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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记忆
    段殊当然不知道。

    在他接收到的属于这个段殊的记忆里,齐宴的存在感很弱,对两人的过往只有一段在赛车俱乐部里偶然相识的概述,段殊其实不知道彼此之间的默契和信任是如何一点一滴生成的,它们在记忆中全部被略去了,或许是因为不重要。

    他的记忆里,全部都是温佑斓。

    见他陷入沉默,温佑斓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你应该知道吧那我就不往下说了。”

    “不,我不知道。”段殊低声道。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关于温佑斓突然提起齐宴的目的。

    “他一点都没有告诉过你”温佑斓却蓦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里流露出不赞同。

    从这个语气可以判断,那一定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往事。

    果然,温佑斓的下一句话就是“他曾经是个很有潜力的车手,却在一场重要的国际比赛里临时退赛了。”

    他看见弟弟的表情里流露出迷惘,于是语速变得更快了,像一场因为担心而降下的疾风骤雨。

    “他也有过一个配合默契的领航员,我看到他们曾经一起拿了很多比赛的大奖,报道上说齐宴有很好的天赋,但心理素质不太稳定,最终选择了放弃比赛,也和自己的领航员从此分道扬镳。”

    段殊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之前因为我的缘故,你一直没有去参加正式比赛,他过去的这段经历,放在普通的训练中或许没有关系。但你们已经一起参加过比赛了,他怎么能一句都没对你提起过”

    “外界的报道很可能是美化过的,也许实际情况更糟糕,那场中途放弃的比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那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温佑斓的声音里蔓延着真切的愤怒,段殊看见他手中的报告单都被捏出了褶皱。

    如果他是故事里的那个段殊,此刻他一定也会很气愤,对这个本该无话不谈的领航员,产生质疑和不满。

    但他并没有。

    因为他和齐宴之间还有一层超出故事的特殊关系。

    段殊恍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种突然遭遇打击的不可置信,所以温佑斓开始为他下结论。

    “我说过,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温佑斓放缓了语调,“我可以不反对你去开赛车,但你不能跟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成为搭档,太危险了。如果他在为你领航的时候,突然恐慌发作,那你要怎么办”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与此同时,段殊却想起了另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

    那天在实验室里,齐宴随口举例时说过三个词替代品,强制,越轨。

    替代品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无论是他、温佑斓,还是齐宴,都是单身状态,也就谈不上越轨。

    所以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一种温柔的、悄无声息的强制。

    温佑斓的最终结论落入空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换掉齐宴,找一个新的领航员。”

    他的眼神里写着相信,他相信一贯听话的弟弟不会忤逆这个并不过分的决定。

    而段殊看着这张温文尔雅的脸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幕毫不相关的画面。

    在和温佑斓外出吃饭的那个晚上,他收到了齐宴发来的消息,然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串组合复杂的锁屏密码。

    为什么原来那个段殊会设下这么难记的密码

    这个问题一闪而过,然后被他忽略了。

    “段殊”的生活充实又简单,他的记忆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哥哥,在生活中占据最大分量的人也是哥哥,那些车队里的朋友,甚至是理应最亲近的领航员,都是背景色。

    那些人并不逾矩地喜爱着他,不可能擅自翻动他的手机,也并没有这个机会。

    只有朝夕相处的温佑斓。

    段殊忽然很想问眼前似乎正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哥哥,是不是知道他的手机密码

    他没有问,他知道答案。

    表面光风霁月的温佑斓会暗中翻看检查他的手机,所以他才需要一个足够复杂的密码。

    在明亮的诊疗室里,彻骨的寒意蓦地笼罩下来。

    “段殊”也许在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哥哥对待自己的方式,那些与亲情和温暖伴生的控制。

    但无论是出于血缘、感情,还是道德,他都无法真正反抗多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

    而更吊诡的是,温佑斓的控制并不明显,也不冷酷,他是真的在对弟弟好,只不过是以他想要的那种方式。

    在自由和亲情的艰难抉择之中,“段殊”最终选择了刻意忽视,并且说服自己,哥哥只是在对自己好。

    除了哥哥,生活中的其他人全都不重要,这是温佑斓想要的状态,“段殊”默默地接受了。

    因为在改变不了现状的时候,人们通常会选择另一条路,来令无能为力的自己安心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所以“段殊”抹掉了那些令自己心生疑虑的点滴,只留下在偌大世界里与哥哥依偎着长大的美好与温暖,他享受着这种风平浪静的富足日子,几乎完美的人生。

    这份被美化过的记忆,也蒙蔽了起初对这个故事一无所知的段殊。

    和上个世界的独自探索不一样,这次,段殊是在意识层面直接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以“段殊”的视角。

    小说里常见的穿越背后,对所谓原主记忆的继承通常只是为了更简洁地引出故事,而不会去深究这种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完整记忆,可能给人带来的影响。

    实际上,哪怕只是移植了他人器官的病人,都出现过性情改变并渐渐趋向于捐赠者的例子。

    这种新的接入方式,是宙斯世界研发组的大胆尝试,游走在一根危险的钢丝绳边缘。

    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人被这样凭空制造过记忆。也许唯一可以用来类比的情况,就是催眠。

    体验者被植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拥有了全新的身份,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这之中最危险的部分在于,记忆是一种主观的、始终游离在美化和丑化之间的存在,它与人们的感受和心情息息相关,永远不可能客观。

    尤其随着视角和所处位置的不同,记忆会不自觉地改变形态,添上自我感受,然后才烙入脑海深处。

    “段殊”美化了自己的记忆,接着段殊沿这条轨迹一路前行,随之迷失。

    就像中午的时候,他坐在温佑斓身边,面前是对方细心安排的可口午餐,在提到检查之前,温佑斓刚刚才给他讲了一个医院里发生的笑话。夏日里的空调房,冷风吹拂着耳畔,让人懒洋洋的美食和趣事。

    所以他觉得温佑斓的回应是一种退让,他当时那样觉得,也许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还是会被那一刻哥哥的大度所触动。

    那么独自站在门边的齐宴呢他又会怎么看待温佑斓说的那些话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但是今天先吃完吧,下午要检查,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我怕你会不舒服。”

    会是一种令齐宴觉得不适的高姿态吗

    隐蔽的蔑视,轻描淡写的道歉,以退为进的要求

    他一定不会觉得那是一种退让,因为他已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从一次又一次的聚餐失约中,确认了温佑斓对弟弟的某种控制欲。

    齐宴和段殊不同,他没有那份二十多年来被哥哥包容着长大的记忆,他没有亲身体验过温佑斓的体贴与关怀,晨间准备好的早餐,浴缸里放好的热水,等候到深夜的一桌子菜,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决定支持弟弟的梦想

    从段殊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所感受到的全都是温佑斓对自己的好,即使偶有怪异的地方,都被他自己的记忆和温佑斓的解释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所以他心无旁骛地相信了自己的记忆,认为温佑斓是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哥哥,引发跳楼的那次囚禁只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意外,又因为两人之间命运的不同,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歉疚与想要弥补的感觉,在一些不算重要的生活小事上,他自愿听从温佑斓的安排。

    直到温佑斓让他放弃齐宴。

    这个美丽的梦境出现了裂痕。

    窗外热辣的日光晒进来,将温佑斓的表情照得很清晰,他正在等待段殊的回答。

    温柔包容的哥哥,为了弟弟的安全着想,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要求。

    段殊不禁想起那封邮件里曾写到过的第二人生。

    在上个世界,他不过是个局外人,他以客观的视角观察探索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小巷里的暧昧相遇,也没有切身体会过“段殊”对陆执日渐失去底线的迷恋,甚至连戚闻骁向他忏悔时,他都不清楚两人间真正的过往。

    所以段殊能毫无障碍地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故事。

    这并不是体验者的第二人生,他仅仅是担任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只需要冷静审判的上帝。

    被美化过的记忆环绕着的此刻,不知不觉便陷入原主生活的当下,才是真正的第二人生。

    “这次会尝试新的接入情境,需要尽可能的专注,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段殊一直以为那句话指的是,他在宙斯世界里醒来时正身处高速行驶的赛车之中。

    其实并不是。

    研究员们有过十分隐晦的提示,但他还是被“段殊”的记忆迷惑了,失去了应有的专注。

    而且,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如果他足够清醒,足够抽离,那他自然会聪明地选择逃离,根本不可能陷入强制,这个故事也就无从展开。

    不同的故事和主题,需要不同的叙述方式。

    双重赔偿中的替代品故事已经持续了很久,他只需要做那个破开迷局改变自身宿命的人。

    而在午后之爱中,强制并未开始,故事里的那次囚禁和挣脱尚未到来,温佑斓还没有做过任何强制性改变他选择的事,他在用漫长熨帖的爱融化体验者的防线。

    直到这一刻,他想从弟弟的生活中剔除过分刺眼的齐宴,段殊才陡然惊醒。

    这一次,齐宴依然给他留下了一道线索,就像那张伴随甜点送来的寄语卡片。

    齐宴没有改变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外形,甚至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就直接出现在了他身边。

    他是段殊在这个故事里确认自我的锚点,也是诱发故事向前推进的导火索,正如戚闻骁的那个电话一样。

    对原本的那个段殊而言,哥哥是最重要的人,齐宴只是个领航员,他在段殊心中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所以温佑斓并不会干涉他们之间的来往,也就不会有当下的这段对话。

    可段殊进入了这个世界,他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探寻现实里的那个齐宴,所以他一定会对领航员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和亲近,从而引发温佑斓的危机感,于是齿轮徐徐转动,故事步入正轨。

    根本不需要等到那场诱发兄弟二人争端的比赛前夕,这个以强制为主题的故事,从那场小型拉力赛上,齐宴在耳畔提醒他“不要分心”时,就已经彻底开始了。

    “段殊”的记忆麻痹了他,温佑斓的假面麻痹了他,从未感受过亲情温暖的他也麻痹了自己。

    复杂的思绪如电流般涌过脑海,段殊的后背渗出属于夏日的汗水,在白皙的脊背上蜿蜒,带来迟到的专注。

    手握报告单的温佑斓拥有充足的耐心,他静静地看着似乎正陷入挣扎的弟弟,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段殊回过神来。

    他直视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换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开局是地狱模式,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一脸傻笑地掉进陷阱,然后被哥哥做成一盘温泉蛋配甜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