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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民国十七年这场千年不遇的寒冷,使三尺厚的积雪覆盖地面长达六十多天不化,大雪除冻死骡、马及鸟兽等不计其数,还给人民带来极大灾难。由于多年兵灾匪患,人民缺衣少粮,老百姓几乎陷入绝境。昔日车来人往的大路,几断人影。大道之中,常见陈尸,同时冻死树木无数,见之让人触目惊心。据统计,这场雪灾,仅临晋县城及所辖二百一十二个村子,就冻死9479人,幸好是冬天,天冷尸体没有腐烂,没有发生瘟疫。但发生在关中的这次雪灾,千古罕见。民国十七年的腊月,龙尾堡显得异常冷清,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可龙尾堡却感受不到一点年的气氛。由于天气奇冷,两个月前下的那场大雪还没融化,整个关中大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村头大庙中,还厝着大雪后冻死的十几具没有下葬的棺椁,郭明瑞家的长工富贵还和柴车一起被雪埋在龙尾堡下的大坑中,这一切都给龙尾堡人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再加上缺衣少粮,许多人家已揭不开锅,别说缝制新衣、煮肉支油锅,一般人家连年馍都蒸不起,靠一些谷糠、菜叶、高粱皮维持生计。严家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下午摆了香案,严裕龙在灶王爷的神像前摆上祭品,行完三叩九拜之礼,把已经奉祀了一年的灶王爷神像及在灶火贴了一年的灶爷纸马一起焚化,然后口中念叨道:“严裕龙烦请灶爷,上天尽言好事,下界全带吉祥,尽带平安。”送完灶王爷,严裕龙带了一些灶糖准备分发给村中的孩子,可是严裕龙在村中转了一圈,别说大人小孩,连狗都没碰上一条,显得十分凄凉,严裕龙于是问刚从外边回来的邱鹤寿说:“鹤寿,这都过小年了,龙尾堡怎么这么冷清,这村中的人都到哪去了?”邱鹤寿说:“由于光景不好,大部分人家都揭不开锅了,再加上天气太冷,大家都蜷缩在家中。只有村头大庙中,倒是有几个人在郭丁山那烤火聊天。”

    严裕龙和邱鹤寿来到村头大庙。大庙正殿中一排排摆着二十几个棺木,在外间,郭丁山和几个老汉围着一个火盆聊天,看到严裕龙和邱鹤寿,众人赶忙起身和严裕龙打招呼。严裕龙一边劝大家坐下,自己和邱鹤寿也挤着坐在了火盆边,郭丁山看严裕龙是要和大家长聊,于是赶忙给火盆中再加了一些柴火。严裕龙向大家一一问好,然后问道:“大家年货置办好了吗?年馍蒸了没有?”有人叹了口气说:“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还蒸什么年馍,只要能把那点谷糠和萝卜叶子吃到明年开春不被饿死,就算烧了高香了。我们大家在这想,我们的老祖宗来到龙尾堡,至少也有上千年了,由当初的几户人家,繁衍生息发展到现在一个大村子,老天爷可能嫌我们繁衍太快了,用这天灾来灭我们的。”“就是,这样下去,迟早我们都要被饿死,要不是念及家里七十多岁的老爸老娘无人照料,我严满堂早就拉个棍子去要饭了,就是死在外面,也比饿死在家里好。”没等那人说完,严满堂就抢着说。郭丁山说:“看来还是光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严裕龙说:“是啊,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大家日子的确难,可不管怎么说,这年还是要过的,我这就去找郭明瑞商量,想办法帮助那些揭不开锅的乡亲过年。”

    出乎严裕龙预料,郭明瑞爽快地答应了严裕龙出粮出钱帮助揭不开锅的乡亲过年,在和严裕龙一番推辞后终于敲定由郭明瑞牵头,以龙脊乡乡长的身份张罗这件事,龙尾堡的一些大户和德高望重之人被请到郭明瑞家。郭明瑞让严裕龙坐到主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各位乡亲,我郭明瑞今天请来的都是龙尾堡中德高望重之人,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四了,按习俗,应该是家家户户蒸年馍、支油锅、置年货的日子,可你看这龙尾堡中冷冷清清,一点年味都没有,许多乡亲因为穷,蒸不起年馍,买不起窗纸,没有钱买红纸写春联。我郭明瑞作为龙脊乡乡长,自然不会置龙尾堡乡亲于不顾,我已经和裕龙兄商量好了,由我和裕龙兄各出两千斤粮食磨面蒸成年馍,分给那些家中断粮的乡亲,再给几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做件新衣,购买窗纸、年画、门神画等分给各家各户,让大家都糊上新窗纸、贴上新窗花。同时我们还要购买红纸,由我和裕龙兄、马云起分别执笔,给龙尾堡家家户户写春联,让乡亲们欢欢喜喜过大年。”听了郭明瑞的话,人们站起身纷纷感谢郭明瑞和严裕龙,赞扬了他们乐善好施,郭明瑞虽然口中一个劲地谦让,但眉宇间也显出一份得意的表情。

    郭明瑞出粮出钱帮助龙尾堡人过年,遭到小老婆柳叶的反对。郭明瑞训斥道:“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分不清大事小事,如今龙尾堡家家断粮,户户断饮,只有咱家后院中屯满了粮食。如今粮价大涨,那一屯屯粮食虽是一座座金山银山,可那也许是惹祸的根源,如今已经有不少人被活活饿死,那些被饿疯了的穷鬼正用一双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大户。这几天先后有下柳村、十里屯的几个大户被那些饥民所抢。”柳叶说:“你不是龙脊乡的乡长吗?我们家一天到晚不是都有那瞎子驴和三眼狗整天带着两杆枪为我们看家护院吗?”郭明瑞说:“我的好夫人,在饥饿面前,饥民就是土匪,一旦有人挑头闹事,今天可能还是见面亲亲热热的乡亲,明天就会提着刀子来抢我们家的粮食,要我们的命,饥饿生盗贼啊!到了那时候,别说一个瞎子驴和三眼狗,就是再有十个百个瞎子驴和三眼狗,也挡不住那些饿疯了抢粮食的穷鬼。在这种情况下我帮那些穷人,是破财消灾,这样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也不明白?”郭明瑞的话,听得柳叶心服口服。

    由于郭明瑞和严裕龙的资助和张罗,龙尾堡总算有了一些年味,家家户户忙着打扫庭院,糊窗户、贴年画。大年初一,还由邱鹤寿、马云起挑头,由郭丁山、王媒婆、寅旺等人组成了锣鼓队,敲锣打鼓迎新年。这样,龙尾堡人总算渡过了这个难熬的年关。

    熬过了寒冬,皇历翻到了民国十八年。暖风从东边的河滩悄悄地吹来,吹消了村头池塘里的薄冰,吹绿了村里村外还没被冻死的树木的树梢,吹绿了河滩田野,龙尾堡人终于熬过了严酷的寒冬,等到冰雪融化后,严裕龙和郭明瑞、马云起等人率领龙尾堡人忙了一个多月,把去年大雪中冻死被厝在大庙中的十几个棺椁下葬,让死者入土为安。同时在龙尾堡坡下的大坑中,挖出了被埋在雪中郭明瑞家的柴车和长工富贵,从雪中挖出的车还可以再用,挖出的柴禾还可以再拉到县城卖钱或者当柴烧,可是那个长工富贵,却再也不能醒来,他的东家郭明瑞花了三块大洋给他买了一口薄棺材,使这件事情终于有个了结。而富贵在郭家三年的工钱,自然留在郭明瑞的口袋里,在这件事上,郭明瑞并没有吃亏。

    龙尾堡人心中只有一个期盼,期盼着夏天麦子能有一个好收成,可是从开春直至麦收,许多地方滴雨未下,小麦歉收,而且大旱的天气还一直在延续,直到民国十八年八月,整个关中久旱少雨,又到了种秋的季节,可是干旱的大地坚硬得如同一块铁板,秋粮根本无法下种,即便下了种,不但种子不会发芽,反而连种子也得赔上,因此秋未下种。可是干旱仍在继续延续,洛河、渭河断流,池竭井枯,干枯的土地干渴得裂开一道道缝,挖地三尺也不见一点湿气,干燥的空气中拧不出一点水分,许多根深叶茂的百年古木,也因耐不住这罕见的干旱而枯死,田野中的植物几乎全部旱死,关中大地一片枯黄,仿佛一根火柴就能点燃。

    龙尾堡中的大部分家庭都断了粮,就连麸皮、谷壳、油渣这些东西都吃光了,人们几乎全靠树叶、野菜、草根再掺上锯末、包谷秆来充饥。所有的田野都被人们掘地三尺,连那些酸枣、草根也被搜掘殆尽,挖完了菜根就吃树叶、扒树皮,山上、路边,几乎所有树木被扒光了树皮,一切能够进食的东西都被食尽,为了不被饿死,人们达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连那些老鼠、麻雀之类的小动物都被人们吃得干干净净,为了活命,人们于是含着眼泪,向昔日和自己一起在田地里下苦流汗的牲口举起了屠刀。

    马云起准备杀掉家中的那头老耕牛,那牲口似有灵性,面对拿着刀的马云起,那老牛的眼角竟流下了眼泪,那眼泪看得马云起一阵心酸,于是扔了手中的杀牛刀,抱着牛脖子痛哭了一场。再次把牛送进了牛圈。王媒婆想杀她家的那头驴,可是自己下不了手,她于是请郭丁山来帮忙,条件是给郭丁山一条驴尾巴和四个驴蹄子。可是说来也怪,一向温顺听话的毛驴,那天说什么也牵不出圈,任凭郭丁山和寅旺使多大劲硬往外拉,使劲用鞭子抽打,还是用吃的草料往外引,那毛驴就是不出驴圈,王媒婆心软了,发誓绝不杀这头毛驴。

    屠户牛二听到马云起和王媒婆要杀牲口的消息,第二天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屠牛刀来龙尾堡找到马云起和王媒婆说:“听说你们想杀牲口又下不了手,我来替你们杀。”然后扬了扬手中的刀说:“只要我牛二这一刀子下去,那牲口就没命了。”马云起说:“替我们杀牲口要多少钱?”牛二说:“不要钱,把那牛头、驴头送给我牛二就行了。”马云起正在犹豫,就听王媒婆说:“我家的驴不杀了,我下午要把它拉到城里去卖。”牛二说:“卖给我,我出的价肯定高。”王媒婆看了看牛二那把寒光闪闪的屠牛刀说:“我的驴是要卖,但条件是买驴的人不能杀它。”牛二说:“傻子,这年月,人都没有饭吃,哪里还有草料养牲口,卖给我算了,我给你出高价。”任凭牛二如何纠缠,王媒婆就是不卖,看到王媒婆如此坚决,刚才还犹豫的马云起也不愿把牛卖给牛二。牛二没办法,只好扛着那把屠牛刀出了龙尾堡。第二天,马云起和王媒婆把那头耕牛和毛驴拉到城里卖了,条件是买主答应不杀耕牛和毛驴,就因为这个条件,价格一下子便宜了许多。

    虽然大家都不忍心杀牲口,但为了活命,龙尾堡后来还是宰杀了一些牲口,牲口的主人不忍心下手杀死牲口,只好请屠户牛二来宰杀。为了避免看见宰杀牲口的血腥的场面,宰杀那天,牲口主人把牲**给牛二,让牛二牵到龙尾堡坡下去杀,几乎所有要杀牲口的主人都要哭着叮嘱牛二,要牛二用一块布遮住牲口的眼睛,别让牲口受到惊吓,宰杀时动作轻一点,别让牲口太痛苦。

    一年来,龙尾堡人在严裕龙和郭明瑞的带领下,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祈雨仪式,人们用牛头、全猪、全羊做祭品祭龙王,把龙王爷从庙中请出来,敲锣打鼓地抬着龙王爷游街,让龙王目睹这百年罕见的旱情,祈求龙王爷降雨,但那心硬的龙王爷仍是无动于衷,没有降下一滴雨水。人们于是来到龙头寺,请求立悟大师作法祈雨,却发现龙头寺大门紧闭,拒见任何香客。

    大旱同样惊动了临晋县县长王寅文。遇到这样的大旱,一年两季庄稼绝收,他这当县长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于是他带了龙威、龙武兄弟来到龙头寺,问立悟大师为何关闭寺门拒见香客。立悟大师盘腿端坐在蒲团上,一边拨着佛珠,一边说道:“阿弥陀佛,香客进香,是为了祈求平安,可明知百姓有灾不能避免,何不干脆关了寺门。”王寅文说:“可是大师为何不用法力阻止灾难?”立悟大师说:“先生差矣,佛法虽然无量,但宇宙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和尚我也是莫能奈何啊!”王寅文请求立悟大师作法祈雨,遭到立悟大师的拒绝,王寅文于是冷笑着说:“人们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立悟大师更是慈悲的大德高僧,可是民国十七年至今近两年时间,关中大旱,久旱不雨,河竭井枯,庄稼绝收或歉收,粮价极贵,人民大饥,鸡犬牛羊宰杀殆尽,百姓饿殍载道,仅昨天晚上,临晋城内的四个城门洞、城隍庙、马家牌楼等处就发现男女十几具尸体,野狼结群,聚食死尸,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人相食,难道大师就忍心看着众人饿毙路边,生灵涂炭而无动于衷吗?”立悟大师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并非贫僧不肯作法祈雨,实在是因为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啊。”王寅文说:“请问大师,难道真的有天吗,如果有天,难道老天爷就这么狠心,这样对待这些整天敬天、祭天的天下众生吗?”

    听了王寅文的话,立悟大师双手合十,严肃地说:“县长大人,离地三尺有神灵,你刚才问贫僧有天吗?贫僧告诉你,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老天的掌握之中,不错,旱灾是饿死了不少人,可是这些年来,那些军阀和大人物之间的杀伐,死的人还少吗?当今天下,当道者无道,官府巧取,土匪军阀豪夺,兵灾匪灾对老百姓早已是敲骨吸髓,兼以战事频发,政局动荡,各派系为争权夺利,刀兵四起,铸犁为剑,杀伐盛行,杀戮声此起彼伏,人命如蝼蚁,导致天怒人怨,天之发怒,即示之以灾祸,欲给当道者以警示,去年的雪灾、今年的大旱,都是老天爷对当道者不仁的警示,以警告当道者停止杀戮,善待人民,否则,将有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可是当权者并未醒悟,杀戮还在继续,冯玉祥、阎锡山不是又联手发动了反对蒋介石的中原大战,新的杀戮不是又开始了吗?这样下去,老百姓即便不被饿死,也会被杀死,人杀不如天杀,人杀杀几个,天杀杀一批,老天爷只不过是把人的屠杀,换成了大自然的屠杀罢了。王县长还是回去吧。”

    听了立悟大师的话,王寅文冷笑了几声说:“难怪有人向本县状告大师制造谣言,蛊惑人心,煽动百姓闹事,看来事情果真如此!”王寅文说完,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立悟大师,旁边的龙威、龙武兄弟也拔枪在手,大声吼道:“老秃驴,你就别在这装腔作势了,就凭你刚才的言论,现在就可把你抓起来打入大牢,你今天若是答应了我们作法祈雨,前面的事一笔勾销,否则可是要杀头的。”

    面对王寅文和龙威、龙武的威胁,立悟大师仍是一副静穆沉稳的神情,可那静穆沉稳后面,分明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只见他双手合十,平静地说:“阿弥陀佛,世事纷争,本不是我出家人参与之事,出家人心中只有我佛,跳出三界外,不言红尘事,对于人世间的纷争从不过问,贫僧刚才所言,只不过是从佛家的角度看待这场旱灾,不知二位军爷为何有如此大的肝火?”说完,用一种静穆的神情看着龙威、龙武。面对立悟大师平静的目光,历来凶残狠毒的龙威、龙武兄弟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不由低下了头。看到这种情景,王寅文赶忙接过话头说:“大师息怒,我这两个兄弟是粗人,不会说话,冒犯了大师,请大师息怒。对于大师的预言及刚才的话,本县长我是深信不疑,不过最近时局动荡,人心不稳,我们是担心大师的话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用以煽动老百姓闹事。”立悟大师说:“请县长放心,贫僧自今日起不再踏出寺门半步,在寺中专心念佛,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施主请回吧。”

    王寅文和龙威、龙武走出了龙头寺,龙威、龙武二兄弟生气地说:“大哥,立悟这个老秃驴也太狂妄了,全然不把你我放在眼里,要不我们兄弟二人这就回去用绳子把他捆了,还就奈何不了他一个和尚不成。”听了龙威、龙武的话,王寅文没有说话,转身看了看龙头寺内那雄伟的大殿及岱祠岑楼和镇龙高塔,对龙威、龙武说:“那是个高人,你们二人今后在老和尚面前不得放肆,正像那老和尚所说,如果老天爷真的要杀人了,小百姓也只能伸出脖子任由宰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