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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宝根的尸身停在家里整两天,初五凌晨送安丰镇火葬场,赶早去烧。

    四点多钟天还未亮,施家突然骚乱起来,哭声沸天。安眠在门板上的宝根被搬到仰放的棺材盖上,麻绳一搭,两根粗竹杠一穿,四个汉子把他抬了出去。春英嚎啕着冲出来拽住麻绳乱摇,差点把宝根摇得掉到地上——她不肯宝根走,她要送宝根走——被人硬生生掰开手指,像杀猪般地拖回屋里。按照乡下风俗,死者的年轻妻子是不能参加送葬的,一旦参加就意味着终身守寡,以后想嫁都没人敢娶了。

    赵家庄冷清的街巷上行走着一支凄凉的队伍。当头被大人搀着走的是披麻戴孝的小施满,后面是送葬的亲友,尔后是抬着宝根的四个汉子,最后面是一群吹打的道士。白灯笼一颠一颠的,把队伍奇怪的形状映在墙上,像活动着的皮影戏。凄厉的唢呐一齐吹起来,仿佛无数条冰凉的水蛇在人们头顶上飞蹿……

    送葬的灵车停在庄西的水泥桥头。是报废的客车改装的,门朝后开,但没门扇,像个敞开的黑洞。车子一路呜呜地向北面驶去。安丰镇离赵家庄四十里。

    车厢里大家坐在铺开的稻草上,很挤。宝根就停在我的脚边。所有人都沉默着,悄无声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的头脑里滚涌着怪异的念头。我知道宝根真的要走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就被推进煤火熊熊的炉膛里,化为袅袅青烟从高耸的烟囱里飘进无垠的天空,只留下一抔洁白的骨灰……

    在宝根抵达安丰前已有四位死者排在他的前面。有男有女,有耄耋,有中年。老死,或者病死。惟有宝根,是凶死的。

    从火葬场出来已是早晨八点。蓝天澄碧如洗,艳阳普照大地,空气温暖新鲜。汽车直接往赵家庄公墓开去。已经安排人用水泥船装着敞口棺材到了公墓,在宝根的爷爷奶奶坟侧挖开新穴等待着。宝根的骨灰将用织物包裹着装进棺材埋在那里。一路上小施满蹲在我旁边,不断地伸手去按棺材盖上晾着的骨灰中几块没有烧得透的骨殖。指尖轻轻一按就碎开了,发出的细屑声就像咬开一块桃酥饼。四岁的娃娃恐怕还没有太明确的悲痛意识,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玩,他这样做自有他幼稚的理由。可怜的孩子,小施满!

    宝根火化下葬后,参加治丧的亲友并没有全撤。莲香躺在东房间,仍打着点滴,几个女儿不离左右,晚年丧独子,巨大的悲恸彻底击垮了她。广富一夜之间佝偻了腰身,蹒跚着来来去去,喂养家里的禽畜。他在独自做这些的时候嘤嘤地哭泣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却不见有人上去相帮。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人世间的悲情苦痛,只能靠自己去慢慢消解。

    春英躺在西房间,母亲、姐姐和姑姑陪伴着她。还有施满,一直伴着妈妈。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人心痛。

    堂屋里仍然弥漫着浓烈的纸钱味儿。家神柜上白烛高烧,黑蕊结球。炉香青烟缭绕。宝根的灵位前供着一碗元宝顶的米饭。西墙上新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插着翻洗放大出来的宝根遗像。那是一张青春飞扬的脸,眼睛里却藏着淡淡的悒郁。这是宝根某年高考准考证上的一张免冠照片,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成为永远的定格。镜框中的宝根凝视着我,好像随时要开口向我说句什么话来。

    庄上人对宝根的死唏嘘不已,议论纷纷。他们说少年夫妻,恩恩爱爱的,突然走了一个,留下孤儿寡母、年迈高堂,这老天也真不长眼啊!死者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该怎么走以后的路?春英才二十六岁,正当青春年华,终生守寡是不现实的。但如果春英在宝根化牌子(苏北乡俗,人死后满三年将其灵牌火化)后选择改嫁,公婆谁来养老送终?施满年幼,是施家留下的唯一血脉,带走还是留下?带走,莲香和广富肯定不同意;不带走,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培养小孙子?难哪!最后有人提出一个两全办法:招夫养子。

    我的父母和岳父母也同意这种观点,我却感到不可理喻:宝根和春英是一对绝配夫妻啊——谁也不能替代宝根!我当然知道这样认为是一种偏执,因为人死不可以复生,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的生活,但我感情上就是无法接受。

    初七下午,我和银凤去向春英告别。踏进施家院子,里面很安静,意外地看见莲香已经起来了,坐在厨房门口剥蚕豆;广富在她身边切猪草。

    我们喊道:“婶!”“叔!”

    老两口抬起头,脸上露了凄楚的笑容。莲香喑哑着嗓子轻轻答应:“乖乖,你们来了?春生也在这块。”

    春英坐在堂屋里垫了褥子的藤椅上,施满坐在她怀里玩着一块像皮泥。旁边一张长凳上,坐着春生和一位姑娘。

    春英出人意料地平静了许多。家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发现宝根的遗像镜框被镶上一圈用黑绒布编成的花朵。我再次凝视宝根,他脸上竟似有些许熟悉的笑意。

    春生泡上两杯热茶,殷勤地给我们端来。

    我发现春生脸上难以掩饰地染着喜悦的神色,这让我感到惊讶。跟着,我更惊讶地发现,跟他同坐一张板凳的姑娘竟是几年前宝根结婚时我在杨家庄碰到的那个穿绿袄的女孩——慧兰!

    我至今仍记得,当年的她娇憨向宝根请求,“姐夫,借你陪郎用一个小时”,然后咯咯笑着,和同伴一起拉我到东房间里,坐在洒满阳光的大床上打牌……她怎么会在这儿?

    春英告诉我们,娘家人怕她带着孩子守在家里孤独害怕,专门让表妹慧兰来陪她生活一段时间,等宝根过了“六七”,再回杨家庄去省亲休养。

    慧兰见我专注看她,脸上腾起绯红,轻轻叫了一声:“金龙哥哥!”

    我一下子明白了。心里不禁感慨万分。这世界实在是太滑稽:一方面降临痛苦,一方面又赋予希望;这边降临灾祸,那边却马上赐给幸运。在这样悲情的时刻,这样哀痛的地方,却演变成另一对男女的甜蜜时光和人生福地……

    告别时,春英轻声告诉我们:“扬州那边的生意我怕是暂时做不成了。过些天春苗找几个人先去替我把东西运回来。”

    我没有接她这句话。银凤也没接。我们实在没法接话。我的内心翻江倒海。

    初八早上,我和银凤回扬州。

    临行前,父母、岳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以后千万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不要太累太苦。说赚钱慢慢来,年轻人赚钱的日子长呢。我们点头应诺,请他们尽管放宽心。

    我和银凤都没有透露,我已经请苗姐和朱老板动用熟人关系,帮我们在建设中的曲江商品城预订一间服装门面房。他们表示尽力帮忙。自从朱琴顺利考取了南京卫校,夫妻俩一直想表示报答,这正是个最好的机会。如果能成,春节前门面房交付使用,我们就成了正式领取工商执照的老板,从此告别街头摆摊生涯,也不需要东奔西走赶集场了,人会享福很多,生意会更加兴旺发达。

    牐犉车开动不久,我和银凤不约而同把脸扭向窗外。西边辽阔的麦地间,突兀着一片杂树林,蓊蓊郁郁,鸟雀翔集。那是赵家庄的公墓,那里面掩着一座矗起的新坟。

    ——宝根,我们走了!

    ——宝根,我们回扬州了!

    ——宝根,你的梦想,我们会替你去奋斗、去实现!你的妻儿,弟兄们一定会负责到底!

    ——安息吧,宝根!

    牐犉车向左一拐弯,进入宽阔的兴东公路,风驰电掣。银凤从窗外转过脸,泪眼婆娑。我把她紧紧搂住。她在我怀里抽噎,单薄的肩头不住地耸动,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这个世界有时确实让人委屈,许多美好的东西无端地就被命运拿走了。就像一棵树,满树繁华,一夜风雨,残红委地;就像宝根,转瞬之间,阴阳两隔。但是,遗香,遗爱,却依然流芳,永驻人间。

    牐犖一秀敝锌吹酱巴馑朴幸恢淮竽裨谧匪嫖颐恰N姨到一种嘘嘘的声音,如同嘶哑的呼喊。我知道谁在追随。我知道谁在呼喊。我闭上眼睛聆听,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