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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七合一】正文完
    耿楼被毛蔷押去灵舟审问。初霁弯腰一把捞出坑里的常正贤。

    他垂着脑袋,耳根微红,慢吞吞道了谢。

    虽然常正贤和她一起来天堑,一路上他们并没说两句话。

    夜风紧俏,初霁急着审问耿楼,嗯了声便离开。

    她身后,黎望潭侧身越过常正贤时,停下脚步问“常道友可伤着了”

    “一点小伤而已。”

    常正贤从前和黎望潭有过几面之缘,两人很快接上话。

    “其实我以前见过她。”常正贤缓缓道,“当时她还是个练气散修,身型瘦弱,顶着一头黄毛。”

    黎望潭“听她说过,你还给她留了传讯令。”

    常正贤眼神躲闪“但她一直没有找过我。”

    黎望潭忽然觉得不对劲,瞧他面色如朝霞,再想到方才初霁利落救人的模样,这常正贤分明心生仰慕之意

    这可不妙,虽然常正贤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但口齿不清,最重要的生得没荆恨月好看

    黎望潭淡淡道“你应该庆幸自己当年留了传讯令,常家崩塌,她不打压你们这些人已是仁慈。切莫辜负了掌院心意。”

    说完,他拂衣离去。

    身后,常正贤瞳孔骤缩,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一物。

    待众人走得没影了,他才缓缓取出。

    那是一枚传讯令,上面刻着两个字“元和”。

    他深吸一口气,揣摩着黎望潭方才所言。

    夜风浸透他的上衫,常正贤咬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

    他银枪杵地,刨了个深坑,丢传讯令,掩埋。

    随后,他大步上了灵舟。

    灵舟上。

    幽寂的回廊尽头,传来一声声惨叫。

    “你杀了我吧啊”

    黎望潭眉心微蹙,猛地推开最后一扇门。

    只见耿楼被绑在正中的石柱上,毛蔷拿着一根长长的羽毛,疯狂挠他痒痒肉。

    初霁坐在对面,露出奸商笑容“还没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怎么会让你死呢”

    黎望潭向初霁点头,示意常正贤的事办妥了。

    初霁没想到那么容易。

    但希望常正贤从今往后能认清现实,弃暗投明,不要搞事。

    她扭头道“耿楼,我时间有限。”

    耿楼喘着粗气“我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天堑向来与世无争,就连常家也不敢进犯”

    初霁“那是没有进犯的必要。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来找一人。常家元和上尊,几日前他进了天堑。交出此人,我立刻离开。”

    “放屁”耿楼道,“这三个月来,天堑连个苍蝇都没进来,何况一个人大活人”

    初霁微微眯眼,故意激他“别装了,见面就给我甩脸色,我看你们早就和元和上尊连枝同气”

    耿楼那么年轻,出生在天堑,一辈子也没出去过,更没见识过世事险恶。自然斗不过走南闯北多年的初霁,被狠狠带了节奏。

    “那是我们的职责”他振振有词,“此处乃天道裂缝,仙人补天之所,我们世代奉命守卫,任何人来了抱歉,都是这张脸”

    初霁唇角微弯“仙人早死了。”

    耿楼冷笑“无知我们天堑之主就是真仙人。”

    初霁轻描淡写“哦。”

    “”耿楼更火大,“你现在狂,等会儿有你后悔。”

    初霁“那请给我个机会,让我悔不当初。”

    耿楼“”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闭嘴不理她了。

    初霁想套出天堑之主的消息,可接下来耿楼不是言辞闪烁,就是顾此言彼。

    天堑看似脆弱,只有一堆武人守卫,可实际上,那一道裂隙两岸堪比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皆因此地禁灵。

    她只好将耿楼打晕了,带到稍稍远离天堑的地方。

    随着ord文档的功能一个个亮起来,初霁才感到稍稍安心。

    她摘下手套,触碰耿楼的手臂,同时开启视图。

    她要看看,这天堑内部到底有什么东西。

    视线沉入一片黑暗,初霁随耿楼而行,耿楼的眼就是她的眼,耿楼的耳就是她的耳。

    她睁开眼,只见自己在高空绳索上穿行。腰侧挂着一个钩子,倏然滑到对岸。

    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们要去开祭。

    身边,同伴啧了一声“那些仙人能御剑驾风,我们也行,只要有这索道。”

    耿楼“但他们能活很久,还能吃东西,我们不行。”

    同伴听了很沉默“但他们鲜少吃,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耿楼“那是因为我们没吃的”

    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一路,最近有个仙人世家举族迁进天堑。每当这种事发生,这些土生土长的天堑人都会酸一酸。

    此次开祭,就是为一个外来修士接风洗灵。

    所有下定决心,世代居住天堑的修士们,都要在庙宇中洗去经脉灵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二人与其他守卫汇合,渐渐下到天堑深处。

    光芒越来越弱,深渊中,有个庞大的黛青色虚影,轮廓依稀可见,像一只巨兽,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初霁随着他们渐渐靠近,终于看清那是什么。

    一个吊在半空中庙宇,四面八方伸出铁锁链,固定在两侧悬崖上。

    每走一步,整个庙宇都会颤一颤。

    此刻,庙宇正殿前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耿楼跟着跪下。

    清晨雾气蔓延,锣响“邦邦”,有人唱起古怪的歌,空气中弥漫着烧糊味。

    太阳在此刻突破远山,曦光刺穿黑暗,打进庙宇深处。

    初霁借着耿楼的眼,向里望去。

    那庙中供奉了一块巨石,整个石头在光下透亮,里面有五色光芒流动,交织在一起,绚丽夺人眼。

    石头前,还站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背对众人。

    “天堑之主。”有人这样呼唤她。

    初霁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从没来过天堑,照理她不该认识她。

    初霁赶忙翻看耿楼的记忆。

    这位天堑之主真是外面来的

    她短短五年内接替上一任,凭的不仅有手段,更有她的身份。

    她自称仙人转世。

    初霁挑眉,这是在招摇撞骗呢

    但下一刻,她完全不这么想了。

    只见那庙宇前的姑娘一步步转身,露出她明艳肆意的容貌。

    她生了一双凤眼,眼尾上挑,皮肤白皙,乌发垂下,唇红如血。

    初霁缓缓瞪大眼,一时词穷,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张脸,好熟悉

    她忽然梦回多年前,还在邯城打拼的时候。

    “沈绮怀”

    初霁艰难念出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

    此人,就是伏雷峡之战,沈家家主沈和璧死去后,短暂篡位,掌控邯城的沈家二小姐。

    初霁带人打完邯城巷战后,沈家二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初霁以为她早就认清现状,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但她为何在天堑,还自称仙人转世

    初霁定了定神,再度看去,忽然发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沈绮怀的容貌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神色、气质却判若两人,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从前的沈家二小姐大步流星,今日的沈绮怀步履稳重,浑身那股子养尊处优的气质也荡然无存。

    如今她的气质,更像牧者程邃。不显山露水,返璞归真。

    难道这两人只是长得相似

    东南天堑。

    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元和上尊黑衣裹身,匆匆路过峭壁,撞了早起的人也没注意。

    他趁着天堑还未醒来,抽出腰间的长钩,顺着索道滑向深处的庙宇。

    正殿前的平地上,早已有个艳如桃李的华服女人等待。

    元和上尊一愣,见礼道“我自常山都而来,受长观仙人所托,前来带他人魄回去。”

    那女人微微一笑“和我来。”

    元和上尊脑中警铃大作,但女人转身就走,他只好亦步亦趋跟上。

    他们走入正殿,只听“轰”一声巨响。大殿门紧闭。

    眼前一片漆黑。

    元和上尊握紧怀中暗剑,死死盯着对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大殿内的供奉的巨石亮起荧光,五色流转,璀璨异常。

    美中不足的是,它右上角有灰暗残破,好似美玉上生着一大块瑕疵。

    元和上尊目不转睛看着,简直不能移开眼。片刻才恍然回神“长观仙人在何处”

    神奇的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体内凝滞的灵气开始苏醒,缓缓流转。

    女人指着石头“此石能令你统领天地万物。”

    元和上尊警惕“你什么意思”

    女人“也能让你失去灵根,彻底成为一个凡人。”

    元和上尊浑身一僵,猛地退后两步。

    耳畔传来女人低哑的笑声,元和上尊恼怒道“你休要糊弄我长观仙人到底身在何处”

    女人好似听不见他说话,绕着巨石踱步“我告诉你另一个方法,让你无需开疆拓土,无需找长观仙人,也能复兴常家,拥有整个东洲”

    “就是它”女人指着石头,“它蕴含天地一切道法,你能从中悟出无穷无尽的法门”

    元和上尊冷汗濡湿。从进门起,他就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如今他就像案板上的鱼。

    女人停住脚步“但一切靠近此物的人,都会变成真正的凡人。”

    元和上尊“你一会儿说它能让我复兴常家,一会儿说它夺走我灵根,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你是疯了不成”

    女人笑了“夏虫不可语冰,是你眼界太窄。”

    元和上尊面露畏惧,盯着眼前五色绚丽的巨石“它到底是什么”

    “是此界残缺的天道。”女人缓声。

    元和上尊怔在原地,今日所见颠覆了常理。天道寄居在天堑的一块石头里,简直闻所未闻。

    “那你又是谁”元和上尊颤声。

    女人微笑道“这不是很明显”

    元和上尊瞳孔骤缩,此人能轻易指认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

    她就是长观仙人的人魄

    女人“不信”

    元和“不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长观仙人身躯为男,人魄却为女。这都是什么癖好

    但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长观的人魄夺舍了这女修。

    元和上尊敏锐意识到不对劲。

    人魄又不是被封印在石头中不能动了,需要他掘地三尺,九死一生护送。

    既然人魄行动自如,完全可以自己回去,长观大可不必命他千里迢迢寻回。

    而到了天堑,人魄好似早就知道他要来,却绝口不提寻魄之事。反而绕了一大圈,给他介绍天道之石。

    元和好像陷入一个巨大的圈套中,但无法看清真相。

    长观仙人,到底在策划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元和上尊道。

    他在天道之石身边待得越久,丹田恢复得就越快。他暗中运气,随时准备逃跑,或冲向女人,争取一击重创她。

    “是你想做什么。”女人淡淡道“看到天道之石上的灰斑了吗它需要一点东西弥补。这些年来它不断吸收灵气,整个天堑都变成了禁灵区。但这远远不够。多亏了建木连通,如今天地灵气比以往浓郁了数倍。但这还不够还需要一点”

    女人一双乌黑的眼直直盯向元和“去把初霁带过来,她身上的法门闻所未闻,有了她,天道之石定能一举成型。”

    元和大松一口气,只要不剥他的功法就好。

    他仔细一想,如果剥了初霁的功法,岂不是一举两得

    天道之石能成型,东洲从此安然无忧,他也能接手初霁经营多年的悟德院。

    真是妙计,不愧为长观仙人。

    元和上尊心中暗骂,计策妙是妙,就是手段阴毒了点。

    他当即答应了女人“这还不简单。我早就安排家中小辈潜伏在初霁身边。”

    元和掏出传讯令,呼唤常正贤。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对面就是不回答。

    女人的目光淡淡瞥过来,元和上尊面露尴尬。

    初霁的灵舟再一次停在天堑附近。

    观看耿楼的记忆后,初霁摸清天堑守卫的巡逻路线,她准备今夜就行动,潜入天堑内部,一探究竟。

    如今他们都是凡人之躯,到晚上就困得东倒西歪,因此,初霁打算下午睡觉,亥时再行动。

    是夜,月朗星稀。

    常正贤忽然从梦中惊醒,缓缓起身。

    其他人都在熟睡,他一人蹑手蹑脚出了灵舟。

    隔着夜色和嶙峋的山岩,不远处有个黑色人影。

    常正贤咽了咽,低下头。

    那人影走近了,来到他身前,取下兜帽,露出一张五十岁中年男人的脸。

    没待常正贤行礼,元和上尊两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为何不回我的命令”

    常正贤“是恐初霁发现隐情。”

    元和上尊眯眼“最好是这样。”

    如今他孤身一人,失去常家,每日提心吊胆,有点风吹草动就焦虑。

    若常正贤再背叛他

    元和上尊还是不放心“我给你的传讯令呢拿出来。”

    常正贤一滞,传讯令被他埋了,早就找不到了。

    他急中生智,狡辩道“天堑灵气不流通,传讯令用不得,我就放灵舟上”

    元和上尊伸手探向他腰间,冷笑一声“那你为何带着悟德院的传讯令”

    常正贤脸色一红,低下头。

    元和上尊怒不可遏,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

    “跟我来。”他说。

    常正贤咽了咽,咚一下跪在砂石地上,沉默不语。

    元和上尊“没叫你死,就是借用你的身躯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就是要上身常正贤。

    元和厉声“你忘了是谁生你养你的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有常家镇着现在常家危难,要你付出,你反倒推三阻四起来了,我看你比白眼狼还不如”

    常正贤的头垂得更低,眼前闪过初霁救他的情境,牙关溢出一个执拗的“不”字。

    元和上尊气得头晕,不知初霁给他灌了什么汤。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既然软的不成,他只能来硬的。

    元和上尊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弯“先起来吧。”

    亥时。黎望潭和毛蔷就位,初霁从屋中出来,看向常正贤的门。

    “咚咚咚”

    屋门很快开了,常正贤似乎才醒来,屋中没有点灯。

    初霁笑了笑“该走了。”

    常正贤一步步而出。他整装待发,手提银枪,又似早就准备好了。

    初霁颔首,带三人离开灵舟,向偏僻处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夜色寂静,乱石嶙峋,投下一道道狰狞的黑影。

    忽然,常正贤快步来到和初霁身边。

    “初掌院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他似是下定决心,摸出一枚刻着“元和”二字的令牌,递给初霁。

    初霁抬眼“嗯”

    常正贤“我其实,一直与元和上尊有联系。”

    初霁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盯着他“然后呢。”

    常正贤的声音低沉“他如今人在天堑祭坛中设了局,让我引你过去,杀了你。”

    此话一出,毛蔷头发都要炸起来了“那你现在说是几个意思”

    初霁思忖片刻“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常正贤抿了抿唇“可以去,但他们想螳螂捕蝉,我们可以黄雀在后,你我四人分批进入天堑,引他们现身后,包抄他们。”

    初霁想了想“你说的对,为今之计,只有冒险放手一搏,我们等不起。”

    常正贤似是松了口气,初霁笑道“既然你愿向我坦白,今后就别联系元和上尊了。”

    常正贤自是答应。

    夜色中,祭坛的轮廓影影绰绰。

    初霁让黎望潭和她一起进去,毛蔷扛着便携式炮筒,在外面等待。

    一旦对方出手,常正贤负责引敌人走进射程。黎望潭负责搅乱全局,毛蔷负责重点打击。

    四人分成三组,各自没入夜色中。

    黎望潭轻声道“总感觉有诈。”

    初霁嗤笑“有。你没发现吗常正贤自从灵舟中出来,口齿清晰不少。”

    黎望潭怔愣“你说他”

    初霁耸肩“可能被元和夺舍了。”

    “那你还带他”

    “这是我们唯一刺探敌情的方法。”初霁蹙眉,“我要搞清楚,那供奉在祭坛中的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块石头仿佛有种魔力,吸引着她不断向前。

    祭坛越来越近,只剩最后一道铁索,四周寂静无人,趁守卫离开,初霁迅速带黎望潭飞跃深渊,来到大殿前的空地上。

    他们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祭坛殿门紧闭。

    黎望潭打量那高高的屋檐,蹙眉道“你有没有发现,丹田里的灵气忽然能动了。”

    初霁展开ord文档,一个个功能竟然重新亮起来。

    ord文档回来,她心下多了五分安定,迅速打开表格检查,面前的祭坛在表格中竟然一半绿,一半红。

    她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突然,两扇殿门对开,身着锦绣衣袍的女人缓步而出。

    她身后,祭坛上供奉的天道之石闪动淡淡光芒。

    女人面带微笑,望着初霁,好似她早就认识她。

    初霁握紧斩仙剑,一字一顿“沈绮怀”

    沈绮怀笑望她,这笑有点毛骨悚然。

    初霁盯着她片刻“你不是沈绮怀。”

    诚然,环境会改变一个人,但无法从方方面面改变一个人。面前的沈绮怀与初霁印象中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沈绮怀颔首道“许久不见,您目力见长。”

    初霁扬手“别,我可从没见过你。”

    沈绮怀唇角弯弯“不,您见过我。当年沈家主招魂,我附身到沈绮怀身上,助她脱逃时,我们曾打过照面。那一眼真是格外深刻。”

    初霁和黎望潭根本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若那时起沈绮怀就被夺舍,才得以逃出生天,也说得过去。

    黎望潭忽然启声“劝道友不要故弄玄虚,不论你披何人的皮,也改变不了你的真实身份。”

    沈绮怀挑眉“你们刚刚杀死我的仙身,现在就装不认得我”

    初霁和黎望潭对视一眼,难道此人是长观

    这也差得太大了吧长观那无悲无喜,山崩不起半点波澜的模样,和面前这位明艳动人的大美女,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似是看出他们的疑惑,沈绮怀叹道“我是长观的人魄,它冷漠无情,难以理解,可我不一样。我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或许你就能明白了。”

    她站在大殿门口,冲初霁微笑道“进来。”

    黎望潭不动,初霁迅速曲线连接了外面的毛蔷,让她准备好,炸祭台。

    沈绮怀软声催促“别怕,我并非仙身那般冷酷。”

    黎望潭俯身在初霁耳畔轻言“小心,人亦有善恶七情六欲,反而比仙身更难对付。”

    初霁望着那黑洞洞的大殿。

    幸好她清楚大殿中供奉了一块能发光的石头,否则真要被好奇心吸引进去。

    若“常正贤”没有骗她,沈绮怀现在就要引她入殿坑杀了。

    此刻不出手,难道要踩入坑中才出手

    “我们联合绞杀她。”声音在黎望潭、毛蔷的神识中响起。

    二人蓄势待发。

    初霁默念。

    三、二、一。

    她猛地甩出一团黑漆漆的乱线

    就算灵气没有完全恢复,大乘修士一击也相当恐怖

    与此同时,天火从高空倏然落下,打向沈绮怀,落地升起高山,化作流水修竹铜墙铁壁,四面包抄沈绮怀。

    黎望潭的五行生生不息阵,一旦阵成,任何人都休想逃出生天。

    沈绮怀脸色一白,纵身跃起,抽出一条银龙鞭,大喝道“元和”

    一道鬼魅的黑影蹿出大殿,掌心一团绿莹莹的灵气,翻手向黎望潭打去

    这一击中蕴含的蓬勃力量,远非黎望潭能承受,初霁当机丢出左对齐,才让那团绿芒与黎望潭擦肩而过。

    夜风掀开黑影的衣袍,初霁定睛一看,那是常正贤

    她猜得没错,常正贤口齿清晰不少,果然是被元和上尊夺舍了。

    初霁暗骂一声,也不清楚常正贤怎么想的,竟然心甘情愿将身体让给元和上尊。

    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拒绝,最简单的,就是遇见元和时,向她求救。

    元和上尊目光兴奋,整个人好似打了鸡血。常书航死去,常家覆灭,长观仙人金身陨落,他自出生起就没受过这么多委屈

    如今能扬眉吐气,何等快活之事

    但初霁怎么会让他快活起来,扬手接二连三放出黑线,千缕万化,黑线化作一枚枚利剑,化作火焰,化作她见过最凶狠神兵利器。

    元和上尊被打得措手不及,完全没预料到初霁攻击如此迅猛。

    他是化神修士,和初霁的大乘差了不止一个大境界,就算全盛时期,也无法抗衡未恢复的初霁。

    区区三息,他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卸甲,崴了脚,脸上还破了相,倒退至悬崖边。

    反观初霁,脚步不移半分,面色如常,唇边还带着一丝冷意。

    元和上尊冷汗模糊了视线。

    当初初霁和长观仙人金身对决,她被压着打得鼻青脸肿,连仙招都放不出来。最后也是凭耍谋略,才得以一击反杀。

    这给元和一种错觉,好像初霁本身并不怎么强悍,只是计谋过人。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初霁不仅谋略过人,功力还浑厚,他根本无法匹敌

    脚边就是万丈深渊,元和上尊大喊“停手”

    初霁哪会停手,元和坑她在先,后来又在她眼皮下夺舍常正贤。此时不杀,难道还养着他不成

    她愈发加快出招速度。

    元和一口老血喷出来,哪里抵得住初霁猛攻,情急之下向沈绮怀求救。

    “长观仙人助我一臂之力”

    沈绮怀正与黎望潭酣战,三息内两人你追我赶,破阵立阵数回,沈绮怀的实力在化神上下,黎望潭虽然能越阶挑战,但时间一长,还是隐隐处在了下风。

    初霁瞥了沈绮怀一眼,对方实力诡异莫测,需重点提防。

    她分出一丝心神,蓄力准备阻拦沈绮怀。

    不想,沈绮怀只是淡淡瞥了元和一眼,唇边挂着笑,连救他的意思都没有。

    元和上尊浑身冰冷,沈绮怀是他最后的依仗,她答应好的

    “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元和怒吼,“等会儿你就会变成现在的我被这姓初的打下深渊”

    沈绮怀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悠悠闲闲对付着黎望潭。

    她明明有余力,却不出手。

    初霁啧了一声,临阵反水,贵圈真乱。

    她猛地一施力,黑线一拥而上,如飞毯卷起元和上尊,带他飞向半空。

    元和上尊往下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

    据说天堑没有底,一旦坠落,就会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中不断下坠,直到寿命终结。

    离祭坛越远,灵气越弱。

    元和上尊眼睁睁看着包裹自己的黑毯子变薄。

    他大喊着,几乎哀求“放我回来不要松开”

    他不要一辈子在虚空中度过,再也回不到东洲,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比死了还恐怖

    然而禁灵区的天地法则却不受他掌控。

    灵气一丝丝逸散,最后一根黑线骤然崩裂失重的感觉如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他心脏。

    元和上尊喉咙里溢出一声惊惧惨叫,猛地坠了下去。

    初霁的嗓音犹回荡在耳畔。

    “今后你的常家,就是我的常家。”

    元和上尊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在前襟。

    他渐渐消失成一个黑点,再也无法看见。

    初霁没有为他驻足半分,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个。

    她转身旋出数个花窗,金白交织的纹路接连打向沈绮怀。

    只听“哐哐”数声,沈绮怀像被钉进一个盒子里,左右上下都施展不开手脚。

    进阶大乘后,她的花窗世间无人能破,长观的人魄到底是人,比不得仙身强悍,败得毫无悬念。

    短短不到五息,战况就天翻地覆逆转。沈绮怀被困在笼中,元和上尊身死。

    黎望潭微微一滞,收起拂尘。

    尽管知道初霁实力强悍,他还是惊讶于初霁战胜沈绮怀的速度。

    这也太快了

    初霁掸去衣上尘埃,侧目问“怎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黎望潭“没有。就是想起你当年在黎家做陪练时的模样。”

    当年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废灵根女修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两人抬起头,望向正前方的大殿。

    祭坛上的天道之石,已经越来越明亮,几乎点亮整个深渊。

    绚丽的光芒一丝丝逸散,每一缕都像一只轻柔的手,伸向初霁,邀请她。

    过来。

    沈绮怀扒在花窗上,淡淡道“你不过去吗”

    黎望潭蹙眉提醒“小心中计”

    沈绮怀“太迟了。”

    初霁“什么意思”

    沈绮怀“天道需要你,此界需要你,你不明白么”

    初霁伫立在风中不动,金线白色袍角飘飞,仿佛一只只白羽翼。

    沈绮怀笑道“快来不及了。”

    那天道之石更加明亮,耀眼不可直视,天堑陷入一片明亮的白昼。

    黎望潭似乎嗅到危险的气息,脸色一白“别去。我们走。”

    初霁看了他一眼,问沈绮怀“我去会怎样,不去又会怎样”

    沈绮怀“你去了,东洲尚有一丝生机,你不去,他日界外仙家异兽践踏这片土地,想必你也不忍心看到。”

    初霁“这就是你为何引我来此”

    沈绮怀“诚然,我的确用了些计谋,毕竟人之本性就是为己。我的仙身比你完美,我的人性也比你狡诈,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欺瞒于你。这一切从你踏上修行之路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虽然她这么说,初霁还是感觉出一丝怪异。

    沈绮怀指着大殿“天道之石,在你疏通建木,引发灵潮后逐渐长成。但此界天道,还差一点点点。”

    初霁冷笑“难不成差的是我你想要我修理天道”

    沈绮怀,也就是长观仙人,仰望头顶的苍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想要看此界天道长成。”

    她低下头,直直盯着初霁“但我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

    十三万年前,长观砍断建木,分离仙身人魄,一半枯坐神女窟,一半沉眠于天堑,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观世间沧海桑田变换十数万年,成败只在此时此刻。

    只要大乘期的初霁踏入天道之石,以身化道,贡献出她那容纳天地万物的仙法,就能催生天道长成

    从此,灵气通过建木的滋养,生生不息。

    天道守护着东洲,界外仙家异兽等闲不得入内。

    一切完美无缺,此界将成为修士的梦寐以求的仙灵宝地

    听完长观的叙述,初霁面无波澜“所以你做不到,却绕了一大圈,坑我去做。”

    长观笑了一下,抚摸着困住她花窗,摇头道“我不会强迫于你。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

    她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大殿“你可以选择离开,等待界外强敌到来,与他们血战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亲眼见证你所有亲友死亡。或者放弃东洲,现在飞升离开此界,一人逍遥快活,不管他人死活。又或者你走进天道之石。”

    这三条路,对应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第一条根本不用想,选都不会选。一个长观的金身就已经让她吐血,来一群比长观还强的仙人,简直要她命。

    第二条也不可能,初霁修的就是众生道,若她抛弃众生,她的道也会抛弃她。

    第三条路看似最合理,但里面一定藏着深坑。

    长观指着苍穹,嗓音悠远“修行到大乘,再往上,奇经八脉丹田灵根都不算数。是抉择影响你的修为。抉择照见你的道心,道心越强悍,修为越卓绝。”

    初霁“那成为天道,会怎样。”

    长观微笑不语。

    初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众生道,倾听众生的愿望,为众生改换命运,这一看就是神明干的事。

    神灵庇佑苍生,为苍生奉献。

    成为天道后,属于人的七情六欲都会消失不见,她将背负东洲的存亡,从此为众生而活。

    长风吹过天堑裂缝,眼前的巨石发出一道道纯净的光芒,五色流彩。它等待初霁,就像神座等待即将诞生的神灵。

    天道之石中蕴含的力量一点点向初霁度来。她ord文档的功能接二连三亮起,眼前的窗口都在震颤,仿佛长了翅膀,下一刻就要飞向天道之石。

    天道之石蕴含世间一切仙招秘法,初霁受它影响,眼前亦出现不少虚幻的场景。

    她“看见”群兽从建木奔腾而来,与她率领的东洲修士交战,整个西南尽数覆灭。

    战火一路蔓延到北境,无尽生灵涂炭。

    她带着一群高阶修士东躲西藏,年龄最大的李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被一个仙人斩成两截。毛蔷死在兽蹄之下,天地龙芽被一只貔貅吞入腹中。

    那些蜂拥而来的界外仙家异兽不断吸取东洲的灵气。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搭上初霁袖口,打断她眼前浮动的场景。

    黎望潭蹙眉道“走,我们带沈绮怀离开天堑。”

    初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画面。

    黎望潭浑身是血,污泥沾满白衣,执拂尘的右臂断在地上。

    这并非幻觉,而是天道推演,是“预知”的仙法,让初霁看到此刻离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黎望潭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袖子,生怕她一个热血上头,就冲进天道之石里了。

    但初霁没有热血上头。变得更强,庇护众生,就是她自己走的路。

    虽然不清楚,为何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奸商最后竟然成了良心大老板。

    她轻轻扯开黎望潭的手。

    “你就当我唯利是图吧。”初霁笑了笑,“我这个人,有想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完成。如果让我丢掉多年打拼的产业,我肯定气得原地去世。所以我今日一定要进天道之石。”

    黎望潭万年不变的淡漠渐渐撕裂,他哑声道“然后呢我们还能再看见你么”

    长观仙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当然会。清风朗月,花鸟鱼虫,皆是天道。从今往后,你见风见月,皆为见道。”

    黎望潭一字一顿“闭、嘴。”

    长观仙人微笑。

    初霁叹了口气,耸耸肩,轻轻拍拍他的手臂,一步步向天道之石走去。

    黎望潭不能理解,长观笑也就罢了,为何初霁也那么从容,只有他一人崩溃。

    就像当初他看廖如晦带走初霁,现在天道又要带走她。

    他从来都拦不住初霁,也什么都做不了。

    上次他相信初霁终会慢慢变强,但现在呢谁可以给他一点念想,希望她有天可以再回来。

    “你想好了。”黎望潭忽地扬声,“你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再也见不到荆恨月了。”

    长观仙人又插话“天道想见谁,一眼就能看到。”

    “闭嘴”黎望潭失态呵斥。

    长观仙人又笑了笑,似乎早就预料到初霁会走这条路。

    初霁也笑了,回头冲黎望潭说“他会理解的,终有一日会理解的。”

    时间能洗刷一切,就算荆恨月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等十年八年,等百年万年,他总有放下的一天。

    这是暮春的一个月末,接近卯时,天尚未亮。像无数个平平淡淡的夜晚,东洲大地上,生灵怀揣着各不相同的梦,静静沉眠。

    同时,它却是千古万载世世代代以来,最不寻常的夜晚。

    这天晚上,初霁走入了残缺的天道之石。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潮,没有举世瞩目的热议,宏伟的一步竟然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初霁闭上眼,任由光芒包裹四肢。

    她陷入一种奇妙的感受,浑身上下如同浸在温水中,不断下降,又像被风托向万丈高空,随云飘飞千里。

    整个东洲下起一场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槐花小院里,属于初霁的私人物件逐渐褪色。

    人们的情感被细雨模糊。那个悟德院院长初霁,仿佛隔了千重纱,只可高高瞻仰,每当想起时,记忆却格外朦胧。

    ord文挡轻轻颤动,它就像一个大杂烩,包含各种各样的招式功法,承载万千众生的心声。淡蓝色的光幕融化在天地运行的灵气中,与此界融为一体。

    初霁忽然感觉自己身体中多了许多东西,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天地万物之道。

    从五行术法到轻身之法,占卜之法,音律之法,天道推演,一切仙法都取于天道。

    不仅仅是她的功法,更是初霁自己。

    她的经脉与东洲灵脉一同深深穿行在大地,似一条条游龙。

    她的丹田化作滋养建木的土壤,生发新芽。血脉化作贯穿南北东西的灵流,绿莹莹蓬勃兴盛。

    呼吸是风云雷电,肢骸是天地脊梁。

    她的双耳覆在每一处花草树木间。世间众生的心声交织成一首波澜壮阔的乐曲,汇入她双耳。她能听见情人们的温声细语,少年们的豪言壮志,悲伤者的哀呼,欢喜者的笑语。

    她一眼看尽红尘岁月,从空无一物至熙熙攘攘,众生在这片大地上来去,生老病死,荣枯轮回。

    托举天道之人,不再是此时此刻的众生,而是自东洲伊始,至百千万亿劫后,所有生灵。她的道心外象瞬间扩展千万万倍,群星遍野,凡人穷其一生,都不能数尽。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万古长河中的每一处,也可以不是任何一处。

    一刹那的时间成为一滴水,聚成绵延不绝的水流,她可以向前走,向后退,抬手甚至能制造一条支流。

    但她没有。

    初霁成为天道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口。

    她的第一句话讲“一切因缘皆会影响修行。”

    于是,东洲从此刻有了善恶因果。行善事者种善因,作恶多端者得恶果。

    她第二句话说“元婴、出窍、化神、渡劫、大乘修士,进阶皆要经历心境考验。”

    于是,高阶修士修行不能只积累灵气,囤积上等仙法,还需突破心境,真正得到顿悟。

    第三句落在此界之外“一切心怀恶意,无利东洲者,不得进入此界。”

    于是,东洲周遭升起厚厚的迷障,阻挡了试图抢夺灵气的仙人异兽。那些界外来客能击败大乘修士,轻而易举拿下飞升的仙人。但一界天道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那可是超越时间,主宰万物的法则,通常都是从虚空中诞生,经过无尽岁月的演化而来。

    至今还没有一个仙人或异兽,能突破这种怪物。很少有世界能孕育出天道,有天道的世界,通常都灵气富饶,大批实力强悍的修士排队希望能停留一两日。

    初霁或许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变成天道的人类。

    她接连定下七条规矩,所言一出口,皆成天地运行的规律。

    七条法则落定,她垂下眼,望向她的东洲,审视自己的创造是否还有疏漏。

    她看见了一位名为黎望潭的白衣少年在悲伤,似乎对她成为天道之事颇为不满。

    在初霁眼中,黎望潭不仅仅是站在天堑的黎望潭,更是从出生到长大,直到飞升离开此界的白衣仙人。

    于是,初霁降临在他第一次陷入悲伤时。

    她从花丛中走过,来到黎望潭身边。此时黎望潭不过八岁,母亲刚刚去世,躲在比试场偷偷抹眼泪。

    小小少年一抬头,隔着朦朦胧胧的光,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面前。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你是”黎望潭迟疑道。

    能光明正大走进他院中的,定是父亲的贵客,可父亲如今不在家中,出远门去母亲娘家。

    难不成她是来祭拜母亲,却来晚了的

    初霁没有说话,带他坐到旁边的方桌边。

    桌上,摆着一副棋,黑白两字错综复杂。

    初霁轻轻执起白子,落在方寸棋盘之上。

    “我教你棋术。”她淡淡道,“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如所愿。但若今后再感到悲伤,可以借棋排遣忧虑。”

    八岁的黎望潭懵懵懂懂,但他自幼聪慧过人,很快就将全部心神投入棋局。

    他同初霁对弈,晚上去睡觉,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初霁已经坐在棋盘前了。

    黎望潭揉揉眼睛,问“姐姐,你为何戴着面纱”

    初霁没有回答,院中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寻常人看不清天道,因此黎望潭看见的初霁,是朦朦胧胧一团光,但他无法察觉出异样,只觉得她脸上蒙着一层纱。

    黎望潭想了想,他听父亲说过,许多修士不喜他人视线,便戴幕蓠,但面戴白纱之人,皆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位姐姐如此年轻,就死了丈夫,一定心中郁结。她教他下棋派遣忧愁,但她棋下得这般好,是否内心积压了许多愁怨

    就像他母亲,一个说话温声细语,被嫁来黎家的凡人。

    黎望潭从前只懂得修炼,从没关注过母亲,直到她过身,他才恍然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凡人。

    他望着对面的初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气,分明也是个凡人。

    “姐姐”黎望潭攥着黑子,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怕,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会为你分忧的。”

    初霁抬起头,看了黎望潭一眼,并未出声。

    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而她此刻不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必要。

    因此,天道保持缄默。

    在与黎望潭对弈四十九日后,初霁向他告别。

    临走前,黎望潭问“姐姐,你还会来看我吗”

    初霁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轻轻颔首。

    黎望潭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将准备好的花枝送给她,一转眼,那个姐姐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青翠欲滴的枝头,鸟儿在鸣叫。

    他问道仆,和我下棋的那个姐姐去哪里了

    道仆惊讶道“哪有什么姐姐,大公子,您最近一直独自待在院中,与自己下棋,我们都没敢打扰您。”

    黎望潭不信,分明有个姐姐来教他下棋,还戴着面纱,似乎是个丈夫去世不久的寡妇。

    道仆面色凝滞,问来问去,近日出入黎望潭院落的人,都没看到什么绿衣姐姐。

    最近黎家也没有访客,黎镇更没有寡妇,

    “您一定是悲伤过度,出现幻觉了。”

    黎望潭双唇微抿,不可能。他记得很清楚。姐姐一定会再来找他。

    时光便一点点流过。

    但对于初霁来说,一千年仿佛一眨眼,一眨眼也似一千年。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天堑的黎望潭。

    在她成为天道不久后,黎望潭逼出沈绮怀体内长观人魄,不待他出手,长观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她又将目光放在混沌时代,在祁镇尚未建立,周遭还是一片辽阔的青草园时,长观仙人已经在那里开坛教化凡人。

    此时的长观,仙身和人魄尚未分离,他身着锦衣,眉色淡,声却如洪钟,言道法时,灵气化作铭文,泛着淡淡的金光,浮动在半空。

    春风拂过原野,初霁便停留在一根青芒的尖上,静静聆听长观讲道。

    她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挂碍,所作一切事都大多没有意义,也失去了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观点的。

    长观说着说着,视线忽然被初霁栖身的麦芒吸引。

    他怔怔望着麦芒,几乎有些目瞪口呆。

    待所有学生离去后,他忽然起身,对初霁一拜“今日得见您,我才知我所作一切,皆有意义。”

    他看起来比数十万年后更有礼貌,更像个仙人。

    麦芒轻轻拂动着。

    初霁开口道“后来你身死道消,可有后悔。”

    长观哈哈大笑“与您不一样,我们仙人有人的自私,亦有人的慈悲。您看这天地万物,多值得。其实我也会一些推衍之术,知道今后会发生何事。但那又如何现在这一刻便足够,所谓沉舟侧过千帆,病树前春万木,我生时能观天地万物,残躯也能另新木生发,助您长成天道。何其有幸啊,纵今后不再是真仙也无妨。”

    真仙可以不死,但并非不灭。

    心愿已了,观无可观,长观便会寂灭。

    初霁缓缓道“但此刻,你即是真仙。”

    说完,她渐渐隐去。

    长观遥望着远方,青色的原野上草浪起伏。

    混沌时代的微风与晦暝时代的风有什么不同呢

    他无法超脱时间,但他可以慢慢等。

    初霁却不断落在各种时代,任何处所。

    她只静观,不插手,不干预任何事。

    只是,某些时刻,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好似少了些什么。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一种怅然,又似遗憾。

    若连天道都无法言明到底少了什么,那世间还有什么人能言明

    长观彻底寂灭后,黎望潭带着毛蔷离开天堑。

    去时四人,回时只有两人。他们一路沉默,但很快,春雨带走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人们开始逐渐“遗忘”初霁。

    不能算完全遗忘,他们还记得,只是无缘无故很少提起她,不再常去槐花小院,但问起悟德院掌院,他们还会说“初霁”,问起掌院身在何方,人们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她,却又觉得昨天才见过她。

    的确,天道无处不在,他们见风见月,都会在脑海中留下“见初霁”的感受。

    “她应该在忙吧。”大家这么说。

    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便这么一日日过下去了。少年长大,孩童出生,散修们从悟德院毕业,越澜研发出新的织布机,全自动灵石运转,人们只需画个纹样就好。她想给初霁看,打开传讯令,却找不到初霁。过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有“初霁刚来看过”的印象。

    于是欢欢喜喜提着图纸去找毛蔷。

    初霁的确看过了,她在时间长河中投下短短一眼,便收了回去。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有界外人通过建木,来到东洲。

    那一袭红衣如火,从建木上下来时,长眉紧蹙。

    他打量着建木,似乎在看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

    荆恨月第一个询问长珑城主“此界天道是怎么回事初霁人呢为何我联系不上她”

    不论传讯令,还是神识深处的链接,都不起作用了。

    这一连串问题将长珑城主炸得莫名其妙。

    “初掌院,好像最近才来过长珑。”

    荆恨月本能感受到不对劲,明明初霁的实力已到大乘期,却迟迟不飞升。过了不久,待赤日先民安顿好后,他竟然发现东洲外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障。

    此界产生了天道。

    起初荆恨月以为初霁修复了天道,还想好了等她飞升,他该如何带她游览太阳,给她展示他宏伟的太阳水晶宫,以及宫殿中浩如烟海的珠宝财富。然后看她一脸财迷的模样,等她像个狐狸般抓耳挠腮,野心勃勃提出十个奇怪的生意门路,盘算着如何赚他钱。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主动找对方的习惯,甚至面对这种事,还端着一点傲气。

    所以荆恨月没等到初霁,甚至没等到她的消息。

    时间一长,他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于是通过建木,来到东洲。

    天道形成后,本该排斥他这样的界外人,荆恨月甚至做好与天道抗衡的准备,谁知一路畅通无阻。

    他离开长珑,来到锦罗。

    锦罗新上任的城主,也出身悟德院。

    神奇的是,当荆恨月问他,初霁是否来过时,锦罗城主的答案竟然和长珑城主一模一样,都说初霁近几日来过。但细问哪一天,却说不记得了。

    从锦罗,到殷阳,到连城,再到祁镇,所有人都执一模一样的说辞。

    好似他们的记忆都被硬生生塞进脑袋里,都说见过初霁,可整个东洲都没有她的身影。

    都举出初霁来过的痕迹,比如她批阅了什么文件,肯定了谁的举措。处处是痕迹,就等于没有痕迹。

    初霁就像一阵烟,看得见,伸出手触碰时,指尖却穿过烟雾。那风一吹来,就消失不见了。

    她曾经也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常常突然蹦出他眼前。

    或许换个人会时时刻刻担忧初霁身在何处,但荆恨月很享受这种意外的惊喜。因为他也喜欢出其不意。有时他忽然出现在初霁身边,也能看见她挑眉的惊喜神情。

    荆恨月认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

    和那些无聊纠缠的道侣不一样。

    但如今荆恨月却恨得心脏紧缩,他站在槐花小院前,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仿佛很久无人来过,院中的槐花无人修建,却花叶繁盛,对面的窗扉半开,仿佛主人不久就会回来。

    荆恨月静静望着。

    他们曾在那扇窗下亲吻彼此。当时窗也开着,槐花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

    如今槐花依旧繁茂,窗扉依旧半开,可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荆恨月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门。

    书房旁放着一张长桌,上面的砚台留着墨迹。阳光投落淡淡的枝影,落在桌上,无端怅然。

    初霁曾和他抱怨过,她曾在这张桌子上撞过好几次脑袋。荆恨月笑她这么矮的桌子,怎会撞着额头。初霁却耸耸肩,解释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东西。

    他早就习惯她乱扯话题的功力了。

    荆恨月的指尖擦过桌面,擦去薄薄的尘埃。

    “初霁。”他低声道,“你给我出来。”

    可惜没有人回答,只有枝叶的阴影淡淡摇曳。

    荆恨月咬牙“你这个混蛋是不是变成天道了。”

    依然无人回应。荆恨月忽然宁愿自己愚蠢一点,哪怕误以为初霁抛弃他也好,起码还能找她去算账。

    可现在,他连找人算账都做不到。

    他坐在初霁曾坐过的椅子上,红衣垂落,心如慢火煎熬,最终到达一个顶点。

    他猛地起身,椅子发出“刺啦”一声。

    荆恨月大步走出槐花小院,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初霁消失了。众人说他见得少,明明他们前两天还好像在镇子里看到初霁。荆恨月冷笑反驳“有本事你们找个她的留影石来。”

    众人仔细一想,的确没有。以前总有人喜欢留初霁的影,然后拿出去卖钱,近期全部消失了。

    荆恨月闯入李伯的屋子,闯入毛蔷的炼器房,闯入越澜的教室,北境祝祭的大帐,北地俞家的大门。他浑身上下裹挟着火气,告诉他们,初霁根本没有回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永远消失了

    众人意识到不对劲,脸色大变。

    荆恨月似是十分喜爱这种混乱慌张的局面,不断告诉更多初霁的熟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他眼中闪动着兴奋,几天几夜不睡,将众人召集到祁镇。

    面对一张张惊惧交加的脸,荆恨月宣布,初霁并非消失,而是变成了天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现在出现的种种异常。

    听见初霁变成天道,众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竟然笑了起来,除了黎望潭和毛蔷。

    片刻后,他们两不知听别人说了什么,竟然也开始笑起来。

    荆恨月不可思议,猛地扯住俞安玉的领子,质问道“你不是喜欢她吗她都消失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难过”

    俞安玉莫名其妙“有什么难过的说不定她此刻很快乐。你也知道初霁,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事。她既然选择成为天道,说明她就想。”

    荆恨月琉璃眸转出倾天烈火,眼看着魔尊就要打人,北境祝祭赶忙上前劝架。

    “停下,你是不是疯了”他拽着荆恨月质问。

    荆恨月恨恨瞥了俞安玉一眼,甩开他衣领,大步往外走。红衣翻飞,如烈火尾羽。

    他坐在屋外的槐花树下,众人陆陆续续出来,向他投来一瞥,又匆匆忙忙离开。北境祝祭安慰他“你别这样冷静一点。”

    大家都要忙自己的事,虽然初霁离开,悟德院却能运转如常。初霁变成天道后,整个世界都靠她运转。

    那与曾经也没太大区别,初霁依然在他们身边,生活中处处有她的痕迹。对他们来说,初霁从未走远。

    但对荆恨月来说,却不一样。他要的不是这种,他要的是一个人,活着,站在他面前,明明长着一张清淡的脸,笑容却像狐狸,喜欢耍小聪明,故意气他又对他花言巧语。

    他要的也不是时时刻刻的无声相伴,而是激烈生动的争吵,互相给对方挑刺,谁也不服输,却同时明白对方怎么想,等待对方先低头,或者强迫对方先低头。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要的不是天道初霁,而是他的初霁。

    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了他们的初霁,唯有他,被初霁遗忘了。

    荆恨月心中燃起浓郁的火气,用力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就烧了祁镇。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浮在半空中,俯瞰这片城池,几乎所有修士还不到化神,他只要轻轻一挥手,就能将它烧成灰烬,烧成琉璃。他可以毁灭一切,但他的手反复举起又放下。

    并非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

    如果烧了这座祁镇,他就能引起初霁的注意,那他一定现在就焚烧天地。但他心里清楚,就算烧了,初霁也不会回来。

    那么做一切事都没有意义。

    他站在屋顶上,无端想起曾经在邯城,他第一次燃烧自己的血脉,初霁叫醒他的模样。

    如果变成失控的魔尊,就能换回初霁,那他可以永远失控。

    但现在不会有人叫他的名字了。不会有人愿意接近他,唤醒他了。

    荆恨月忽然感到可笑,心知被初霁放弃,他感到无比讽刺,但更令他愤怒的是,他意识到自己被初霁摆了一道。

    她变成天道前,一定在想“他会理解我的”。

    他可以理解,但他不想。

    初霁也一定清楚,他会非常难过,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以前荆恨月仇恨常家,仇恨沈家。

    但今天有史以来第一次,荆恨月如此仇恨这个世界。

    他也是第一次想,如果她回来,他一定要让她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视线里,要她亲口承认他比这个破烂东洲更重要。

    否则,他就一把火烧了建木,烧了天地龙芽,烧了初霁在意的一切。

    他一遍遍在心中重复,可是,没有人会出现了。初霁变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天道。

    荆恨月慢慢抬起头,视线掠过槐树下的石桌。

    一个狐狸摆件落了灰。

    “初霁。”荆恨月长睫盖住琉璃眸,低声重复,直到槐花落满他肩头,“我恨你。”

    他咬牙切齿,一遍遍说“我恨你”,说到最后却嗤笑几声。

    白粲几近透明的脖颈上,青筋清晰可见。

    天道运转如常,初霁再次俯瞰世间,审视自己的造物。

    一个界外人,荆恨月,坐在槐花小院里,差点引动天雷劫。

    每当初霁注视他,总会升起一种空荡荡的异样。不过那很正常,毕竟荆恨月不同于他人。

    他所作所为钻了她七条法则的空子。

    荆恨月算半个东洲人。他对东洲似乎有一种爱恨交织的情绪,爱欲令其生,但某些时刻,他的确因她起了灭世的心思。

    而她成天道已是事实,无法改变。

    初霁淡淡望着他片刻,将视线投向时间长河中。凡人解果,天道则解因。

    这一次,初霁并未直接降临在他身边。

    荆恨月是赤日先民,加上常年住在沈家,防备心格外重。因此,初霁降临在他迷雾重重的灰色梦境中。

    此时的荆恨月才大约十岁。比起成年后,他幼时样貌更加难以分辨男女,但身高已是出挑。

    初霁也没有教他下棋。因为荆恨月一眼就看见了她,接着,冷冷淡淡对她说了三个字“别烦我。”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天道说话。

    初霁脸上不见喜怒,甚至毫不在意。

    因为她启声就让小少年荆恨月怔愣在原地,浑身紧绷。

    她只点破了一名一身份“荆恨月,赤日先民。”

    荆恨月如一匹蓄势待发的年轻猎豹,盯着初霁,倘使下一刻她动手,他都不稀奇。

    初霁轻轻挥手,梦境地上的乱石聚拢成一片石椅子。初霁坐了上去。

    “你为何事伤心”她开门见山。

    荆恨月冷笑“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初霁停顿片刻,嗓音幽然“你未来的朋友。”

    荆恨月靠在墙边,似是很惊讶“我们未来好到我都告诉你真名了”

    成年后的荆恨月语带刺,但少年更甚,三句话不嘲讽一句仿佛就会变成哑巴。

    初霁如实告知“好到我们几乎成为道侣。”

    荆恨月忽然坐了起来,胡乱打量了一下初霁“我这种人还有道侣”

    初霁静静望着他,不言。

    荆恨月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人这么闷,我们是怎么成为道侣的。”

    初霁依然不言。

    荆恨月明白了,初霁在耍他玩。

    什么道侣朋友,全都是她拿来骗人的话。

    对吓跑她这种人,他很有经验,直接拉开外衫,向初霁展示里面锦绣堆叠的衣裳“我是个男人,但是我穿女人的衣服,打扮成女人的模样,恶心吗”

    荆恨月吊着眉梢看她,仿佛笃定她会一脸厌恶,起身离开。

    但这是梦中,身为天道,她自然清楚荆恨月男扮女装的事实。

    初霁巍然不动,神情淡如秋水。

    “你想做男人还是女人。”初霁问。

    荆恨月停顿片刻,忽然嗤笑出声“男人女人不都是我”

    天道初霁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她没成为天道时,也鲜少与荆恨月说起这件事。

    荆恨月抱臂笑道“我想做荆恨月,自由来去此生。至于男人女人,修魔修道,都不影响。”

    初霁蹙了一下眉。

    电光石火间,她心底那种空落落的异样忽然如石击浪花,掀起一层层涟漪。

    她睁眼内观,终于看清她到底在惆怅什么。

    不是担忧荆恨月灭世。

    也并非荆恨月界外人的特殊身份。

    那一点遗憾,来自凡人初霁。

    她遗憾众生道的尽头,是抛却七情六欲,博爱宽厚,统领一界。

    这非她所愿,却是她不得不做的事。

    她虽然选择了这条路,但内心尚有疑虑。

    难道成为无悲无喜的天地法则,就是万物的终点吗

    “自由来去”初霁语气平和,似乎即将指点小辈。

    但只有初霁本人才知,荆恨月每说一句话,她心中的遗憾都会抽芽,渐渐挤开一条缝隙。

    少年荆恨月“只要是我走的路,就是我的道。和名字无关,今天我可以走正道,明天我想走歪门邪道,又如何”

    他言语间带着一股倨傲,极其符合他大小姐的脾气。十来岁的少年正是不可一世的时候,就算是荆恨月也难免。

    初霁眉梢微挑“你就不怕走火入魔”

    荆恨月笑了“你就不怕失去自我”

    这一句话如天雷轰然惊起,那种怅然和怀疑迅速蔓延,反扑了初霁整个道心。

    她内心质疑的声音不断扩大,一层层回响。

    众生道是她的全部吗

    成为天道,是她的终点吗

    少年荆恨月一番妄语,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但就是这句凡人妄语,将初霁一把拽下了云端,让她审视一个从未注意过地问题

    除却ord文档,除却她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除却东洲百千万人的托举。

    将这些宏伟功绩通通都丢掉,她还剩什么

    她还是初霁吗

    初霁的确喜欢搞钱,发展公司,但若要为这种事献出一生,让“众生道”代替了自己,就是本末倒置。

    因为,永远是人走路,而不是路走人。

    她不该成为天道,而是要当大老板,拥有天道。

    那股质疑和怅然的力量渐渐占据了主导。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神识,眨眼间,天翻地覆,乾坤倒转当头棒喝,她在一刹那原地顿悟。

    天道不能顿悟,但凡人可以。

    初霁忽然看见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未来。不仅仅只作为东洲天道。

    凡人永远拥有超越自己的可能。

    “仙为完美无瑕之凡,凡为无穷无尽之仙,原来是这个意思。”

    初霁默默念道。

    若她无欲无求,无懈可击,那与长观仙人的金身何异

    待千百万劫后,终有新生天骄会提剑而来,斩去旧的完美无瑕,确立新的规矩和法则。她若停留在原地,就难逃一死。

    成仙是凡人的终点。

    成凡,则能为仙人开辟新的极限

    少年荆恨月忽然发现,面前的女人忽然鲜活起来,虽然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但整个人的气质却骤然转变。

    就好像,冬雪消融,春意生发,她从一个假人,变成了一个活人。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年荆恨月蹙眉,“我这个人比较记仇,你敢骗我,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对面的年轻女人沉默了很久,寂静酝酿成一声嗤笑“真是大小姐脾气,从小就没变过。”

    少年荆恨月一顿,大小姐好像形容他还挺合适。

    他不禁高看初霁一眼,这才有点像他未来的道侣,他未来的道侣应该是那种,和他志趣相投的人。

    他们估计会天天斗嘴,大概率是他总胜出,然后对方气得不理他,却还是忍不住天天和他在一起。

    少年荆恨月怀揣着美好的梦想,熟不知长大后,他才总在斗嘴中落下风。

    “你真是我未来的道侣”他下颌微扬,唇角弯起,耳根止不住地泛红,“那我们什么时候相遇的。”

    初霁也弯起唇角“小孩子就别想早恋了,姐姐在未来等你。”

    少年荆恨月一顿,回怼她“你才小孩子,我们赤日先民一出生就三千岁。”

    初霁“”

    居然忘了这茬。

    淦,她的姐姐居然是一个三千岁的老头子

    初霁面无表情“这样啊,那你太老了,我喜欢年龄差不多的同辈人。”

    荆恨月羞愤得脸红“我绝对不可能找你这种人做道侣”

    初霁眼睛弯弯“那你长大后的品味好奇怪哦,居然找我。”

    荆恨月没话说了,扭头就走,像极了每一次被她惹恼后等她哄的样子。

    还是小时候的荆恨月更可爱一点,说两句就羞得面红耳赤,长大以后姐姐的心思难猜。

    初霁望着少年单薄挺拔的背影,忽然启声“你好像要醒了。”

    荆恨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回眸问“我会记得这个梦吗”

    初霁颔首“你可以记得。”

    荆恨月长睫微垂“那还是不要记得了,平添烦恼。”

    初霁的目光落在他白皙几乎透明的手臂上,那上面有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十来岁的荆恨月,寄居在沈家,沈家主需要他的琉璃业火,提纯沈家的血脉。

    表面上,荆恨月是光鲜亮丽的沈家七小姐,众星捧月,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背负了什么。

    荆恨月不愿记得这个梦,就是怕醒来之后,心中会生出遥不可及的期待。

    他可以沉默地接受一切,只要想着有朝一日玉石俱焚。

    若心有期待,他反而不能忍受这些遭遇,只会想明天快点到来,光明快点到来。

    初霁眼眸闪了闪“你会比沈家走得更远。”

    “你说真的。”荆恨月蓦地抬头,“你不要骗我。”

    初霁笑了笑“没有。”

    她虽然是个骗子,但她不会骗他。

    荆恨月长睫颤动,咽了咽,脖颈线条起伏,从喉咙里溢出一个低低的“好。”

    他说“我相信你。你快回去吧。别迟到。”

    若以凡人的视角来看,此刻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还有整整六年。

    灰色的梦境如潮水褪去,少年荆恨月望着初霁,似乎要将她记下来。但他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她的身影渐渐褪色,彻底消失。

    耳畔传来隐隐鸟鸣,他重重喘息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邯城,清晨刚刚降临,雪后天地格外清净。

    少年荆恨月坐在床头,揉揉眉骨,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他忽然想起今天要去祠堂。

    去了祠堂,就能去见母亲。

    他按着手臂上的疤痕,笑了一下,起身离去。

    那梦便烟消云散了。

    初霁抽身离开,顺着时间而下。

    耳畔隐隐传来荆恨月的声音,似是呼唤,似是自言自语。

    她顺着这道声音,纵身投入无穷无尽的长河中。

    一丝槐花香萦绕在鼻尖,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听见他说什么后,初霁陷入沉默。

    这是一个晴天,祁镇天空中漂浮着轻快的云团,荆恨月坐在槐花树下的阴影里,声音低哑。

    他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恨你”

    他咬牙切齿,仿佛要将初霁碎尸万段。

    她好像不该回来。

    或者回来太晚了。

    荆恨月,是不是有点黑化了

    初霁“那个,先等等。”

    她突然启声,只见荆恨月浑身一滞,猛地扭头。

    她的声音从桌上的狐狸摆件中传来。初霁曾经在上面标了脚注,因此回魂时,优先落在了上面。

    荆恨月一动不动,琉璃眸睁大,瞪着笑眯眯的狐狸摆件。

    堂堂魔尊竟然有点呆。

    初霁清了清嗓子,笑道“这位美人,先确认一下,你有没有杀我的冲动,如果有,我等会儿再来。”

    一息,两息,三息沉默。

    荆恨月猛地站起身,红衣浮动,如同烈火在风中飘扬。

    “初、霁”他眼中如燃烧着赤红的火莲,一字一顿,“看我笑话很好玩”

    初霁心念一动,那狐狸摆件倏然涨大,被金光包裹住。

    三息后,金光消退,显出初霁的人身。她与寻常无异,只是周身不带一丝灵气。

    天道现身,自然以返璞归真的形态。

    初霁心虚“有那么一点”

    荆恨月可不容易吐露心声,刚才初霁的确有那么一丝恶趣味。

    如果再晚点现身,说不定能听见他说出更多想法。

    但她还是没有等太久,看荆恨月歇斯底里,她承认,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吧。

    荆恨月眼眶潮红。方才有一刻,他真想一把火烧了整个祁镇。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这里有初霁的一切,她喜欢这间槐花小院,喜欢这些凡人,时间久了,他也有点喜欢。

    “为什么不回我传讯令。”荆恨月压住喉咙里的哑意,微微扬起下颌,居高临下道,“还装作化为天道,断绝七情六欲的模样。你是不是又闹事了。”

    初霁有种隐隐的错觉。

    姐姐怀疑她出轨,还想查她手机。

    “没有。”她拒不承认,“不回是因为我的确差点断绝七情六欲了。”

    荆恨月微微一怔,恐惧蔓延上他心头。他紧紧盯着初霁,仿佛要锁死她的去路。

    “但是。”初霁露出一个坏心思的笑,“有位少年说的话让我回心转意了。”

    荆恨月“是谁。”

    初霁笑眼弯弯“那个少年生得非常好看,简直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头发乌黑,触感冰凉,像水缎。皮肤白皙,唇色殷红,不用涂任何口脂,也不用敷粉,见了他,我才知道什么是天生丽质。”

    只见荆恨月的脸一点点冷下来,最后面无表情。

    初霁盯着荆恨月的眼睛,内心爆笑如雷。

    “那你去找他吧,我不打扰你了。”荆恨月拂袖就要走,却被初霁一把拽住袖口。

    “放开。”荆恨月冷冷道。

    他真的生气了。

    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等待,受尽煎熬,反复徘徊,初霁却和其他男人逍遥快活。

    她把他当什么

    她成了天道,可以肆无忌惮。那他也可以走。

    初霁咳了咳,眨眨眼“让我想想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沈,排行第七哦我遇到他时,他才十岁。”

    荆恨月忽然怔住“你说十岁为何我不记得了。”

    初霁拉着他的手臂晃荡,开始耍赖皮“是他不想记得,关我什么事。”

    荆恨月盯着初霁,浑身戾气忽然放松下来,但忽然意识到初霁又故意坑他,气得无可奈何。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了,只能恨恨盯着她,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初霁仗着自己刚回来,荆恨月拿她没办法,于是肆无忌惮使劲地作。

    “保密。”初霁得意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荆恨月看穿了初霁。他脑海中闪过好几种治她的方法,最后却什么也没做。

    他与初霁相聚的时间太少,总是吵闹,每次分离时,他都有些后悔。

    从前荆恨月要吵赢,虽然他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明白他的意思。

    何必呢

    荆恨月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呢,你是怎么回心转意了。”

    初霁却愣住了,她还等着荆恨月出招,她见招拆招。

    没想到荆恨月转性一般,轻描淡写揭过了。

    这比发现大小姐是男人还离谱

    荆恨月笑了一下,忽然反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怀里拽。

    初霁更懵了,她左看右看,荆恨月都没有被夺舍的痕迹。

    是什么让一个人在顷刻间,天翻地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初霁贴近他的身体,双臂环住他的腰,在背后交叠。

    她鼻尖抵着荆恨月的心口,嗅到他身上的香气,也嗅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周身的温度比其他人都高一点,所以总让初霁有点不冷静。

    美人在前,不能做点什么,真是有点可惜

    他的腰也瘦,身材是颀长的类型,是初霁最喜欢的那一款。

    初霁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道侣之名坐实了。

    “你在想什么。”头顶上传来荆恨月的声音。

    初霁突然心虚“没。”

    虽然心虚,但她不信荆恨月就没想过。

    她犹豫问“怎么不吵了”

    荆恨月轻描淡写道“我懒得和你吵。”

    “”初霁道,“谁想和你吵,不都是大小姐脾气非要我哄。”

    荆恨月“那是你惹我在先”

    初霁“你先甩我脸色好吧。”

    两人之间骤然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荆恨月忽然松开她,初霁同时从他怀里跳出来。

    荆恨月“我何时甩过你脸色”

    初霁振振有词“在我夸你年少很漂亮,我看到就很喜欢时。”

    荆恨月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卡在嘴边。

    他耳尖微红,一动不动望着初霁。

    片刻,轻飘飘“嗯”了一声。决定不计较了。

    初霁“”

    一夸漂亮喜欢就变脸,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哄的人。

    他们在槐树下小声说话,如同窃窃私语,毛蔷来时,愕然发现初霁坐在树下,根本没有走远。她嘀咕着荆恨月骗她,把初霁在祁镇的消息带回炼器室。

    最近祁镇新开了三个楼盘,越澜带领一批悟德院新毕业的弟子主持修建。多年过去,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能独当一面。越家造桥修楼的美名也扬遍东洲,大路甚至修到了北境。

    大批商团无论秋冬春夏,穿行在两地,当初随初霁买卖的邯城商团四位年轻人,如今已是富甲一方。钱玉甚至还出了一本书,名为东洲首富的二十一条致富秘诀,一经上市引发哄抢。

    最近人们喜欢去常山都、天堑和南海做生意,大批兜售锦罗城的衣服,带去第五代灵石灯,开发旅游业。

    多年后,当巨龙再一次返回东洲时,愕然发现,这里已经完全不同,

    建木持续吐纳灵气,滋养着这片土地,百年,千年,每一个新生儿,都能具备修道的天赋。

    但这世间有那么多新奇好玩的事,奇特的城市,看不完的风景,等待人们探索。灵气被用作织布,采矿,烧饭

    因此,修仙斗法的人变少了,幸福生活的人变多了。

    起初人们还会经常看见初霁,出现在祁镇,出现在邯城,去天堑善后,或者在长珑考察建木。

    渐渐的,她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次数少了。

    听说只有一心修道的人,才会特地拜见她,还会有人逢年过节往祁镇送礼,希望初霁能网开一面,进阶雷劫劈得轻一点。

    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在天道庇护下生活,也有人致力于研究,如何不修仙就能去界外。

    毕竟雷劈实在太疼了为了旅游,没必要。

    更多年后,人们提起初霁时,都不再用“初霁”这个名字,而是用“天道”直称。

    众生心中,初霁是天道,无所不能。

    只有一个例外。

    只有荆恨月从不把她当成天道,也不在乎她是谁,唯一的心愿竟是希望她能快乐。

    他眼里永远保留着不一样的初霁。一个贪财精明,爱逗人爱装哔,笑眯眯的初老板,与那个刚刚穿越到东洲的初霁没有差别。

    纵她成为天道,远离世俗,高高在上,不沾一丝尘埃。

    只要看见荆恨月的眼睛,她就看见了最本真的自己。

    她是众生的仙,却唯独是他的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依然在追更的各位,大家久等了。完结感言丢大眼仔,番外预计下周才开更。

    正常番外暂定

    1东洲后日谈应该有12篇

    2小情侣日常一篇

    3初霁带姐姐回娘家一篇

    4待定

    非正常番外暂定

    1毛团子,情侣向

    2修仙界仙法是某绿色软件

    3高中生初霁得到了ord文档白天上课睡觉,晚上维护正义的故事

    预收见专栏,下本可能开其中一本,也可能开突然闪现的脑洞。

    感谢在2022033020:43:052022040612: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赖床小绿鸟60瓶;咩了个咩40瓶;怎么吃不饱、阿怡洗铁鹿、漓陌、然然、露露、想想项20瓶;饥饿的河豚15瓶;美目盼兮11瓶;国王的心、衍丘10瓶;艺、q5瓶;西暖μ2瓶;集齐所有墙头可以召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