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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新年
    冬日的重庆火车站, 早上八点以前只有三四趟车出发。梁苏想了想,决定去成都过个年。毕竟两城离得近,再说她上辈子曾经多次出差成都,只是一直苦于时间紧迫没能好好玩。

    这年头没有网络, 不能远程订宾馆, 梁苏凭借记忆中的印象勉强搭公交车到了武侯区。然后又在寒风中走了许久, 才找到一家政府招待所。前台工作的小伙子从未见过一个人拖着箱子过春节的年轻女孩,何况还长得清丽动人。他再三询问梁苏的入住时间, 还将学生证号码备注在登记本上,这才给她办了入住,又帮她把箱子拎到了门口,并再三嘱咐出门要注意安全才离开。

    一番关切地话让梁苏觉得心里酸酸的。她上辈子二十出头就进了会计师事务所, 每到审计忙季,拎上一口箱子就能走南闯北,每天早上醒来, 都要望着天花板回忆下自己在哪个城市。尽管客户安排的宾馆都是五星起步, 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会不会太累,箱子重不重, 生理期舒不舒服的问题。

    她坐在洁净的大床上, 透过玻璃看着楼下经过的自行车和人群。成都地形平坦,不像重庆那样抬脚就是山,出门就爬山, 因此很多青年人会买上一辆自行车,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成群的结伴出去玩儿。

    看着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梁苏有点想念于鹤立了。她挪到床边,看着那部红色的半旧电话,正要伸手拨号, 忽然想起在重庆时都是于鹤立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弄得都有习惯性依赖了。可于鹤立有着人人羡慕的北京户口和优越的家境,齐大非偶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开始和于鹤立谈恋爱的时候,梁苏是纯粹跟着自己的内心走。恋爱在她眼里,只要是真情所至,并不一定需要开花结果。没想到于鹤立比她预料的要深情的多,梁苏只可惜现实阻碍太多,她不能全身心依赖他,至少这个阶段不能。

    不如两个人断连一个月,先冷却下这段关系,也给自己一个适应没有于鹤立的空间。梁苏摩挲着手腕上的瑞士表,想着于鹤立应该正陪着远道而来的父母逛解放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不由得起身打开箱子,找出本解放前翻译的西方经典庭审案例,随便翻了一页就开始看。

    路教授闲暇的时候跟她说过,在西方三权分立的体系下,法庭上律师的作用比国内要大很多。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在加拿大定居的便宜外公,只觉得飘洋过海对现阶段的自己十分遥远。其实每当路教授说起在海外法庭上慷慨陈词反败为胜时,眼睛里都浮动着年轻人身上才有的澎湃激情。

    “我国从清末开始进行近代司法改革,但和西方彻底的民主共和还有本质区别。您作为华人律师,在海外前途无量,当初为什么会响应国民政府号召回来那个年代中华大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政治也腐败,律师只能在夹缝里生存。”梁苏很好奇是什么促使路恩平当年抛弃丰厚收入与前途毅然回国的。

    路教授躺在竹椅上,摘下眼镜,仰头看着窗外蓝天上掠过的鸽群。“我当年在东吴大学念书的时候,每每读到百年前外敌入侵,领事裁判权丧失,我们的国土上被划出一块块租界,金发碧眼的洋人法官强词夺理包庇本国罪犯的时候,心里既愤恨、又耻辱。后来庚子赔款,大批中国留学生远赴海外,多数人都选择就读技术类专业。我就在想,如果有中国律师能够通晓西方法律和国际法,即使在租界内按照外国法律行事,我们中国人也能为自己维护点权利,不至于因为无知被欺负的太狠。后来新中国成立,废除租界和不平等条约,我们才在自己的土地上扬眉吐气的生活。”

    梁苏听着路教授悲凉而平静的叙述,百感交集。没想到他当初毅然回国,只是为了在不平等的环境下维护尽可能国人的权利,却几乎对职业生涯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她听于鹤立说起过,十年浩劫里,路教授被调离了专业岗位,受到很多人格侮辱和诬陷。学校在找到他的时候几乎不抱希望,可经过一方劝说,路教授终于决定入职渝城政法。

    “我要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所以请学校允许我重新挂牌,课余时间作为兼职律师从事实务工作。”这是路教授关于回归讲台提出的唯一条件,学校委员会经过激烈讨论后最终同意了。

    梁苏合上书,惦记着守着空荡荡公寓独自过春节的路教授,决定去春熙路上的百货商店买一份礼物寄给他,也顺便报个平安,免得教授对流落在外的自己担心。

    八十年代的春熙路没有三十年后购物中心的模样,只不过是一个卖各种东西的集市而已。街道两旁零零星星开着些卖各种杂货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货架上,引得过往如织的行人驻足。梁苏左挑右选,才给路教授买了一幅画着岁寒三友的水墨卷轴作为礼物。又在附近找了家邮局,花一倍邮费买了防水防撞的大盒子,这才放心的离去。

    很快新年就到来了,瑞雪中的成都市银装素裹,梁苏足不出户的待在房间里,靠之前囤积的饼干和面包度日。整个招待所的客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前台和一两个服务员值班。走道里空荡荡的,昏黄的灯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阴森森的。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梁苏从猫眼中看了看,发现来人正是那日前台为她办入住的小伙子,手里还拿着个硕大的保温桶。

    她连忙披上件大衣,忐忑的打开门。小伙子眉清目秀,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姐姐,我带了些家里包的饺子给你。新年快乐呀。”

    梁苏甜甜的微笑着,并没有接饺子,反而小心翼翼指了指楼下“要不我们去餐厅吃吧,正好那儿有干净碗筷。你也陪着我吃一点。”

    小伙子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让梁苏稍微安心了一点。要不是最近外面的馆子都关了门回去过年,她绝对不会接收外人的食物。两人摸黑走到一楼的餐厅,打开壁灯,从柜子里拿了雪白的瓷碗出来。小伙子还细心地从前台搬来开水瓶,把两幅碗筷都一一烫过。

    这些饺子是鲜美的黄花香菇馅,还放了些猪油渣进去代替肉。梁苏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感慨这年头普通民众生活水平还是很有限的,掺了油渣的素馅儿饺子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小伙子还体贴的用酱油、醋和海椒面调了个沾碟给她。吃过饺子,两人泡了壶茉莉花茶,有一搭没搭的聊天。

    ”真羡慕你,能读大学。”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我哥哥本来成绩很好,都说好好冲一把能上川大,可惜我爸妈没让他读完高中。”

    “为什么”梁苏对小伙子的话有些好奇。

    “我爸在遂宁的厂矿上了一辈子班,前几年检查出尘肺病,求爷爷告奶奶才谋到个顶职的机会。那会儿我年纪小,厂里规定顶职要十八周岁,就把我上高二的哥哥喊了回来。不然一家人就靠我妈卖菜挣点辛苦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梁苏心里不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失学青年感到遗憾。这个时代大学的学费对不富裕的家庭来说算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班级里很多同学平时接家教辅导,寒暑假去厂子里打工只为凑足下个学年的费用。“你如今在这里上班,也是为了大学学费吗”

    小伙子摇了摇头,“我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了,反正我笨,成绩不好,只能托关系找个地方打工。我哥在家里总是唠叨,说不喜欢厂矿的氛围,灰尘大,工人也粗野。说如果读了大学出来就可以有干部身份,去当老师或者进政府都有机会的。”

    “学历也不能代表一切嘛。”梁苏努力寻找措辞来安慰面前的小伙子,忽然她想起上辈子事务所的合伙人也有念完高中就去当兵的,退役回来自考读了专科又通过了注册会计师考试,照样过得衣食无忧。再算算那合伙人的年纪,也应该与眼前小伙子的哥哥差不多。

    想到这里,梁苏喝了口面前的茶水,缓缓得说“其实如果人真的有毅力,读书也不必拘泥在校园之内。我知道有一种考试叫自学考试,就是国家给没机会进大学得青年一个得到学历得机会。这考试全靠在家自学,如果能弄到教材,参加全国统一得学科考试就能拿到学位。”

    “真的”小伙子颓丧的眼神重新燃起希冀,“这么说我哥也可以通过自学来参加那学什么专业比较好,姐姐你知道吗”

    “那这就要问你哥哥对什么感兴趣了。”梁苏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要我说还是学门实用的课程,会计、外语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