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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 闭嘴,我自己会哭
    随着崔琅的马车停下,乔玉柏胡焕等一行近二十名少年,全都围了上去。

    他们皆是与崔琅交好的监生,大多不是士族出身,于此政治敏感关头,还能等在此处相送,可见情谊。

    崔琅乘坐的马车外在看来简朴,内里却另有乾坤,布置得甚是舒适。

    他背上的伤还未完全养好,此刻趴在马车的软榻上,让一壶打起车帘,以手肘支着上半身,看着挤过来的同窗好友,只觉心中无限动容。

    因崔璟被除族之事,崔琅与族中对抗僵持许久当然,无人在意他的态度,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单方面在僵持着。

    养伤的这些时日,不管哪个族人前来探看,他都不发一言,做出对族中彻底心灰意冷的深沉厌世之态。

    他暗暗下定决心,他要让崔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被伤得很彻底,过去那个简单快乐的崔六郎已经死了,今后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冷心冷肺冷血冷漠之人。

    但是,此刻看着这些同窗们,崔琅嘴一瘪,差点流泪。

    听乔玉柏问他“伤口可疼了”,他委屈呜咽“你们不知道,快疼死我了这些日子,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旁的一壶悄悄松口气,郎君不是快疼死了,是快憋死了才对。

    这些时日郎君每日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连夫人都说,自生下郎君以来,还是头一遭见郎君这般安静,还真挺叫人害怕的。

    纵然是装的,能装这么久,也可见的确长本领了,总归不再是连只跳蚤都比他沉得住气的傻猴儿了。

    一壶还记得,夫人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极复杂的感叹。

    “对了”在同窗的关切声中,崔琅向乔玉柏问出了自己最挂心的那个问题“乔兄,我听闻乔小娘子的眼疾痊愈了,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都见过了”有少年代替乔玉柏回答。

    见乔玉柏也点了头,崔琅眼中绽出欢喜之色“如此当真是太好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是他做梦都盼着的天大好事。

    只可惜他不能当面恭喜她了。

    崔琅心中有些失落遗憾,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她感到高兴,他当真很高兴

    “乔娘子的眼睛不单好了,今日人也亲自过来了呢”胡焕的声音响起,同时转头看向正往此处走来的少女,喊道“乔娘子,在这儿呢”

    崔琅意外不已,一时呆住。

    因着胡焕这声喊,众监生们都向乔玉绵看过去。

    除了当今圣册帝之外,大盛亦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在,虽只传承了一代,未得以延续,但有此等先例在,便注定了大盛女子间的风气不会太过封闭。

    但也正因此,那些人总会有刻意打压女子地位之举,因为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女子为帝的风气被延续,欲在源头之上行“严防死守”之举。

    圣册帝自登基来,深陷于权势斗争之中,并无余力和条件为提升女子地位而去做太多抗争,但她的存在,天然便代表了女子。

    故而,在那些无形的斗争中,大盛女子的地位,便处于一种很微妙的沉浮不定之中。

    于这沉浮间,有心亦有余力的女子未曾放弃过为女子争取更多自由的念头,譬如吴春白。

    起初,吴春白之所以会被常岁宁吸引,正因是她从后者身上看到了期许已久的可能。

    这些时日,吴春白有意在借常岁宁的事迹去影响京师女子之间的风气,故而她夸大其词去渲染,给予更多女郎底气,再借她们的底气去影响更多人这一切从来不单单只是女儿家的嬉笑玩乐。

    这场春日下来,吴春白设办了许多场花会与诗会,她们的愿想在春日里滋生,借着不安分的春风在京师之中蔓延,并趁着这混乱的局面,而得以顺势结下了草种。

    此刻城门外,正可见许多女郎乘马出城赏景,初夏刚有些燥热,那些女郎坐在马上,干脆除下了遮面的幂篱。

    人来人往间,乔玉绵跟随兄长等人前来为崔琅送行之举,此刻便也不算引人注目。

    但此刻被人这般齐齐盯着,乔玉绵却自觉有些心虚,这心虚是因何而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她并没有太多迟疑,还是带着小秋朝那辆马车走去。

    趴在车内的崔琅透过眼前那一堵堵人墙的缝隙看去,见得那道青荷般的身影走来,回过神的一瞬,猛地往前爬了爬,抬手“刷”地一下拉下了那卷起的青竹车帘。

    一壶被吓了一跳“郎君”

    “不成”崔琅紧张地低声道“绝不能让她瞧见我当下这幅模样”

    这是她头一回见他,须知第一眼留下的印象那可是会影响一辈子的

    他养伤消沉多日,如今面黄肌瘦,萎靡狼狈,不修边幅,还趴在这马车里此情此景,可谓半点也发挥不出他真实的美貌与气质

    一壶早看出了自家郎君的心意,此刻忙道“郎君不必担心,您的好底子在这儿摆着呢”

    崔琅怀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颊他如今有什么底子

    形如枯槁,好似命不久矣的短命鬼底子

    那恐怕只有棺材铺的掌柜才能知道他此时的底子有多好

    “不行不行”崔琅单拉了帘子还不够,又将脸转向马车内侧,支着耳朵听着车帘外的动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随着乔玉绵走来,那些堵在马车前的少年们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儿来。

    看着那道落下的车帘,乔玉绵犹豫了一下,试着与身侧的兄长道“阿兄,我想单独同崔六郎说几句话,可以吗”

    乔玉柏愣了愣,但面对妹妹的要求,他向来有求必应,此刻犹豫了一下,便也点了头,和胡焕带着那些同窗们去了不远处说话。

    崔琅的马车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的伤”

    “你的眼睛”

    车内外二人同时开口,又因听到对方的声音而同时顿住。

    而后,崔琅先答“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

    “那就好。”乔玉绵的语气很认真地道“我的眼睛如今能看到了。”

    “我早说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少年的声音里是真切的欢喜,仿佛整个人的心情都是明亮的“没骗你吧”

    乔玉绵点头,她还记得,他第一次说出“待她的眼疾痊愈后”这类话,是那日她哭着跑到荷塘边他说那荷塘与他平生所见都不同,她问哪里不同,他便说,等她眼睛好了,便可亲自看一看。

    此刻,她便道“荷塘我已经看过了”

    她望着那车帘,鼓起勇气道“我可以见一见你吗”

    崔琅心跳如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不行”

    乔玉绵怔住。

    车内又传出解释的声音“我衣衫仪容不整,怕惊扰冒犯到你”

    乔玉绵本想说“不会”,但沉默了片刻,还是选择尊重他,轻点了下头,才问“那你还会再回京师吗”

    “当然”崔琅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和大黄一起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一壶悄悄看向自家郎君,郎君在家里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郎君发了狠话,还自请除族,道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京师这些崔家族人们,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此刻,他家郎君又接着同乔家娘子道“待回了清河,我会立刻给你和乔兄写信的”

    乔玉绵点头“好,到时我和兄长给你回信我如今也可以自己写信了。”

    又诚实地补了一句“但是字丑,还要多练,如今太过拿不出手。”

    崔琅“岂会”

    她的字怎会丑呢她的一切都和“丑”之一字扯不上半点干系

    乔玉绵莞尔,又道“对了我如今在和孙大夫学医术。”

    她绝不是话多之人,但此刻却有太多话想与他说,太多事想与他分享。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她便只能挑些自己最想说的。

    “太好了”此刻崔琅听到有关她的一切,都觉得“太好了”,并且无比肯定地道“你这般聪慧心细,定能学有所成的”

    “那你日后想做大夫,开医馆么”他真切地期待着她光明多彩的未来“若你开了医馆,我再不去找别的医士看病了,日后每天都去给你捧场”

    一壶吓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场都适合每天去捧的吧

    “”乔玉绵也惊了一惊,纠正道“不可胡言,待身体发肤需存敬畏之心。”

    崔琅回过神来,“嘿”地笑了一声,道“别的不说,乔娘子如今说起话来,已很有济世良医的风范了”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又有些涩然。

    她一直是极好的,现下眼疾也痊愈了,往后定然会更好的。

    不久前,他还在想,待她眼睛好了,他便将那句藏了许久的心里话告诉她,可当真到了此时,一切却突然变得不合适了。

    抛开此刻他的狼狈不提,崔家的日后,也是需要认真考量的问题。

    他虽不满族中的做法,但他始终是崔家子弟,与长兄不同,他从崔家得到了太多,而从未回馈过分毫,他有自己需要担起的责任。

    所以,若果真有机会回到京师,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再回不来

    崔琅心绪反复着,一时未再说话。

    这时,有崔氏仆人上前提醒该动身了,不宜再耽搁了。

    乔玉绵无声抓紧了衣袖,认真叮嘱“崔六郎,你要保重。”

    “你也是”崔琅只能再一次道“我会多写信回国子监的”

    只因这似乎是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允诺了。

    “好。”乔玉绵点头“我和阿兄等你来信。”

    “嗯”崔琅鼻头发酸,将头埋进软枕里,猛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隔着车帘高声道“乔兄,胡焕,汪泽鱼诸位我走了”

    乔玉柏等人上前几步,朝着马车方向挥手,少年人们口中先后道着“保重”

    乔玉绵侧身让至一旁,马车缓缓驶动。

    车轮轧上笔直平坦的官道,滚上了十多圈,乔玉绵刚转过了身,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乔娘子你们都要多加保重”

    乔玉绵猛然转回身去,只见马车旁侧的车窗被支开,有人将上半身从车内探了出来,正向她招手。

    崔琅与她对视着,随着马车远去,又提高了声音道“还有”

    众人凝神听。

    “我正常时不长这样的”崔琅大声道“乔兄他们都可以作证,我平日里要比这英俊多了”

    方才,他耳边回响着她那一声“可以见一见你吗”,忽然就抓了把头发,而后鬼使神差般爬坐起身,推窗探出了身去。

    崔琅压下心中不舍,咧嘴朝乔玉绵一笑。

    “”乔玉绵看着那模糊的脸庞,努力想看清一些,却到底徒劳。

    她的眼睛刚恢复,尚且看不清这么远的东西。

    但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遗憾失望。

    所以她便假装看清了,也赶忙露出笑脸,与他挥手回应,目送那马车越来越远,很快变成一团黑影。

    “郎君当心”

    马车内,一壶小心翼翼地扶着逞强起身的崔琅重新趴了回去。

    崔琅趴在那里,耷拉着眉眼,思绪繁杂。

    一壶不由感叹“难怪人家都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听得这老气横秋的喟叹,崔琅掀起眼皮子,拧眉问“您贵庚啊”

    “哎。”一壶叹口气,忽而就红了眼睛,声音也逐渐哽咽“小人就是觉得这世事变幻莫测,郑家突然就这么没了,大郎君被除了族,您此回清河,前路未卜,就此和同窗好友、夫人女郎分别,日后再见面也不知是何年月”

    一壶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呜呜哭了起来。

    “闭嘴”崔琅瞪他一眼,而后却是再忍不住,压抑多日的情绪就此爆发,嘴巴一瘪,呜声道“我自己会哭”

    说着,一把捞过一旁的大黄,紧紧抱住,放声大哭起来。

    主仆二人在车内抱狗痛哭,车夫听在耳中,也不敢多问。

    乔玉绵也很快随兄长等人回了城。

    乔玉柏他们本就是告假出来的,此刻还需立即返回国子监,乔玉绵却未一同回去,要去兴宁坊。

    知晓自家女郎和孙大夫约好了今日要去学医理,但察觉到女郎的心绪,小秋还是道“女郎,不然咱们歇一日吧您今日不去,孙大夫也不会说什么的。”

    “师父嘴上自然不说,却必然已为我今日前去准备良多。”乔玉绵轻声道“还是去吧。”

    信要等,但她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呀。

    聚散是缘。

    聚散之外,她也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才对。

    而千里之外的汴州,此刻也有许多人正在道别常岁宁与肖旻即将要率大军离开汴州,去往江南,与常阔会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