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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火焰
    从洛都到帝都紫微宫,马车押送了几日,不像是逮捕囚犯,反倒像一种强硬的“邀请”,那蓝袍宦官就整日陪坐在对面,恭敬垂首,低眉顺目,只是却难以交流。

    他越是沉默寡言,毫不询问,就越能营造出一股强烈的心理压力。马车上的气氛极为压抑,直至马车骤停,蓝衣内侍抬起手,将一道黑色的丝绸蒙在谢玟的眼前,在他耳畔道“不要摘下来,这是杀头的死罪。”

    杀头的死罪,他犯过也不知道多少了。谢玟抬手摸了摸覆盖住视线的丝绸,只觉得崔盛手底下的人做事还是这么花哨。

    他随着对方下马车,走了大概一百步远,坐到了一间房屋里。透过丝绸感觉到光线的明亮一盏烛火点在桌子上,对面传来很低的私语声。

    “就剩他了吗”

    “是。”内侍道,“洛都其他的目标还没送到您跟前吗”

    崔盛冷哼了一声“早到了,你们是最慢的,那一位今儿早上才发了脾气,耐性正不大好,你再晚半个时辰,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另一人冷汗津津地道“大监,可这人我看了一路,也不像画像上的”

    崔盛道“就算是,能让你这崽子认出来滚一边儿去。”

    他虽这么说,可其实崔盛心里也没多大底他跟这群小太监不同,自个儿是见过帝师大人的,可眼前这个青年,不光长得与谢大人不同,在许多细节上也完全吻合不上,若不是调查时觉得此人三年前出现在洛都的时机太蹊跷,也不会将他算在需要甄别的队伍之中。

    这件事已经办了很久天下之大,寻找一个已死之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一只只分布在各地的眼睛,日夜不停地寻觅观察,长久地筛选身份,做得不能说是不精细。

    崔盛心存试探之意,他先是上前几步,恭敬地解开了对方蒙眼的黑绸,旋即俯身道“谢大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若非是要命的差事,也不会这么忙地把您请回来”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目光盯着对方的脸庞,而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听得满脸茫然,眼中杂糅着不解和惶恐的神色,太过疑惑以至于不敢擅自开口澄清身份。

    崔盛的眼珠子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一颗心说不清是提溜起来、还是放下了。他叹了口气,回退了几步,脸上神色渐渐消失。

    也许真的不是他。崔盛想,他只见过帝师大人冷冰冰抬起眉眼的样子,像是一座积雪的火山,从寒意底下透着无边的滚烫和炽热。

    况且,如若真是谢玟大人当面,他就算没试出来,对方也应该表现得再精明些,而不是像这个青楼里写字画的男人一样,透出一股懦弱和胆怯。

    “师父,这恐怕真的不是。”小太监道,“他脸上也没有的痕迹,不信,我摸给您看看”

    正当内侍意欲抬手摸他的脸的时候,倏地被崔盛的拂尘打了下手背。崔盛不抱希望、但还是立即提醒道“还是活得太腻了,什么时候说过让你碰他”

    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几率,也不应该去碰这样一个身份可能很敏感的人。崔盛的心很细,尽管今日到现今为止,正主没有找到,反倒抓了不少戴着人皮面具的逃犯,但他还是谨慎小心。

    桌前的烛火闪烁起来,时明时暗。

    谢玟吐出一口气,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感觉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身后,他的肩膀上陡然承载出一阵压力周围极度的静谧,背后之人掌心的压迫直直地扣住他的骨骼。

    他的心脏几乎难以控制地加速,隔着衣料,肌肤都开始隐隐的发烫,难以磨灭的情绪和印记就像是纹身一样刺在他的脑海里。

    在视野的余光里,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将头伏得很低。只有自己还坐在这把椅子上,面对着刺眼的烛火。

    对方的手从他的肩膀上向内移动,贴着微凉的肌肤,指腹卡进下颔里。谢玟知道他在摸什么,他在摸正常人皮面具的边缘。

    下颔的骨骼、皮肉,被赏玩似的摩挲了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谢玟觉得有些痒,他伪装成颤抖的,微微沙哑的声音,没有说话,而是从喉咙里发出紧张得要命的呼吸声、和害怕的喉结滚动与吞咽感。

    萧玄谦的手顿了顿,就算不用回头,谢玟也知道他有些不高兴。

    但小狼崽子的耐心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明听崔盛的口气,这家伙已经要开始躁怒,可对方还是没有立即断定,而是移过手,指尖接触到谢玟的后颈。

    他在寻找自己的咬痕。

    像是野兽寻觅自己的猎物一样。

    萧玄谦的指腹在平整的肌肤掠过,他低下了头,从后上方垂下来的黑发搭在了谢玟的身上。

    时至今日,谢玟接触到这个人的气息时,仍旧如芒在背。

    恒温的热度在耳畔蔓延,他听到萧玄谦熟悉的声音,低沉地响起“谢玉郎,是吗”

    谢玟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他的脑子像是被冰镇了一样,表情和语气显示出畏惧的姿态,有些语句不畅地道“是的,您找我”

    萧玄谦皱了下眉。

    谢玟料想到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种种不同之处,包括自己伪装的那颗痣,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熏香,衣饰打结的习惯唯一巧合的,只有一个时间罢了。

    萧玄谦抬起身,他的手仍旧搭在这个人的肩上,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很怕吗”

    在青楼混日子的“谢玉郎”踌躇地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会慌张害怕是人之常情,还请大人明示。”

    一个没来过紫微宫的人,不会认识这是哪里,不会知道崔盛、乃至于萧玄谦的身份。

    对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肩头交错着点了点,就在此人几乎要离开他的周身范围时,他突然见到那只手捋了一截自己的头发,一边揉散、一边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出汗”

    野兽的蛰伏往往只为一击。

    他的思绪凛冽如冰霜,连下意识绷紧的生理反应都在其次,自然不会有很明显的冷汗,这个问题像是在伸出尖锐的獠牙,时刻欲撕扯下他并不牢固的、虚伪的表皮。

    谢玟没有选择澄清,更没有打算解释,而是没意识到似的怔了一下,道“是么我、我没注意到”

    萧玄谦沉下目光,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彻底离开他身边,坐到了这个房间最后方的一把座椅上。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谢玟非常清楚,这是这狼崽子失望的表现,他没有一丝弧度的眼角和唇线,都显示出一股快要烧着了的压抑。

    萧玄谦的状态很差,可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都过了这么久了,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后,在萧玄谦的旁观之下,崔盛询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关于身世和经历的。这些问题谢玟早有准备,从情绪到内容,一切都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桌上的烛泪流淌着、凝结成了一片泛白的蜡皮。

    崔盛终于问无可问,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才俯身凑到萧玄谦身边,低声道“您看看,这个”

    萧玄谦无声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三年的空档,他一定能从身形、抚摸触感之中得到一些讯息,但现在,他很多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从中只能获取不断空荡回响的风声。

    他们之间,好似已经砌了一堵墙。

    这堵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止从三年前开始,似乎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开始被对方努力地隔开了。

    “他不是。”萧玄谦抬手按着额角,闭起双眸,“但是,朕觉得很不对。”

    “是哪里不对”崔盛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萧玄谦道。

    崔盛哑口无言,他停了半晌,才道“那这个要处理掉吗”

    处理,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字眼。但谢玟知道对方的行事风格,处理也一定是秘密谨慎的,只要不在萧玄谦的眼皮底下、不在紫微宫的地界,他就有更多的把握让这个“处理”变成他改名换姓、鱼游入海的契机。

    崔盛等待着萧玄谦的答案,谢玟也同样在等待着。

    “下一个吧。”萧玄谦道,“这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凝在谢玟的脸上。他想,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呢每一个他有可能观察的细节,居然都完全不一样,衣结的系法、握笔时茧的位置,随便抓来一个文官都有可能撞个两三处,怎么会跟老师完全不一样

    恐怕他们之间的唯一相同点就是姓谢了,连这张脸都是真的,丝毫没有外力改造影响的痕迹,身世和经历也有其他人进行佐证这个人像是无辜到根本没有秘密一样。

    萧玄谦的手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他眉心一跳,忽然道“留在宫里。”

    崔盛大为意外“您的意思是”

    “清雨殿养了几只御猫。”萧玄谦道,“你派个小太监教他养猫。”

    崔盛愣住了,谢玟也跟着愣住了。

    第22章

    灯影摇晃。

    自从周家事发,太医院首席张则为着谢大人的伤,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宫中,留在陛下身侧驱使。他跪在榻边,仔细地将谢玟手心里的碎片挑出来。帝师大人的手冷得像冰一样,似乎连血都没什么温度了他心里暗暗心惊,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涂药包扎。

    而他的正经主子、当今圣上,正将帝师大人揽在怀中,毫不忌惮他人的看法。萧玄谦盯着张则为老师处理伤口,呼吸稍顿了一顿,忍不住捂住了谢玟的眼睛,低声跟他道“不要看。”

    谢玟纤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蹭得发痒“眼睛见不到,就不痛了么”

    萧玄谦心中愧疚烦躁,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闷闷不乐地道“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弄伤自己。”

    “你反而来问我。”谢玟挪开萧玄谦的手,“我为你流得血还少吗”

    萧玄谦一时理亏,驯顺地低下头任他教训,看他的手包扎好了后,才将对方的手腕抓回到眼前,对张则问道“用不用再开一张补方”

    张则躬身道“谢大人前日的内伤未愈,今夜又失血,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待臣回去跟诸同僚商议过后,再给谢大人斟酌用药。还有就是”

    他抬眼悄悄地看了谢玟一眼,观其气色,为难道“陛下,帝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康健,但依臣薄见,谢大人郁结在心,长期以往的话,怕是”

    他不敢说寿数不长这几个字,但谢玟早就料到了,这些话童童偶尔也讲。

    萧玄谦眼皮一跳,冷冽地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张则擦了擦汗,战战兢兢道“这病是生不得气的,忧思萦怀最是伤身。”

    萧玄谦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阴云密布,随后却忽然泄了气,他一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那股对自己无能的怒火压抑下来,一边道“退下吧。”

    “是。”

    张则退出殿内。小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面沉如水地无声片刻,随后又披着衣服重新点亮烛台,坐到谢玟身侧,像是颇受打击似的。

    “谈谈正事”谢玟好像没听见张则的话,他不是很在意地道,“趁你脑子还清醒,不在我面前发疯,我问你,简风致关在哪儿”

    萧玄谦很不理解他这不大在乎的态度,但忍了又忍,回道“我让沈越霄看着他了。”

    “小沈大人”谢玟愣了愣,想到沈越霄毕竟是萧九的人,掌管密牢那么久,套话摸底的本领有一无二,但还是追问一句,“他俩在后殿那儿商量怎么喂马呢”

    萧玄谦道“也可能是驯马。”

    “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行。”谢玟期望不高,叮嘱道,“那孩子人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折腾他,查清楚就放走他。”

    萧玄谦看着他,听得牙根痒痒,沉默了半晌。而谢玟似乎像是慢慢摸清他的阴晴不定似的,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动我身边的人,就要气死我了。”

    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还由衷地感觉到一些委屈,闷不吭声地听着。

    “周子跃这件事”

    “不许这么叫他。”萧玄谦忽然抬头,眼眸如寒星,“不许叫他的字。”

    谢玟话语顿住,一时没明白对方在意的点在哪儿。本朝的语言习惯是彼此称字以示亲密,谢玟对周勉毕竟曾经也是真的当过朋友,所以才没改过口。

    “老师很久没这样亲密地叫我了。”萧玄谦低声喃喃道,原本平稳的语句中忽而满溢出森寒的杀意,“他不配您这么待他。”

    这两人对彼此的攻讦几乎一模一样。

    “好。”谢玟继续道,“周勉虽死,但老将军的旧部已回京述职,因谋反罪名,这是一桩大案,他们暂且不敢妄动,你这么冷着几日,想必那些武将会有些许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只格杀周勉一人,还是连那些功臣旧部都要带累。他们要及早打算。况且那群人闹起来”谢玟说到此间,忽然一停,思索着道,“我数年未在朝中,不知道你待百官如何,又是怎么摆布他们的,这些事原本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其实早就不应该”

    萧玄谦摩挲着他的手腕,为对方的伤处心里烧灼如火,低声道“他们不值得您用心,老师只管在我身上用心就行了。”

    谢玟话语一滞,如鲠在喉地顿了顿,敛回目光。小皇帝朝中稳固,不必用他插手既然早就知道萧九手里的权利碰都碰不得,偏要凑过来犯什么贱。难道萧九说他改了,凭一面之词,就能全信了吗活了这么多年,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只当没说过这些话,闭上眼安静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个叫文诚的小太监,你也一并杀了吗”

    萧玄谦拨弄着他的手指,将纤瘦的指节来回抚摸了几遍,道“老师是想留着审一审”

    “我哪有这个本事做你的主。”

    萧玄谦心绪浮动,他一听到对方划清界限、产生距离的话语,就觉得极为躁怒抑郁,很想摔碎砸烂些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难免让他明明如此心爱对方、却又因为妒火、因为不甘,因为种种原因而伤害了他。小皇帝忍耐着亲了亲他的指尖,低声道“您不要这么说。”

    谢玟冷不丁地抽回了手,场面便又陷入僵局。萧玄谦望着他的脸庞,他时而觉得对方待自己仍旧那么温柔宠爱、时而又感到好似自己就算跟谢怀玉紧贴、靠得极近,也弥不平对方冰霜一样的疏离和抗拒,他的老师待他那么好,难道只是一夕之梦,是不真切的幻觉么。

    他一心都在谢玟的伤上,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猫抓伤的爪痕也在渗血。直到那只长毛玉狮子再度钻进谢玟的怀里,他才被吸引了视线。

    萧玄谦盯着玉狮子的头顶,看着老师的手慢慢地抚摸过去。冷夜烛光,他很想跟这只猫交换一下,谢怀玉总是拒绝他的亲近连好好地多看他几眼都不肯了。

    猫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做一样,只知道往谢玟的怀里趴着,它摇晃着尾巴,分明年岁很大了,但却看不出来是一只老猫。

    玉狮子是谢玟送给他的。

    只是养了这么久都不熟,它的心里还是只喜欢老师或许这也算是宠物随主人,他的心里也只有老师。萧玄谦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他沉闷地道“它掉毛的。”

    “嗯”

    小皇帝靠过来,根本没把猫放在眼里,他俯身抱住对方,铁了心要跟谢玟同榻而眠。玉狮子在两人之间挤得翻滚了一圈,然后猫头挣扎地探出头来,大声怒斥“喵喵喵喵”

    谢玟道“难道你是不掉毛的猫”

    “我是。”皇帝硬要指鹿为马,指人为猫,也没人敢反驳。他把玉狮子扒拉到床底下,然后不由抗拒地环抱住他,明明是命令,可又很期许地道,“您也摸摸我。”

    隔着数年的嫌隙和崩盘,隔着一局早已僵不能动的死棋,他被这么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一遍后,竟然还能幻觉似的从萧九身上看到当年的模样,谢玟走神了一瞬,随后又笑了笑,不置一词地容许他靠过来,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