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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离开御笔斋时,慕秋把誊抄的诗句、竹制笔架和账本都带走了。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她还胡乱买了很多或贵重或精巧的物件。

    混在这些东西里,竹制笔架一点儿也不显眼。

    紧接着慕秋和卫如流又去了扬州最大的书肆,把那也逛了一遍。

    虽然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很老套,但办法好用就行。

    回到郁府,慕秋神色间的悠闲瞬间消失,她快步领着卫如流去了她的书房,反手合上大门。

    卫如流抱着刀,站在身后望着她“这么急切”

    “我忍了一天。”

    但在说正事前,慕秋有些口渴,她拎起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放凉的水。

    她取过两个倒扣放置的茶杯,刚要满上,卫如流抬手,按住壶身。

    “别喝冷水。”

    从慕秋手里抽出茶壶。

    他吩咐守在门口的白霜去换盏热水。

    慕秋“”

    明明是在她的院子,他使唤起人来怎么这么自然。

    水雾从杯沿缭绕升起,两人坐到窗边桌案前。

    窗台一角,潋滟桃花于羊脂细口长玉瓶里含苞待放,细碎暖阳被它过滤之后,方才笼罩在慕秋身上。

    慕秋问“说说你的看法。”

    “笔架是在一个月前出现的,恰好在一个月前,御笔斋卖给一个书生一刀墨纹笺。”

    因为墨纹笺的特殊性,御笔斋进货不多,绝大多数货源都被固定买家包圆了。

    一个月前那个买墨纹笺的书生,看起来却是生面孔。

    不过打开门做生意,掌柜也没太注意这个书生的长相和年纪,只是在账本后面随手做了标记。

    慕秋的看法和卫如流一致,账本里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方只有这里。

    “关键点还在笔架和这页书信上。”

    卫如流认真端详起书信上的字迹,又用指腹摩挲着刻在笔架上的那句诗,感受着笔锋走势“给我纸笔。”

    书房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卫如流身着劲装,连袖子都不用挽,悬腕落笔,挥墨自如。

    慕秋探身看去。

    他已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慕秋觉得眼熟,猛地看向那页信笺。

    卫如流竟把信笺上的字,一笔不差临摹了出来。

    临摹完信笺后,他连刻在笔架的字也全部临摹到纸上。

    这一手实在惊到了慕秋。

    她试图从中找出卫如流的错误,但哪怕是最细微的横竖撇捺弯钩,卫如流都完全遵循了对方的用笔习惯。

    模仿字迹这种难事,他竟做得如此轻松写意。

    卫如流落下最后一笔“在找什么”

    慕秋没说话,但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取来一张空白的墨纹笺,用自己的字迹抄写那句“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光洁如玉、富贵精致的笺纸,在它所承载的这行字面前,也黯然无光。

    卫如流的字迹笔锋凌厉,铁画银钩,时有刀气破纸而出之态。

    唯独这次,在抄写这句诗时,他不知不觉间放柔了笔端。

    横竖撇捺比平时圆润些许,看起来和他年少时的字迹相差无几。

    所以慕秋在看到这句诗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手字,和她曾经在西山寺翻看欣赏过的经书上的字,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慕秋看向卫如流。

    她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些记忆片段。

    在那些记忆片段里,一位身着月牙色长衫的小少年身姿挺拔跪坐案前,焚香净手后,虔诚抄写经文。

    岁月流转,窗外桃花早发又凋谢,少年渐渐长大,依旧会跪坐在同一个位置抄写经文,仿佛静止在时光的另一头。

    慢慢地,那位身着月牙色长衫的少年,与眼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影彻底重叠在一起。

    慕秋伸出手,捏着卫如流的耳尖往外扯,佯怒道“卫如流,特意抄这句诗,你是在调戏我吗”

    “慕秋”卫如流眸色深沉,扣住她的手腕不容她撤走,“那你又在做什么”

    慕秋避而不答“我们先说正事。”

    “我的问题也是正事。”卫如流慢慢松开她的手腕,语带笑意,“但都依你。”

    慕秋的手仿佛被烫到般,背到了身后,目光死死盯着他临摹出来的那页纸“你发现什么了”

    “写信和雕刻笔架的是同一个人。他拿笔和拿刀的力度都很足,但落笔和落刀时腕力偏虚,可知是常年握笔读书、拿刀雕刻东西,但从未习过武。”

    慕秋被卫如流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她顺着卫如流的话往下思索。

    “常年握笔,字迹清隽,他应该是个读书人。拿刀雕刻东西,如果不是兴趣,就是为了补贴家用。这应该是个家境贫寒、学识不错的读书人。”

    卫如流又指着那个笔架“做笔架的竹子材质很好。他若是家境贫寒,那这些竹子绝不可能是他去买的。”

    慕秋两手一合,接道“就地取材。他住的地方附近很可能有一片无主竹林。而且他那天出现在御笔斋掌柜面前时,还背了一堆柴禾。他有没有可能是住在山脚下”

    “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去找。”

    有方向继续追查下去,总比没有任何头绪要强。

    他们若是能找到这个少年,就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有关慕大老爷的事情

    得到这么大的收获,慕秋心情极好,喝了一口水。

    卫如流拨弄着羊脂玉瓶里那朵桃花“聊完了这件正事,你要与我聊回刚刚那件正事吗”

    慕秋差点儿没拿稳手里的杯子,她努力保持从容“我有件事想问你。卫如流不是你的本名对吧。”

    卫如流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好奇起这个问题。

    他眼神似是无奈“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提过我的本名了。我单名一个江,如流是我老师给我取的字,知道这个字的人并不多。”

    他十二岁那年成功完成老师对他的考核,老师请示过他父亲后,为他取了这个字。

    海纳百川之如流。

    长者期许他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有并吞八荒的雄心,他却终是有负师恩。

    “卫江”

    慕秋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原来不是什么魏江,而是卫江吗。

    外出一日,慕秋有些累了,她下巴枕在两只手上,隔着散落的书笺和桃花,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声音很轻“你以前是不是在西山寺抄过很多经书”

    “是。你读过”

    “读过。”

    卫如流了然。

    难怪她刚刚看到他的字迹反应会这么大,是认出他的字迹了吧。

    其实想想,她会这么惊讶也不奇怪。

    谁能预料到,那个曾经跪坐佛前,虔诚抄写过无数本经书的少年,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慕秋眼里流淌着好奇,卫如流盯着她黑润的眼眸,起了谈兴。

    “我小时候身子弱,有一年无缘无故大病一场,药石无医。”

    “后来我母亲请来无墨方丈,无墨方丈说我身上煞气重,需靠佛门镇压净化,把我带去了西山寺。我不信神佛,但这世间有些事就是玄之又玄,用道理说不清楚。到了西山寺后,我的病不药而愈。”

    “在那之后,我每年有两个月时间会去西山寺小住。住在那也是无聊,我想着磨砺自己的心性,顺便为家人祈福,就时常埋首桌案前抄写经文”

    他的声音很轻。

    慕秋努力凝神去听,但实在抵挡不过汹涌的困意,枕着手闭眼睡了过去。

    卫如流注意到这一幕,用手托着头,继续道“我抄书时,其实最讨厌别人在我旁边吵闹说话。”

    “但有个长得胖乎乎的小丫头,既是亲戚的女儿,又是老师的侄孙女,说又说不听,骂也骂不得,只好认了栽忍着她,后来慢慢地,倒是习惯了。”

    再后来,母亲问他,愿不愿意与那个小丫头定亲。

    那时他已有十二岁,正是少年知晓慕艾之时,母亲来问他的意见,他说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想到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漂亮女童,心里却觉得别扭得很,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自己的未婚妻这个身份对上。

    卫如流像是做贼般,悄悄伸出手,轻轻落在她的颊侧。

    温热,细腻如最上等羊脂玉。

    现如今,她已非昔日女童模样。

    睡梦中,慕秋突然拧起眉心,似乎是有些不舒服。

    卫如流做贼心虚,收手抱在身前。

    慢慢地,慕秋的眉心又松开了,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卫如流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好笑。

    他没有喊醒她,怕她着凉,解开外袍盖在她身上。

    余光瞥见那支迎风招摇的桃枝,卫如流扭头往外走去。

    片刻,他握着一支新的桃花回到院子里,随手抽走羊脂玉瓶里原本的那支,将自己折来的桃枝放入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