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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马云起上次在牢中实在是被饿怕了,因害怕被郭明瑞再次打入大牢,于是在大沟中躲了起来,晚上睡在一个废弃的破窑洞中,饿了到地里刨上几窝红薯或者偷上几个还没成熟的玉米棒子烧熟吃着充饥,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趁黑到村中要上一些吃的赶快又躲到沟中。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马云起估摸着风声过去了,于是想回到龙尾堡看个究竟,顺便取回他藏在龙尾堡井房井台砖下面的三块大洋。马云起做贼似的顺着沟底及庄稼地溜向龙尾堡。今年雨水充足,玉米谷子生长旺盛,需要及时除草施肥,可是马云起一路上却见庄稼地里空无一人,许多地里庄稼荒芜,野草疯长。马云起心中十分纳闷,一向视庄稼如命的龙尾堡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懒了,难道龙尾堡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马云起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进了村子,村中的情景更是让马云起感到意外,以前干干净净的巷道如今却树叶遍地,正是吃饭时间,本应热热闹闹的村子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让人感到心中不安。马云起顺着墙根偷偷溜进井房,很快在井台下砖缝中取走了他藏的三块大洋。正想离开,却见郭丁山手提一把大砍刀,一边走一边唱着自编的秦腔对白向井房走来:“不妙咧,不对咧,南边来了马队咧,不见我娃他伯了,被拉壮丁进了军队咧。”郭丁山进了井房,马云起赶忙藏到固定辘轳的石头后面,却见郭丁山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看到无人,把右手食指放在台阶上,左手举起大砍刀,手起刀落,右手食指被砍了下来,那被砍下来的指头一下子蹦到马云起脚下,吓得马云起“啊”地叫了一声。疼痛难忍的郭丁山看见马云起时显然吃了一惊,马云起也被吓得不知所措。郭丁山用砍刀指着马云起,用一种既像哀求又像威胁的口气说:“马云起,实话告诉你,老子这样做也是为逃避抓壮丁的无奈之举,你一定要为老子作证,就说我修轱辘时不小心把手指砍断的,记住没有?”看着郭丁山手中那吓人的砍刀,马云起十分害怕,赶忙说道:“记住了,记住了。”

    郭丁山忍着疼痛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指头走出井房,举着失去食指的右手大声喊道:“救人啊,我修辘轳时不小心把手指砍掉了。”喊声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但几乎都是一些六七十岁的老汉老婆和妇女娃娃,没有一个青壮年男人。郭丁山对着众人一边喊一边疼得“哇哇”大叫,却见一个老婆子说道:“丁山你真是个瓜娃子,为逃避拉壮丁,也不能把自己的手指砍了啊。”郭丁山说:“我是修辘轳时不小心砍的,不信你们问马云起。”那老婆一见马云起就忍不住要骂,马云起赶忙走到那老婆子面前不好意思地说:“他婶子,前段时间我当保长时封井坑害了乡亲,如今云起知错了,今天就是回村给众乡亲道歉的,当保长这种缺德的事,我马云起以后绝不会再干了,不过我刚才的确亲眼看到丁山是给大家修辘轳时不小心砍断手指的,若政府派人来问,我也敢为丁山作证。”

    严裕龙看到郭丁山断了手指,赶忙把郭丁山叫到家中让小凤给他上药包扎伤口,自己和马云起坐在院子中喝茶。马云起接过严裕龙递过来的热茶说:“严先生,怎么在村中看到都是一些老人和妇女,地里杂草疯长,庄稼荒芜,有些地方野草都把庄稼吃了,村里的青壮年男人不种地都跑到哪里去了?”严裕龙叹了一口气说:“逃了,躲了,逃命去了。”马云起不解地问:“逃命去了,是谁要追杀他们?”严裕龙说:“政府,国民政府。”说到这严裕龙叹了一口气说,“这段时间以来,国军在和共产党的作战中连吃败仗,兵源不足,于是到处抓丁,年轻人要么被抓,要么逃亡在外,庄稼自然就没人种了。”马云起说:“按兵役制度,应该是三丁出一,也就是家里有三个男人出一个丁,后来改为二丁出一,三丁出二,五丁出三,像丁山这样的光棍,自然无法躲避出丁。可是丁山你狗日的可以跑啊,反正是个光棍,就像我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郭丁山包完伤口从屋子中走出,接过马云起的话头说:“你马云起说得轻巧,跑,往哪跑?你没看到处都在抓壮丁,除非躲到山中,否则逃到哪都要被抓走,不过这下好了,我这右手没了食指,再也不用怕被抓壮丁了。”马云起说:“不是有《兵役法》吗?他们怎么能乱抓壮丁?”郭丁山说:“如今的《兵役法》就是个抓兵法,你没听老百姓是咋唱的,有钱有权不当兵,有钱无权靠买兵,庄稼汉子两没有,谁管独子与弟兄。”严裕龙给郭丁山递上一杯热茶说:“丁山啊,你不想当兵我理解,可你用这种自残的办法砍了自己的手指实在不应该,庄稼人要靠力气干活,如今没有了手指,你这后半生的日子可咋过啊?”郭丁山说:“咋过,我拉着棍棍去讨饭也比当壮丁强。”

    严裕龙说:“虽然《兵役法》中提的是几丁出一,可是因为要征的壮丁太多,各乡根本无法完成,再加上县长龙威和郭明瑞这些征兵人员在征兵时串通舞弊,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员庇护免征,允许富裕人家雇人顶替,那些有钱人为逃避出丁,于是把钱给县长或乡长,让县长或乡长花钱买丁替自己出丁,县长和乡长串通,贪污了钱后把名额继续向穷苦人分摊,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不出丁,有钱的富人花钱逃丁,因为有利可图,有些地方官员和军队长官就相互勾结,多下壮丁指标,虚报壮丁名额,多卖壮丁多赚钱,是卖一个壮丁的价格涨到粮食十多担,棉花五百斤,官员们借此从中牟利,中饱私囊,穷苦百姓却苦不堪言,尽管这样,如今常常是拿着钱也买不到壮丁,于是就出现了政府进村强行拉丁,或者在路上强拉路人。”

    郭丁山说:“官员们借征丁赚钱的同时,还出现了一些专门买丁卖丁赚钱的兵油子,这些人自己卖自己替人出丁,卖后逃回又卖,多次赚钱。”听了严裕龙和郭丁山的话,马云起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骂道:“瞎咧、瞎咧,这世道瞎咧,严先生,你说那些当兵的不会抓我这样的老头子去当兵吧?”郭丁山抢先回答说:“人家要的是壮丁,你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就是给人家送上门,人家还嫌你浪费粮食。”严裕龙说:“丁山说的有道理,我想他们不会抓你这个老头子。”听了郭丁山和严裕龙的话,马云起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放下手中的茶杯说:“如果这样,我马云起现在就大胆地回县城要饭去了。”严裕龙说:“云起急啥,等一会吃完饭再走。”马云起说:“不咧,讨来的饭吃得香。”说完,大笑着出了严家大院。

    河滩中刮来一阵狂风,卷起的尘土遮盖了半个天空,天上的太阳被黄土遮掩,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让人一点也提不起精神,龙尾堡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平时行人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可是这段时间以来,由于国民党强拉壮丁,闹得这一带路断人稀,无人敢走,一下子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形影孤单的马云起一个人哼唱着刚才郭丁山唱的小曲,悠闲地走在空旷的大路上。“不妙咧,不对咧,南边来了马队咧,不见我娃他伯了,拉壮丁进了军队咧。”唱到这马云起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丁山唱的不对,娃他伯年纪大咧,部队不抓老汉,应该是抓娃他哥或者他叔。”马云起正这样自言自语地走着,路边突然冲来几个国民党兵,不由分说强行拉了马云起就走,马云起明白自己被抓了壮丁,于是自言自语地说:“把他家的,严裕龙和郭丁山刚才都说部队不抓老汉,他俩都说错咧。”

    马云起被推进一个军营,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些被抓来的壮丁中,不但有比他年龄还大的老得直不起腰的七十多岁的老汉,还有聋子、跛子及戴眼镜的教书先生,总共抓了近百人。其中还有一个刚和新娘子拜完堂,还没等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就被抓了进来,到现在还不知道新娘子长什么样子,于是一个人蹲在墙根哭泣。就见一个一脸麻子的军官模样的人一脚踢开了大门走了进来,大声喊道:“都滚出来,紧急集合。”

    一群乌合之众便被拉到操场上,站队时头找不着尾,尾找不到头,更有那些聋子、瞎子和跛子还要让人扶着领着,好不容易站好了队,就见那个军官大声喊道:“稍息、立正。”也不管那些手下是否做了动作,就开始训话:“弟兄们,下午团长要来阅兵,因为部队缺员太多,只好临时请诸位来凑个数,大家不要担心,本营长一向爱兵如子,我向你们保证,下午一阅完兵,我就给请来的各位每人发两块大洋,然后立刻就放各位回家,从现在起,我给你们各位每人编一个新名字,也就是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我给你们编名字的这个人,如果有人记不住,下午团长检阅点名时答错了漏了陷,让团长说老子我吃空饷,到时候不但老子承诺给你们的两块大洋不发,还要一人再打五十军棍,听到没有?”下面齐声答道:“听到了。”营长于是给马云起他们每个人重新起了个名字让他们记住,然后开饭。饭菜倒是十分丰盛,白馒头尽饱吃,而且还有炒菜,马云起和众人于是放开肚皮大吃起来。有一个人一下子吃了十五个馒头,直撑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吃完午饭,马云起这些被抓来凑数的人一个个穿上了军装,被安插在部队中列队接受团长的检阅,本来说好团长只是集合训话,可团长突然要让部队走队列,结果走队列时那些聋子听不到口令,跛子跟不上步伐,一下子全乱了套。团长大怒,命令重新集合队伍。开始点名,点名时,有人忘了现编名点到时没人答到,有时点一个人的名字,却同时出现了好几个人答到,继而乱成了一锅粥。麻子营长让人顶替吃空饷的事立刻露了馅,团长大怒,当时就掏枪把麻子营长就地正法。

    阅完兵,马云起和众人想着很快就可以拿着营长承诺的两块大洋放他们回家,特别是那个新郎官更是十分着急,但是,他们的希望落空了,新任营长只把那些聋子、跛子释放,其余被抓来的人在每人得到十块大洋后,被强行编入部队,进行了两天短暂的军事训练,然后随部队向北开去。

    部队一过黄陵,就进入了陕北,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茫茫苍苍中全是一个个数不清的馒头似的山包和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山上山下郁郁葱葱,山丹丹花开得正艳,越往北走,天就越蓝,可是越往北走,路也越窄,后来干脆没有了道路,只有一些羊肠小道。部队正在前行,突然山沟中传来了几声枪响,部队立即被集合起来,只见几个士兵从山沟中拖出一具尸体,马云起不由心中一颤,死者是那个被抓壮丁的新郎官,就见那个新任营长大声训道:“你们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逃兵的下场,谁要是再敢逃跑,格杀勿论。”

    部队在山路上继续前进,这支部队本来素质就不高,再加上有许多像马云起这样前几天才拉来的壮丁,而且许多人已经五六十岁了,体质差异较大,又背着二三十斤的装备,连续行军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两腿发疼,两膝发软,尽管长官不停地用树枝抽打,仍是像爬一样慢慢地向前移动。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官兵们嗓子干得像要冒烟,一个个歪戴着帽子,敞开衣服艰难地前行。部队来到一条小河边,营长下令部队休息,埋锅做饭。士兵们于是一个个扔了枪支和身上的子弹带、手榴弹等,飞也似的拎着水壶到河边喝饱了水,然后一头倒在地上,死猪般一动不动地躺下休息。营长则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山坡上传来了枪炮声,从空而降的手榴弹在人群中开了花,许多人眨眼间由人变为鬼,营长赶忙组织抵抗,可那些国民党兵一下子被打蒙了,有人找不着枪,找着了枪却不知道还击,营长只好带着残兵败将一边抵抗一边退去。这期间,马云起找了一个大坑跳了进去,抱了头撅着屁股趴在坑中一动不动,直到枪声停止,马云起才举着双手走出来向解放军投降。解放军不但没对马云起进行打骂,而且还给他发了三块大洋的路费放他回家。这样,加上卖壮丁的十块大洋,马云起身上就有了十三块大洋。

    仗越打越凶,临晋城中要饭的日子也越发难过,马云起回到城隍庙中,花子老鳖却不知去了何方,十三块大洋很快就花了个精光。马云起一连几天都没吃饱肚子,躺在大庙饥饿难忍,回想着上次被抓壮丁的经历,马云起突然觉得卖壮丁其实并不可怕,即便是遇上打仗,枪声一响就举手投降,大不了被解放军放回来后再卖一次壮丁。想到这马云起挺起胸膛走出大庙,正好县政府门口有人征兵,马云起于是大声问道:“卖一个壮丁多少钱?”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看了他半天说:“十块大洋,不过像你这样的货色,最多五块大洋。”马云起笑着说:“拿钱来,我把自己卖了。”就这样,马云起就成了一个兵油子。直到解放,共把自己卖了四次壮丁。

    马云起卖了四次壮丁,也被解放军俘虏了四次,其中被同一支解放军的部队连续俘虏了两次。解放军生气了,训马云起说:“你怎么这样顽固不化,上次放了你,怎么回去还继续为国民党卖命?”想不到马云起脾气更大,对着解放军大声喊道:“我不是在为国民党卖命,我是在混饭吃,如果我不当兵,谁给我老汉饭吃,再说要是国民党军队中没有了我这样的兵油子,谁为你们解放军运送武器,我已经给你们送了四支枪了,其中两支是美国造的卡宾枪。”那个解放军被马云起的话惹笑了,于是再一次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