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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3)
    他最常说的话是:“你应该多多学习操持家务,翰墨文章岂是女子当为之事?”一看见妻子铺纸研磨,坐于书桌前,他便会紧皱眉头,满腹不快:女人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为人qi者,不能帮丈夫飞黄腾达也就算了,整天作出一幅女才子的样子,是不是在形容我俗气、现实?我一个科举士子书书写写,才是应当应分。

    朱淑真偶尔也会低声辩解:“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耳。”(《掬水月在手》诗序)人在屋檐下,为人妇的朱淑真感到很为难,也很委曲,她一日不写,便是违背天生的性情。这回答率真而楚楚可怜,换一个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定会以娶到可爱老婆为荣。可是朱淑真的老公是个彻彻底底的大俗人,他才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只要妻子按照自己的规划生活。

    “李大人在朝中很有势力,李夫人你要多多结交……”考虑到乌纱帽,虽然他人前时时摆出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人后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包括夫人外交。

    “我不太喜欢李夫人。”她低声答日。

    “她丈夫的官阶比我高,娘家又是士族,人家愿意亲近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凭什么不喜欢人家?”他总是从自己的实利出发,用社会公认的丈夫的权威囚禁她的心灵,从来不尊重她的诗意本性。这样的丈夫,朱淑真既不尊重,更谈不上热爱,身为妻子,她只能忍耐顺从,收笔洗砚做羹汤,任凭他侵蚀着她的心灵,磨钝她的感观。

    偶尔,在丈夫外出寻欢(美其名日论诗会云云)的寂寞的深夜,她的本性、她的自尊便会冒头,化作一首首伤心词,见证深闺中妇人的不甘和落寞。很多批评家说女诗人题材偏狭,他们忘了,那个时代给她们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愁怀》

    诗中,她自伤彩凤随鸦、所适非偶的满腔幽怨表露无遗。而幽怨中,她的心灵相契的婚姻观也露出端倪来了。在宋朝,这种婚恋观不能不谓“超前”。看整个文学史,一般的闺怨诗,抱怨的主题只有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冷落。如朱淑真这般,以为丈夫与其才貌不相称者,再没有第二人。自《周礼》定下夫为妻纲以来,女性对于自己配于何人,似乎是没有发言权的。便是才女谢道韫抱怨其丈夫才情不行,也只是跟叔叔嘀咕两句,从未写出来给人落下实物之凭证的。

    世上有些人是用了社会规范在生活,而有些人则是用心在生活。朱淑真属于后者。她虽然对社会规范有所顾忌,但更忠于自己的真心。她不在乎社会规范;她要夫妻平等。她公然抱怨命运、抱怨上天:为什么没给鲜花安排合适的护花使者?

    妻子对丈夫这样公然无畏的决绝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到妻子的诗,晨起的丈夫心里怒火纷飞,隐于地表的暗战白热化:“当初娶你只因为你是朱大人之女。这几年对你的种种容忍倒还惯坏了你的脾气。你如此不识好歹,便是朱大人面前又能奈我何?”

    接下来的几日,他公然出入青楼——起先,他出入青楼还有所顾忌,现今有了实证在手,做什么都变得有恃无恐,乃至变本加厉。再接着,他大张旗鼓地纳妾。他以此对妻子进行情感的放逐,由冷淡到冷漠,直到冷酷,夫妻关系从淡薄到僵化,直至麻木。

    朱淑真对丈夫彻底失望,她一个清高自持的女才子,嫁给一个俗透了的市侩男,不能离婚就够倒霉了,让她变成丈夫那样的人,万万不能,于是,她说: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黄花》

    朱淑真以黄花(即菊花)自比,将丈夫比作黄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不随”掷地有声,表现了她对无爱婚姻抗争到底的无畏与决心。

    这样强势的妻子,做丈夫的委实不愿再理会。他带着小妾转赴他任,只把朱淑真留在这死寂的家中——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在宋朝,一个以家庭生活为全部人生内容的女子突然失去了丈夫,这实在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丈夫情绝至此,朱淑真却是不管不顾。她在这座府宅里的生活本来就是平庸、沉闷、枯燥、孤寂、无爱,没有希望的,现在那个痛苦的源头走了,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这些年来,本来就快变成石头一样的死人了,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天易见,见伊难,梨花寂寞泪阑干

    张爱玲说:“朝生暮死的蝶最为可羡,一旦春残花尽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死去,一生只为了酣睡和享乐而来,而人的一生呢,逝水般的过去了,未曾有过尽情的生命。”朱淑真不甘心过死水一般的生活,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只能在深深的庭院中苦捱日子?

    不能建功立业,没有疼爱自己的丈夫,家庭中也没有地位,朱淑真只有手中的笔和满腔的怨气。也许只有在不顾一切的追求书写中,才能释放备受压抑的精神痛苦。她写恋情,每一段都影影绰绰,躲躲闪闪,内容雷同——痴情的女主人公如屈原笔下的山鬼一样,踯蹰趋寻,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待情人,那负心人总是失约。她笔下的恋情一如既往,一如她的人生姿态——不顾一切地爱,然后是深深的伤害,再然后是不绝如缕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