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是四月,铜门关外依旧一片荒芜，放眼望去，苍凉的戈壁望不到头。

    粗拉拉的北风夹着砂砾席卷而来,整片天空渲染成了沉闷的黄色。

    春天似乎忘记了这块地方，吝啬得不想填一点绿色。

    两匹马自风沙中而来，马上之人包裹的厚实,只留了一双眼睛再外头。

    “到了。”前面的马停下，一道清灵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手指拉下罩在脸上的青灰围巾，露出半张嫩花一样的娇颜，如玉赛雪，竟也让这恶劣地方突然有了温意。只是一双眼睛略显清冷，淡淡扫着下方的土狼沟,那里，风沙中隐藏着几间屋舍。

    “梅公子为何会选在这儿”后面的马跟上来，说话的同样是一个女子,只是身形比先前的女子宽厚一些。

    前一个女子正是宋锦瑶，边攥着缰绳，边抬眼看看四周。

    这土狼沟正处在大盛和西番的交界处,其实说起来就是大漠里的一处黑市,不少肮脏的勾当都在这里交易。

    比如，比如贩卖奴隶,比如逃罪藏匿，左右就是一处无法无天之地。

    梅桓已经离开铜门关将近两年，说是要出去看看。宋夫人拦不住，偏得宋衡说男儿该出去闯荡，要有狼性，给了一匹马一包干粮,就将梅桓踢出了铜门关。

    记得那少年走的时候也才十四岁，身形干干瘦瘦的，一张稚气脸上满是不在乎。

    如今梅桓捎信说要回来，见面的地方正是土狼沟。

    宋锦瑶也不知他为何会选在这处地方

    宋越泽要去北边巡防，所以就由她过来接应梅桓。

    土狼沟是一条不算长的街，从头走到尾也就百丈长短。可就是这短短的街，藏着不少亡命之徒，哪怕是缩在墙角的乞丐，说不定也有一套杀人的本事。

    街中央是一间客栈，土坯垒成的房子，简简单单两层。

    伙计面无表情的牵着两匹马拴进后院，顺手从宋锦瑶手里接过几个铜板。

    “荆玫，咱们进去吧。”宋锦瑶往那低矮的店门走去，一身粗衣早将她的女子身形掩住。

    荆玫上前一步拦住，总觉得不放心“姑娘，这地方到底险恶，要不从长计议”

    宋锦瑶将围巾缠了两道，只露出眼睛“已经来了，就等着阿桓吧。”

    这地方虽说是非多，但是有一套不在此打杀的规矩，通常只做为一个交易的黑市。

    来这儿的人也就默认了这个规矩，只谈买卖，别的恩怨全都留到出去解决。每逢双月，十五，十六，十七，这三日就是土狼沟的集日，可以雇杀手，买奴隶，这里不谈王法，只认银钱。

    刚好，今日就是四月十四。

    宋锦瑶率先走进客栈，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耳边尽是些男人酒醉吆喝声。

    同样，里面的人也瞬间警觉起来，看着走进来的两个矮瘦男子。

    在外行走的多是干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见着两人瘦弱，那些人落在家伙上的手便松开了。

    宋锦瑶迈步毫不胆怯，径直穿过那些歪七扭八的人，跟掌柜要了一串钥匙。

    二层倒算清净，只是房间矮小昏暗，隔壁说了什么，这边听得一清二楚。那斑驳的窗户也不牢靠，大概手一用劲儿，就能拆下来。

    荆玫关好门，练武之人的习惯总是谨慎小心，站在那儿听了一番，确认没有状况，才走到里面。

    宋锦瑶卸下繁琐的伪装，露出轻巧的身姿，一声合体的青色劲装，衬得腰身玲珑有致。

    “明日是十五，可能过会儿来土狼沟的人会更多。”荆玫谨慎的开了一条窗缝看出去，“姑娘接了梅公子，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宋锦瑶抬脚踩上凳子，一把锋利匕首从靴筒里抽出，手里利索的转了一个花“你说阿桓现在什么样子我记得他才到我这里。”

    宋锦瑶指指自己的肩膀，颇有些好笑。

    “梅公子大约会长高不少。”荆玫不确定道。

    当初在宋家的时候，梅桓又瘦又小，几年都不见长个子，但要说只到宋锦瑶肩头，倒也没那么夸张，两人差半个头罢了。

    宋锦瑶对梅桓的样子已经模糊，只知道那孩子是宋衡捡回来的，三四岁，满身的伤痕。

    还记得，当时心软的宋夫人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抱着梅桓直道可怜的孩子，生怕救不回来。

    可是那孩子求生信念真的强，药多苦，身上多疼，都不会出声，也不会掉泪，好像身上没有知觉。

    “大哥离这边有多远”宋锦瑶问，手指捏着床上那脏兮兮的被褥皱了秀眉，随即扔回到床里。

    这种地方想要干净床铺，根本不可能。

    荆玫关好窗扇，心里盘算几下“若说快的话，也得一日的路程。这边地形复杂，极易迷失。”

    这点宋锦瑶知道，就是因为四周都是荒漠，路途难辨，土狼沟仗着这点存活下来，不然早就被西番收复。

    “北面的沙匪越来越猖狂，劫掠过往商队，无恶不作。”宋锦瑶道，“偏偏就是找不到老巢。”

    宋越泽北巡，正是要护送大盛商队西出，防备沙匪。

    “相信回去路上，会同少将军汇合。”荆玫宽慰了一句。

    荆玫是宋衡安排在宋锦瑶身边的女侍卫，身材高挑，面带英气，却又十分心细。

    见这里并无异状，荆玫去端了水来，让宋锦瑶清洗。

    宋锦瑶洗干净脸，几缕发丝沾在鬓间。那面皮细腻嫩白，犹如天子山顶的白雪。

    边城的姑娘很少有这样的皮肤，莲花瓣一样娇嫩。宋锦瑶模样更像江南女子，柔媚娇俏，或是随了她的母亲宋夫人。

    不过脾气却有些像宋衡，利索爽直。

    梅桓只说是这两日过来，具体哪日并未讲，是以，宋锦瑶一直等在客栈里。

    不想牵扯上别的麻烦，她一般不出门，有事会叫伙计跑腿儿，这种地方，最有用的就是银子。

    翌日大清晨，吵闹声已经传进屋中。

    宋锦瑶习惯早起，手一推开了半扇窗。

    昨日还死气沉沉的街面，现在变得热闹无比，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钻出来的。

    再看街尾，大大的土台子下聚了一圈人，高仰着脸看去台上。

    那里是贩卖奴隶的地方，也是大多人来这里的目的。

    等了一夜，梅桓没有出现，宋锦瑶想出去看看，于是套上那身厚实的伪装下了楼。

    出门时，正见着一个异族白袍教士走过，用着悲悯的眼神看着所有人，嘴里念念有词。

    荆玫留在客栈等，宋锦瑶想去土狼沟入口，看能不能等到梅桓。

    只是心里也在想，就算擦肩而过，是否能认得出毕竟已经分别两年。

    经过那土台子时，正见着一队少女被带上去，一个接一个的绑着绳子连成一排，哭声一片。

    宋锦瑶不禁驻足，清灵的眼睛看过去。

    那些少女俱是十五六岁，有盛朝的，有异族的，像是受惊的鸟儿一般瑟瑟发抖。她们大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被些贼人掳走贩卖至此。

    底下的人来了兴致，对着台子上的少女们指点评论，物品一样挑选着。

    就连那白袍教士也看去台上，虽然眼中还是一片悲悯。

    台上站着的拐子头十分得意，慢悠悠踱步，看着下头人问他打听价钱。

    “憋了一冬，这次带来的全是好货。”拐子头开口，狠狠将一个少女往前一推，“各位瞧瞧，水灵灵的大姑娘，掏不出银子的爷们儿就别看了。”

    两句话表明，货很贵。

    宋锦瑶僵在那里，心中隐隐作疼。

    正在下头人还纷纷议论的时候，白袍教士挑上了几个异族少女。说是神灵挑选了她们，要她们入神堂修行。

    “大师，今日只是看看，明日带着银子来。”拐子头笑笑，随后对后面一挥手。

    几个手下会意，将那些少女重新带了下去。

    后面再上来的奴隶，已经没什么人在意，零零星星的，完全不如方才热闹。

    前方空地上支着一定大帐，正是方才拐子头的地方。

    宋锦瑶知道，他不是不卖，只是想大卖罢了。这种事情，她听宋越泽说过。

    帐内，拐子头正喝着奶茶，一脸络腮胡。见人进来，赶紧挂上笑脸“兄弟不要急，明日才卖。”

    宋锦瑶环顾四下，几个喽啰正不善的看着她。

    “我要那个姓傅的姑娘。”宋锦瑶不愿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银子有，把人领来。”

    她方才听得清楚，拐子头特意说那少女是傅家姑娘，原先的京城贵族。也就是她表姨母的侄女儿，儿时也算见过。

    既然知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拐子头放下奶茶，眯着一双贼眼上下打量眼前小个子男人。身上捂吧的严实，怎么看都不像是拿的出银子的大户。

    但也不能说的绝对，一些人就是财不露白。

    “这不好办，”拐子头搓搓手，从座子上起身，笑着走过来，“说实话，这姑娘已经有人定下了。”

    他臃肿的身子围着宋锦瑶转了一圈，说得为难。

    “只管出价。”宋锦瑶不打算与这人过多纠缠。

    突然，拐子头脚步一顿，奸猾的眼中多了一份沉吟，虽说是在土狼沟做买卖，但也是事事小心。面对突来进来的矮小男人，生出几分警惕，在外行走惯了，听话语便知道一个人的来路。

    当然，也不排除有刚好路过的人，正好出手救美。

    拐子头在眼前晃，宋锦瑶能闻到人身上的臭气，厌恶的拧下眉头“我家公子想要那姑娘。”

    这样说，只为打消拐子头的怀疑，证明自己是个泡腿的小厮。

    “成，”话都到这份儿上，拐子头也不再拐弯抹角，今明两日出手其实都一样，关键能拿到银子，“两倍。”

    他晃着两根粗手指，比划到宋锦瑶面前。

    宋锦瑶别开眼，淡淡道了声“把人领过来。”

    “爽快”拐子头拍了两下手掌，回头给喽啰示意了一个眼神。

    宋锦瑶心下一松，想着这事最好顺利办成。

    土狼沟是一处三不管的法外之地，她不会想在这里惹上麻烦，不在边城宋家的范围内，事事都要小心。

    更何况，她这次来是为梅桓，傅家女子全是意外。

    拐子头笑笑，露出一口黄中泛白的烂牙“你家公子好眼光，可请放心，那姑娘干干净净的，手臂上的朱砂可以证明。”

    宋锦瑶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手不禁攥起。

    正在等人的时候，一个高壮男人从外面进来，大嗓门吼了一声“老拐子，这次的货我们全包了。”

    男人站在帐门旁，满脸横肉，腰间别着一把宽大的鬼头刀，看上去就不是善茬儿。

    拐子头笑容一僵，嘴角的胡须抖了两抖“这位兄弟怕是不知道我这儿的规矩，要货得”

    “老子管你什么规矩”男人打断拐子头，迈开大步越过宋锦瑶，“在这大漠中，咱青虎帮就是规矩。”

    这时，不止拐子头一愣，连宋锦瑶也是一怔。

    青虎帮便是深藏大漠的那帮沙匪，多年来祸害西北，劫掠过往商队，是很大的麻烦。

    有一年，青虎帮侵入盛境，屠戮了一座小镇。宋衡曾经领兵征讨，但是苦于找不到沙匪老巢，只灭掉一半的匪众。

    而前几日，宋越泽北上巡防，为的也是这青虎帮。却不想平时藏得严实，今日却明着来了土狼沟。

    这帮人向来嚣张，不讲道理，只拿手里的砍刀说话，凶暴残忍。

    拐子头显然是怕了，但是又舍不得自己的货，心中也明白青虎帮要货，怕是不会给他多少报酬“兄弟，咱先坐下商量。”

    男人扫了眼拐子头，一脸不屑“不必商量，把女人全部装上车，别让我家小五爷等久了。”

    “小五爷来了”拐子头的脸色更加难看，眼中可见的现了颓败，必是觉得这批好货保不住。

    宋锦瑶心中一急，若是傅家那女子被沙匪带走，断然是再也救不回的。

    青虎帮小五爷也略有耳闻。原先青虎帮有四位当家，当年被宋衡除掉一个，剩下三人。

    这小五爷就是去年刚冒出的人物，传闻貌似夜叉，自小由野狼养大。性子暴戾，心狠手辣，极善心计。

    正是由于小五爷的加入，将那些小股的沙匪收服，后面全部收进了青虎帮。

    见拐子头磨蹭，沙匪不耐烦的催促道“快点儿”

    拐子头垂头丧气，不情不愿的走向帐门。

    眼见两人就要走出去，宋锦瑶脚步一迈挡住去路“我的人呢，是否先领过来”

    拐子头苦着一张脸，他何尝不想将人给宋锦瑶，可现在不是被青虎帮给架住了吗

    整个大漠，谁敢得罪青虎帮

    “给老子滚”那高大的男人不讲道理，见人挡路，直接轮抡出铁拳，狠狠照着宋锦瑶的面门。

    宋锦瑶身形灵活，翩翩一转躲开，闪了男人一个趔趄，粗壮身子差点儿摔倒。

    男人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抖动，死死盯住宋锦瑶，转着自己的各处关节嘎嘎作响，“找死”

    话音未落，便像一头熊般冲过来，地面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男人出手又快又狠，在体格上更是占尽优势，那股架势能轻易将一个人撕成碎片。

    面对如此汹涌攻势，宋锦瑶利用身形灵活的优势，前期只是躲闪，用以耗尽男人气力。如她所算，几回合下来，那男人一点儿便宜没捞着，气喘吁吁，面上更显急躁。

    瞅准时机，宋锦瑶身子一跃，双手摁上男人肩膀，身子在空中一翻到了男人身后，借力将人拽倒在地。

    男人措手不及，粗重的身躯狠狠砸在地上，泛起一阵尘土，趴在那里久久不动。

    宋锦瑶顺势后退两步，身后就是帐门，此时做的应当就是离开这儿，至于傅姑娘只能另想办法。

    可那男人好像不知疼般，从地上攸地跳起来，活像索命的阎罗。

    宋锦瑶缠紧脸上的围巾，腰身往一侧弯下去，手摸上靴筒，指尖试到了冰凉的匕首把柄

    正待抽出时，一柄刀刃突然出现贴上了她的手背，毒蛇一样冰冷。

    “有话好说，姑娘何必真的动手”轻轻地一道声音，清润干净。

    宋锦瑶眼睛一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往后看去。

    刀的主人是个高挑的少年，细长的眉眼好想染着阳光，正笑着扯开嘴角，眼神看似清澈无害，实则眼底躺着难以察觉的阴霾。

    一把墨发随意扎起，轻搭在肩头，趁得那张脸也越发清隽，金相玉质。

    “小五爷。”方才的沙匪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