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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伐赵
    翌日清晨,崔元赶在天明前早早起身。

    简单洗漱过后,阿芜便已端着手中漆盘静静恭候在外间屏风处。由于今日算是崔元首次正式拜见秦王,阿芜为他挑选袍服时也就颇费了些心思。冠帽以素简为主,袍服则是最为庄重的红色,裳服领口处饰有夔纹,腰间还配以皎白玉珏。

    宽袍磊落、衣袂盈香,望着眼前仪容穆穆的年轻公子,阿芜满意点头,随后侧身去瞧不远处的青衣少年。年岁如流沙飞逝,当年那位惯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奶娃,如今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眉眼澹然、挺隽端正,每每瞧见他,阿芜都不由回想起兰陵时期的公子韩非。

    眼下少年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沉吟片刻后,方轻步回屋取来一只浅梨色鞶囊。崔元认真接过,打开后才发觉鞶囊中尽是些崭新的秦半两,张良莫不是怕他出门在外会受委屈

    崔元无奈笑笑,心中却觉温暖异常,直接便将鞶囊系于腰间缠带之上。

    掐算过时间,崔元想着待自己赶至秦宫,朝会应当也将散了,遂半分不敢耽搁,直接跨出屋门,便欲亲自驾车赶往。谁知方至院中,大黄与小黑竟一前一后扑进自己怀中。秉持着端水大师的节操,崔元同时摸上两只宠兽的头顶,待张良与阿芜将其分开抱走后,这才抽身离去。

    崔元自南向北穿过咸阳城,见地势逐渐拔高,心中忐忑之意更深,待至咸阳宫前,终是忍不住唏嘘感叹一番。咸阳宫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游者临于此处,只得被迫仰望。

    掌权者的心思不言而喻,他们要的是王权至上。

    崔元朝宫门前遥遥望去,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座三层塔楼,其上刻录着各种时政法令,也称作冀阙。穿过冀阙后,便是分居散落的咸阳宫群,夯台高耸、庑殿重檐,崔元收起观赏的心思,快步上前验明身份后,方沿着甬道趋行而入,直达咸阳殿前。

    远远地,崔元便瞧见公卿百官散朝而归的身影。

    熟料未及上前去寻蒙毅等人叙话,崔元腹中却忽而传来一阵绞痛之感,随着时间的堆积,腹中痛感竟愈发清晰剧烈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社死瞬间吗

    崔元正欲掩面躲开众人,谁知热汗涔涔之际,偏生被人自身后高声唤住。来人几步抵至崔元身前,严严挡住前方东升的旭日。

    逆着光影去瞧,崔元只能瞧清对方眸中的浅淡笑意,不愿暴露自己如今的窘态,崔元强作云淡风轻道“见过长安君。”

    话罢便欲礼貌离去。

    长安君却再次出声唤道“崔君且慢。”

    崔元僵硬顿住步伐,面上都已浮出几分惨白之色,对方却好似不曾察觉般,商量开口道“前些时日扶苏托我询问崔君,说是想邀请张良小友作为伴读,不知崔君可有意见”

    崔元内急难忍,头脑都已有些昏然发热,仅能勉强保持着端庄笑意,随口附和一声。

    听他答复后,对方终肯侧身让步。

    不知是幻听还是如何,崔元绕过长安君趋步离开的瞬间,耳边似乎捕捉到李信那洪亮悠远的声响,等他回眸去瞧时,浑然天地间,却只剩成蟜那道隽然独立的身影。

    见他回首来望,对方亦跟着浅浅一笑。

    似有魔力般,瞬间安抚下他那颗躁动混乱的心。

    崔元赶至秦王内殿时,门口早已有人在躬身静候。

    在侍者指引下踏进门中,崔元垂袖立于殿内,余光则自大殿中央,瞧见一片朦胧如月的白纱。帘后隐约映着一道男子的雄伟身影,对方似是在下棋自弈,通过纱帘,大致可以瞧清棋面走向。

    虽不知对方为何不愿以真容示人,崔元还是恭敬上前站定。感受到崔元轻如羽翼的呼吸,秦王方抬首问道“不知崔君棋艺如何”

    崔元对围棋之术并无心得,因而实诚答道,“围棋技浅,但善于五子。”

    秦王果然挑眉询问“何为五子”

    想着左右无事,崔元不由温声提议道“王上若是不弃,小人可将棋法推演一二。”

    秦王索性将棋盘推至纱帘中间,崔元会意捏起黑白双丸,认真讲解五子的棋路规则。秦王本就思维敏捷,这般简单棋术更是一点就通,两人隔着纱帘对弈多局。

    初时秦王尚显滞涩,几局过后,很快又将场上局面反转扳平。

    崔元本还留有余力,见状便也赌上男人的尊严,迎面拆招解困。待一炷香熄,瞧着两人比分悬殊的棋面,自学生时代便自封五子棋界小天才的崔元“”

    真诚求问,若是将秦王放到现代,一般学霸还有活路吗

    棋盘厮杀告一段落,崔元揩去额头薄汗。见他似有口干之兆,秦王摇响铜铃,旋即便有侍者鱼贯而入,纷纷呈上酒液、茶汤、时令水果等诸多解乏美物。

    在秦王示意下端起案上酒樽,闻着眼前的扑鼻酒酸,崔元以袖掩面直接仰头饮入,心中想的却是,待下次会面,他定要将前段时日酿好的雪吟搬来几坛献与秦王尝鲜。

    正想着,秦王却好似忆起什么般,突然开口道“若未记错,崔君本乃赵国人士”

    崔元放下手中器皿,继而垂首恭声道“回王上,正是。”

    话罢抬眸去望,纱帘后的男子许是在出神思索,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在身侧的玉制棋盘之上。秦王沉思片晌,复直言询问道“崔君可知近来上党六城之叛”

    上党,也便是上党郡了。此地历来便是兵家必争,易守难攻,秦赵上党之战时,就算相持三年,秦军也势要夺下这般宝地。如今上党郡六城反叛,总而言之,还是秦赵之争罢了。

    秦王素来痛恨赵国,虽说如今还未加冠亲政,可他既将此事拿来询问自己,想来心中早已有了伐赵的想法。若是崔元未曾记错,此次伐赵便是成蟜之乱的开端。

    且不说成蟜是受人蛊惑还是早有夺位之心,也不论秦王是为除祸患有意择定成蟜为帅,还是当真被叛心凉后才痛下杀心,成蟜之乱中受害最深的还是上党郡的屯留百姓。

    城头变幻大王旗,岂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可以决定和改变的可为何争来斗去,饱受流离奴役之苦的却还是寻常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崔元可以爱惜羽毛,尽量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仕途亨通,可若他变成这样的自己,就算做到位及人臣的地步,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是将冠冢修得更加富丽堂皇些罢了。但若要把握规劝秦王的度,却又是个极费脑力的活计。

    首先崔元身为赵人,在伐赵之事上本就没有多少话语权,一招不慎还会沾得满身荤腥,从此被秦王打上“赵国奸细”的标签,然后永难翻身;再者若他为拯救屯留百姓,而推荐秦王择取长安君之外的其他将帅,恐有被秦王视作拉帮结派之徒的嫌疑。

    毕竟他尚无一官半职,又依附于蒙府而存在,若是因此连累蒙毅,倒真叫他无地自容了。

    崔元沉思良久,方试探开口道“若能择一精猛悍将,平复上党之乱不过小事一桩。”

    言外之意,主帅选择至关重要,不是什么尚未及冠的愣头青都能挑梁上的。

    秦王闻声并未回应,崔元斗胆继续进言,试图委婉点明秦王,比起伐赵,当前还有更为艰巨曲折的任务,自古征伐讲究一鼓作气,眼下既无灭赵的实力,不若将眼光收放脚下。

    甚至话至末尾,崔元都有些分辨不清,他最担忧的到底是屯留百姓,还是秦王安危,抑或是共情到那位看似洒落的长安君,期望其能迷途知返,莫行歧路。

    秦王在帘后静默不语,好似听得认真,又好似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崔元话音落下的瞬间,秦王方自帘后起身,进而悠然背过身去,不欲让崔元发现自己眸中哪怕分毫的情绪变化。他的眉头不悦蹙起,甚至可以说,听到崔元提及“赵国”二字的刹那,他的脑中便满是当年榆次时,对方与盖聂知音难觅般同居同卧的画面。

    赵国在他心中,委实没有半分好印象,若不是时机未至,他大概会亲自踏平那邯郸城。

    卓然而立良久,秦王方轻笑一声“崔君乃为赵人,莫不是要替赵王求情”

    言外之意,自己是在怀疑他侍秦的忠心。

    崔元俨然已有些面色泛白,可尽管如此,对方还是如秦王所料般默默缄声不语。他似乎总是如此,从不屑于为自己辩白一句,好像懂他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他也全不在乎。

    恰巧秦王便自诩是前者,因而就算崔元持刀架在自己颈间,他都会坦然自若,甚至乖乖伸出脖颈,任他观赏选址,他信崔元不会伤害自己半分,哪怕后来的崔元得知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只是分得出轻重主次,在扫清前路的丛生荆棘之前,他不能也不会因任何人而轻易改变。

    哪怕对方是崔元,也不可以。

    崔元的面色终是恢复如常,只见其自觉敛衽长揖道“非是崔某心念赵国,而是方才隐有预感,深觉伐赵之事恐生变端,遂望王上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如有唐突僭越,还望王上宽容饶恕。”

    是自己太过着急,万事都想皆大欢喜,可他却忘了,那个强大到一统六国的始皇帝,也不过是活在历史长河中的一片蜉蝣,也需要旁人设身处地站在他身旁,为他思为他想。

    因此就算他当真要试探长安君,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谁也无法保证,另一个王位的合法继承人,此生都会甘于臣服君座之下。

    秦王想来已有些累了,听他话罢,只微微抬手,示意他自觉退去便是。崔元会意而出,待其身影被合紧的殿门彻底挡住,秦王方掀开纱幔,空闲的手指幽幽摩挲起案上的青铜酒樽。

    杯面似乎还残余着那人独有的温热,秦王眸中的神色竟愈发晦暗不明起来,“你到底还有多少是寡人并不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