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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沙漠
    今日有风,吹得黄沙漫漫,扬起的沙尘不时漫过前挡风玻璃。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勘路车像一座渺小的山丘,在酷暑下的金色沙粒中向前移动。

    对照着组委会的官方路书,段殊手握方向盘行驶在规定的赛道上,他身边的齐宴则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和笔,时不时抬头确认前方的路况,然后快速地写着什么。

    今天只是勘路,气氛还算松弛,没有像正式比赛那样紧张。

    虽然组委会方面会下发正式的路书,但里面的标注不够简明易懂,很少会有选手直接用它来领航,通常都会在勘路过程中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做一份外人大概率看不懂的手绘路书。

    而勘路这一天,通常是领航员最难受的时候。因为他们要一边低头记录,一边抬头确认外面的环境,视线时不时地上下交替,会导致人产生眩晕感。

    况且今天段殊和齐宴直接搭凌晨的飞机过来,到达后稍作休息就开着勘路车入场了,本就舟车劳顿,现在又一路奔波,更容易身体不适。

    车速不快,段殊并没有全副武装,没了头盔的阻挡,他常常转头确认齐宴的情况。

    齐宴察觉到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他的脸色看起来跟平时一样,隐约有一些苍白,在漫天黄沙中更像是一种错觉。

    段殊心下了然,放慢了车速,顺便将路况报给他听,减少他抬头的频率。

    “前面八十米左右是右拐,弯度四。”

    车载录像持续地记录着前方的景象,如果途中有不小心遗漏的地方,回去后还可以核对检查。

    齐宴听着他的声音,眼眸里流泻出一丝柔和,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兀地打断了。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喇叭声。

    段殊往车窗外看去,后方的八号勘路车追了上来,由于出发勘路没有时间间隔,再加上大家都不追求速度,所以在赛道上遇见是常有的事。

    这阵尖锐又刺耳的喇叭声,不像是意外手滑,似乎是在跟他们打招呼。

    段殊有些错愕,故事里的他只参加过一次正式拉力赛,交际不广,还没有到参赛时常常会遇见老对手的程度。

    倒是齐宴往倒车镜里看了一眼,眉毛微蹙,言简意赅道“不用理他。”

    闻言,段殊没有多问,脚下的油门丝毫没有停顿,仍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着。

    后面的车见他们不理会,索性加速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

    八号勘路车位于段殊他们的右侧,此时摇下了车窗,露出驾驶座上的车手黝黑的面庞,看起来笑容满面“我还以为是同名呢,在登记簿上看到了,原来真是你啊,齐宴。”

    与他相隔不到一米的齐宴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打算做回应,段殊略显担心地望过去。

    八号车手显然也看到了段殊,啧啧称奇道“带了个新面孔啊,怎么,现在又能撑得住了是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了不过这次怎么不跟搭档换位置”

    充满恶意的话语,透过坚实的玻璃车窗飘进来。

    现在轮到段殊皱起眉毛了。

    他不想再听这个陌生人废话下去。

    在其他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时候,段殊重重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喂了毫无防备的八号车手一嘴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寂静后,后方传来隐隐的骂声,很快被沙粒淹没。

    齐宴惊讶地望向段殊。

    甩掉了碍眼的陌生人之后,段殊重新调整速度,一本正经道“你让我不用理他的。”

    齐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嗯,很精彩的拐弯。”

    从温佑斓那里知道的新闻报道,和从八号车手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指向齐宴不愿主动提起的过去,段殊再一次被提示了这段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开口问齐宴。

    他只是回想着刚才瞥见的八号车手吃了满嘴沙子的嫌恶表情,心情不自觉地便明朗起来,手指愉悦地敲击着皮质的方向盘把手。

    接下来的行程和此前一样,还是枯燥的开车,勘路,做笔记。为了不打扰齐宴的思路,段殊甚至都不能跟他聊天,只能独自欣赏着沿路的风景。

    而时间一长,那种眩晕感越来越重,齐宴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要求停车休息。

    沙漠里的大风渐渐平息了,风沙静谧,齐宴打开车门透气,面色苍白地接过段殊递来的矿泉水瓶。

    清凉的矿泉水淌过喉咙,他听见段殊随意的声音。

    “八号还没有追上来,他正式比赛的时候也那么慢吗”

    齐宴慢慢平复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恶心感,同他闲聊“应该比你慢。”

    “我们是十二号,明天我找找机会,争取再甩他一脸沙子。”

    段殊知道他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减缓身体的不适感,所以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想要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帮助他放松。

    就像是姚笑笑之前经常为他做的事。

    他喜欢听那些不算浓墨重彩的笑话,不知道齐宴会不会喜欢。

    段殊对着沙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

    “你要听冷笑话吗”

    齐宴怔了怔,应道“好。”

    “一个总是不开心的人,自从有了一个新朋友之后,他就变得每天都会笑,你猜是为什么”

    听他说完,齐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因为他的朋友喜欢讲冷笑话”

    “不是。”段殊摇摇头。

    “因为他的朋友很好笑”

    “不是。”

    接连两次猜错,悬念营造成功,段殊看起来心情很好,扬起了眉毛。

    齐宴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叫姚笑笑。”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到极点的谐音梗,但还是被他蹩脚的冷笑话逗笑了,的确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忍不住调侃道“你是不是很少这样安慰人”

    段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会努力练习的。”

    至少齐宴看起来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次说笑话的尝试很成功,他想。

    齐宴放下了矿泉水瓶,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记录笑话的人,便鬼使神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朋友叫姚笑笑”

    段殊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语气格外轻松“是啊。”

    姚笑笑和巧克力一样,都是曾经他在难受时用来提醒自己要快乐的标记。

    他现在不仅可以对别人谈论自己,还可以主动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变成不太好笑的冷笑话。

    如果黎嘉年知道了,也许会开心地拥抱他。

    齐宴没有再问,不适感彻底消退,他重新坐好,和段殊一起继续向前驶去,看着沙粒在车窗边缘舞蹈。

    这天的勘路临近结束,太阳落山,在沙丘上漾开一阵极其耀眼的橙红色,引人流连。

    段殊和齐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勘路这件事,抬头望向这壮丽的奇观。

    勘路车停下,他们同一时间下车,望向眼前沉落的夕阳,淡金的黄沙与橙红的太阳,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让人仿佛身处灿烂的岩浆。

    在这极致的美丽面前,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良久,齐宴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瞒着你的。”

    他主动提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透明隔膜。

    彼此渐渐熟悉之后,这是必须迈过的一道重要关卡。

    “我以前当过一年车手,虽然参加了几次比赛,但时间不长。有些人知道我,有些人不知道,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而我一直都不是很想面对以前开赛车的事,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你。”

    在烂漫的夕阳里,段殊专注地聆听着。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业余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会去不同的俱乐部里玩,看别人开车,直到被那时刚刚成为车手的庄樾发现,邀请我试着跟他一起练习。”

    听到这里,段殊才意识到齐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原因。

    这个开端,与后来齐宴和“段殊”的相识一模一样。

    庄樾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车手,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他邀请了那个看起来素质不错的齐宴来做自己的领航员,没想到几次训练之后,齐宴的天赋被教练发现了,两个人之间临时交换位置试了试,结果此后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这是很常见的意难平故事,为自己的舞台精心挑选的配角,最终却压过了自己的光芒。

    齐宴的天赋极佳,又相当努力,很快跑出了十分惊人的好成绩,那是庄樾几乎无法企及的成绩。齐宴一时间被外界称为天才车手,车厂和赞助商早早地找上了门。

    几次大型比赛之后,声名鹊起的齐宴始终觉得不安,但问起庄樾的时候,对方又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庄樾在私下里曾经偷偷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跑过齐宴的成绩。如果他们俩之间真的交换位置,成绩只会一落千丈。

    齐宴在讲述的时候微微垂着头,任夕阳没过微卷的发梢“然后就到了我中途退赛的那场比赛。”

    那是一场饱受瞩目的国际比赛,齐宴是唯一被邀请参加的本国车手,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期待。

    齐宴承受住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发挥一如往常,但庄樾没有。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会赢。在这种高压气氛里,庄樾开始心态失衡,他既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控制不住心里那种被夺走了位置的不甘,在比赛过程中领航时屡屡出错,险些导致车祸,幸好齐宴及时地控制住了车子。

    庄樾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愈发紧张的比赛氛围中,心态是最重要也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无可挽回地失控了。

    在一个急刹车后,齐宴停了下来,他知道身边的领航员彻底分心了,也明白对方现在的心理状况会导致比赛无法再安全地进行持续下去。

    所以他松开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主动告知组委会,说他想要退赛。

    作为国内唯一出赛的一组选手,这样不明不白的中途退出,令齐宴遭受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至今仍有人耿耿于怀,譬如前面遇到的那个八号车手。

    而齐宴任凭外界风言风语的揣测,始终没有对外说起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自己临时掉链子的搭档。

    从此以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齐宴失去了那个带他入门的领航员,也失去了那种信任别人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场,直到遇见段殊。

    这是一个充满了叹息的故事。

    听他说完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段殊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换位置”

    比赛开始之后,不可以再换人,但车手和领航员之间仍能交换位置。

    他的问题是真诚的,因为对段殊而言,无论是做车手还是领航员,都是一样的,他的赛车能力本就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

    他唯一贪恋的是茫茫大自然中的瑰丽风景,还有征服自然的感觉,这些都与位置和名声无关。

    齐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其实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那时候庄樾能主动告诉我,他不甘心,也许我还来得及解开他的心结。”

    段殊准确地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心无杂念地驶向目的地。”

    齐宴抬眸看他,身边人的脸庞被前方的夕阳渲染得很昳丽,于是他不再说话,专心地观赏这场盛大的日落。

    他们拥有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