领了这里一样,宁澹又觉有不愉快。

    所以他故意出现,想让这个光明正大的小偷知难而退。

    结果沈遥凌像是等了他许久,到他之后就立刻着他的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同他割地盘。

    可是他并没有答应啊。

    宁澹心想,但不知为何,他最后也没说什么。

    第一次有一个新鲜的,活泼的人在他前停留这么久,宁澹忍不住观察她。

    她说的声音很甜,会让人想到荷叶上的露珠,春蚕的幼虫,类似这柔软又转瞬即逝的东西,宁澹不喜欢,每每听到总是要忍耐。

    他避免跟她讲,她好像也看不出来,总是喋喋不休。不够聪明,也是宁澹对她没有好感的原因。

    而且她的长相也让宁澹觉很有负担。脸蛋太过小巧,而五官又很浓艳,不做表情的时候,脸颊就像是糖水浸过的,氤氲着甜丝丝的息,引诱着人想咬一口。

    一点也不像个普通的姑娘,宁澹不怎么满意地想,他的姑娘不会像她一样,让人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唯一不使宁澹讨厌的或许只有她的性格。

    她长很小,但一点也不文弱。他也有过一柄这样的剑,因为是给孩子的所以很细瘦,却磨很锋利,现在收在库房里,偶尔了会感觉到小巧可爱。

    因为这一点,宁澹实也不算很排斥她。

    有一次她没有去学塾的饭堂吃午饭,而是躲在赤野林里一包糕点果腹,宁澹看着她一点点地吃,心想她要吃多久才能把一块甜糕吃完。

    看到最后,宁澹也没计算出时间。沈遥凌抬头,发现他一直在看,就有紧张起来。

    她摸着自己的脸问“是有粉渣吗”

    宁澹没有答。

    沈遥凌是很在意地问“有吗有吗”

    如果告诉她没有的,就无法解释自己在看什么,于是宁澹“嗯”了一声。

    结果沈遥凌又问“在哪里在哪里”。

    宁澹嘴唇动了动,抬起手随便一指。

    沈遥凌狐疑地摸到额头“没有呀,怎么会吃到这里来呢”

    宁澹发觉自己有点想笑。

    他又重新找个位置指了一下,刚好沈遥凌低头找手帕,脸颊在他指节上蹭过去。

    原来并不是跟冰糖葫芦一样的触感。

    他想。滑滑的,粉粉的,带着一闪即逝的暖意。

    后来,他可能跟羊丰鸿提起过沈遥凌几次。

    或许也不止几次。

    他可以对羊丰鸿把所有跟沈遥凌吵过架的人的姓名倒背如流,羊丰鸿笑吟吟地问他“是吗那沈三小姐有欢喜的朋友吗”

    宁澹矜持地不答了。

    他觉有吧,就是他自己。沈遥凌讨厌所有人,只跟他要好。

    否则沈遥凌为什么只找他呢

    什么跟他说,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会笑起来。

    不过沈遥凌到底没有这样说过,他也不好承认。

    他就也会假装不确定地想一下。

    是不是呢。

    有时候甚至越想越有怀疑起来。

    沈遥凌于他像是一团新鲜的、火热的热源,整日围着他一个转悠。

    但天上的太阳也只有一个,从来也没属于过谁。

    他真的能占有吗

    结果预言先告诉他答案了。

    能的。

    沈遥凌只喜欢他一个,想同他成亲。

    宁澹想象着再过不久沈遥凌就会拿着花笺走到他的前,现在就很想要到沈遥凌。

    简直是有着急了。

    然,到沈遥凌以后他也不能说什么。

    他把自己这个预言的能力给瞒住,不然肯定会把沈遥凌给吓到。

    而且,人们许愿时常说,心愿在佛像前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也有点担心。

    预言说出来就不灵了。

    宁澹思绪混乱,脚步却飞快。

    他凭自己走,也没花多久就到了沈府。

    宁澹第一次敲了沈府的门,胸腔之中有鼓噪。

    沈家的小厮出来应门,他看着对方,也觉有亲切,像是对自己家中的熟人一般。

    虽然他从来没跟几个人熟过。

    宁澹风姿翩翩,介绍自己的份,问起沈遥凌。

    小厮连忙行礼,又说“沈三小姐不在家中。”

    “她去了哪里”宁澹耐心十足。

    因连着往同一个地方派了几日的马车,小厮将地址牢记于心,答很快。

    宁澹长睫闪了下。

    他又问“那是什么地方

    。”

    实不问。

    他在过目太学院所有师生名录的时候,将相应住址记了下来。

    但小厮仍然答给他了。

    “是去拜访一位典学。”

    宁澹又站了一会儿,谢过这人,朝着那偏僻的住址走去。

    穿过大半个京城,他似乎也没走多久。

    找到那处园子时,他落到屋脊上,能听到里边儿有阵阵说声。

    关起院门来,私语喁喁。

    是沈遥凌读书的声音。

    对方突然打断,说她,“重背。”

    沈遥凌顿了一下,恼羞成怒道“是我故意背错的”

    宁澹认为她在不自觉地撒娇,而那个男子显然也没有相信,又和她指点此处错在哪里。

    宁澹坐在屋脊上,一声不吭地听了很久。

    心里一直在想,不要紧的,沈遥凌是要跟他成亲的。

    他数到沈遥凌叫对方“老师”叫了第五十三次,沈遥凌才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她和对方待在一起这么久,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没有,甚至依依不舍。

    原来她不是讨厌所有人。

    也不是只欢喜他一个。

    宁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他的那预言,实也并不是每一次会应验的。

    沈遥凌站在屋檐下同屋里的人道了别,心满意足地钻进马车里,一直也没有抬起眼来发现他。

    马车的车轮在雪地里轧出两道长长的辙印,这是今年以来,京城的第一场雪。

    下斑斑,下霏霏,下湿淋淋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