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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梧桐花凋零, 落在窗棂上,枝头结出不少梧桐果子,两只贪吃的麻雀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大快朵颐。

    天刚亮,主院寂静,主人还没起床, 也不见进院打扫的仆人,只有两只不安分的麻雀, 发出清脆而欢愉的鸟叫声。

    越潜起床,坐在床边穿衣, 他几次抬头看眼床上的人,对方仍在睡梦中。

    每日清早,从公子灵的寝室里醒来, 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要是醒来时,见不到卧在身边的公子灵, 反倒会不习惯。

    系好衣袍, 将长发随手束起,刚要穿鞋, 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声响,是家宰的声音,像似在阻止什么人闯入主院。

    “卫卿快站住卫卿”

    “哎呀卫卿, 即便太子有急事要卫卿传达,卫卿也不能如此冒失”

    外头,家宰气呼呼追赶闯入者,他的喊叫声很响亮,像似有意提醒主院居住的人。

    昭灵醒来, 睡眼惺忪看见坐在床边穿鞋的越潜,他听见了家宰的喊声,对越潜叮嘱“是卫平。”

    卫平是太子的门客。

    越潜只是点了下头,他也听见家宰的喊声,知道闯入者是谁,丝毫不慌张,看样子也没打算躲避。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近,卫平长驱直入,而家宰显然没能拦住他。

    不慌不忙穿戴整齐,越潜打开寝室的房门,他步下门阶,此时一个又瘦又高的男子已经来到公子灵的居室前。

    两人四目相视,卫平瞪圆了眼睛,越潜的反应十分冷淡。

    家宰终于追上来,见到越潜在场,他既焦虑又慌乱,急得脸色灰败。

    身为家宰,他隐隐猜测到主院里发生的事情,从来不敢来确认,也不想知道。

    如今倒好,让太子的门客撞见了

    卫平不理睬家宰,他径自上前,目光在越潜身上逡巡,作揖“越侍,灵公子醒来了吗”

    越潜面色不变,从容道“不知卫谋士冒冒失失闯进来,找公子有什么事”

    两人之前因为逸越书有过一面之缘,互相算是认识。

    卫平道“太子有令,命我亲口转告公子灵,事情紧急,不能耽误。”

    看来事情确实紧急,不过他胆敢闯入主院,肯定也是太子授意。

    昭灵在屋中听得见外头的交谈,他淡然道“越潜,传他进来。”

    很快,卫平进入寝室,隔着床帷,跪地禀报 “昨夜,数名士兵声称奉申少宰的命令,闯进客馆将岱国公子姜祁逮捕,一并被带走的还有岱国的两名使臣”

    昭灵有些意外,但不觉得吃惊,他回道“知道了。”

    传完口信,卫平很快离去。

    申少宰的职务本该是和睦友邦,却干起逮捕盟国公子与使臣的荒诞事。眼下,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还未归国,岱王是否已投向维国,并与维国结盟,也只是传言。

    这个传言,极可能就是维国故意派人散播,目的就是离间融岱两国。国君年老,渐渐失去了判断力,申少宰能力不足,又总想树立威望,当得是一根搅屎棍。

    昭灵早就没了睡意,起身更衣,侍女围绕着他忙碌,越潜为他取来玉组佩,发冠。

    穿上礼服,昭灵坐上马车,他要去面见国君,眼下能救下岱国公子姜祁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昭灵此时顾不上个人私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他和太子关系如此亲密,太子早就怀疑他与越潜的关系。

    马车在路上行驶,昭灵看向驾车的人,他的背影静穆如山,丝毫没有因为卫平闯入主院的事而感到不安。

    越潜磊落坦荡,甚至不肯藏匿,不惧死,也不贪生,他可曾害怕过什么吗

    马车匆匆前行,抵达宫门外,昭灵下车,进入王宫。

    越潜在高大的宫墙外等候,如同以往那般,他清楚融国正在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压根不在乎融国怎样,岱国公子姜祁怎样。

    他仅在乎这个形色匆匆,步入宫门消失不见的公子灵。

    太阳毒辣,越潜站在屋檐下,急切等待昭灵,一早上他看到数辆使臣的马车从身旁驰骋而过,其他路过的官员也是交头接耳,神色紧张。

    仿佛能看见在朝堂上与佞臣理据力争的公子灵,他年纪不大,因为上次逐客令的事而享有声誉,连申少宰也得敬他几分。

    公子灵的品行很好,几乎无可摘指除去他的寝室里卧着男子这件见不得光的事外。

    越潜腰间的宝剑在阳光下闪烁耀眼,衣袍华美,昂藏七尺的身形很惹眼,偶有过路人朝他身上投来目光。

    他抱胸站着,心里倒还冷静,周边嘈杂,身边是络绎不绝的车与人。

    午时,终于见到公子灵,他身边紧随数人,越潜认得这些人中,除去岱国公子姜祁外,还有守藏史景仲延父子与及太子的门客卫平。

    姜祁模样狼狈,被卫平搀着走,他脸上有淤青,像似被粗鲁对待过

    “多亏诸位挺身相救,否则我姜祁此时还在狱中,请受我一拜”他激动地要屈膝叩谢,被众人连忙阻拦。

    堂堂的岱国公子,仅因国家弱小,不得不到别国当人质,并因为不实的传言而遭到关押。

    景仲延安抚“边界战火纷纷,岱国派出的使臣多半是被维国扣押,音讯无法传达。姜公子莫要恐慌,先在灵公子府上借住几日,安心养伤。”

    姜祁感激流涕,再次感谢众人搭救。

    一番寒暄过后,姜祁乘坐上昭灵的马车,与昭灵同乘。他心里唏嘘不已。有公子灵庇护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楼上烛火映窗,数个人影坐在一起交谈,声音嘈嘈切切,里头有公子灵,姜祁,有太子的宾客卫平,还有上将军桓伯宴。

    越潜站在门后,听候差遣,他不是参与者,偶尔朝灯火通明的屋内投去一眼。屋中人讨论的话语,都在越潜耳中,他虽然没不参与,如同参与。

    夜深,数名女婢过来将屋中的木案、酒食撤去,卫平起身离去,越潜将他送出院门。

    距离卫平撞见越潜与公子灵的私密事,也不过是一天,卫平感到很惊讶,当事人如此从容淡定。

    将卫平送上车,越潜转身回主院,他穿过一道道院门,侍女、厮役不停从他身边走过,见到他都会停下行礼。

    他心中有牵挂,脚步匆匆,没有停留。

    在府中的奴仆眼中,他的身份几乎等于主人。

    回到主院,姜祁已经从楼上下来,侍女执灯,领他前往主院的西屋。昭灵与桓伯宴换了个地方交谈,两人待在书房,身边没有其他人。

    桓伯宴是桓司马之孙,他的家族手中握有兵权,此人一向和昭灵的政见相左,但双方关系看着还行。

    两人映窗的身影挨得很近,从身影看,桓伯宴一直握住昭灵的一只手,与他亲密交谈。

    周身昏暗,越潜立在石阶下,面朝书房,像庭院里的一根劲竹。

    在屋中的昭灵见到窗外的身影,仅凭身影就知道是谁,昭灵想从桓伯宴那儿拿回手,不想这名武夫说得兴起,抓得更紧。

    书房中,时而传出桓伯宴爽朗的笑语声,他显然已经被昭灵说服,能听出他话语里带着钦佩之情。

    过了许久,桓伯宴站起身,昭灵送行,两人一起走出书房。

    桓伯宴作揖,收起以往张扬的性子,谦和道“我遭人蒙蔽,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公子点明利害,伯宴感激不尽。今日在朝堂上言语顶撞公子,现在想来,真是惭愧难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他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急躁,不过看来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伯宴对国家忠心耿耿,才会跟我在朝堂上发生争执,伯宴不必自责。”昭灵回礼,已经将人送到门阶下。

    桓伯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昭灵的手,他将手腕松开,歉声道“失礼了。”

    他的力气不小,在昭灵的手腕留有一处明显的握痕。

    昭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亲自将桓伯宴送到院外。

    越潜走在前,提着灯火照路,昭灵和桓伯宴走在后,一向鲁莽,不讲究礼仪的桓伯宴,这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都像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送走桓伯宴,主仆两人回到主院,主院终于寂静,恢复平日静谧的氛围。

    昭灵又倦又乏,回房准备入睡,他站在床旁,张开手臂,由越潜帮忙脱去衣物。

    玉带钩和玉组佩先被取下,而后是解开衣袍的衣带,拉开衣摆,袖子从手臂上脱落,长袍落地。

    越潜拉起昭灵的手臂,正是先前桓伯宴握住的那只手,他抚摸手腕,手腕上早已经不见握痕。

    越潜帮昭灵脱至最贴身的一层衣物,他放下昭灵的头发,而后将对方抱起,放回床上。

    背部已经挨着床,昭灵搂越潜脖子的双臂松开,被对方轻轻放平身子。

    一个躺下,一个坐在床边,相视无言,心知肚明,西间有客,他们最好分开睡。

    侍女燎香,放下床帏。

    越潜转身离去。

    仰躺在侧屋的床上,越潜怀中空荡,缺少一人,他从没想过,他与公子灵这种关系算什么

    这种关系,又能维系多久。

    姜祁背着手,在庭院里踱步,他愁眉不展,丝毫没有闲庭信步的心情。越潜看他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走,再次走到自己跟前来,越潜问他“姜公子要是不嫌弃,与某下盘棋”

    看他终日关在主院,显然很无聊。

    没留意庭院里还有人在,听到声音,姜祁才抬起头,见是越潜,讷讷道“好好。”

    越潜将棋盘和棋盒搬到梧桐树下,树荫之下,他与姜祁对弈。

    以前对待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姜祁总是显得很傲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在融国的磨难,使得他态度随和。

    姜祁的棋艺不错,越潜更上一层,而且越潜不让棋。

    一局下完,姜祁输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抬头打量对弈的人。

    以前就觉得越侍一表人才,此时越看越觉得英气逼人,身上有一份不符合侍从身份的气概。

    重来一局,姜祁先手,他落下一子,问道“越侍与灵公子下棋,输赢如何”

    越潜如实道“输多赢少。”

    姜祁点头,和昭灵下棋,他也总是下输。

    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有红有绿,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绿松石,就连棋盘也使用金银错的工艺,造价不菲。

    这幅棋盘,这些棋子,平日就是公子灵在使用。

    才下二十几手,姜祁已经感到吃力,阻挡不住越潜的攻势,他意识到这人别看是侍从,性格很强势。

    姜祁道“我常与太子的门客下棋,棋力虽排不上号,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越侍除去能下棋,应该还有其他绝技吧。”

    后面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在主院住下这几日,姜祁知道这偌大的主院里,平日除去住着公子灵和侍女外,就只有越潜一人。

    本该住美姬的侧屋,住着一名侍从,说是贴身侍从,这未免也太贴身了。

    话音刚落,越潜落下一子,这一子使姜祁左下角的棋子顿时处于危险境地。

    姜祁一懵,顾不上揶揄,专注看着棋盘,思考轮到自己了,这一手该往哪下。

    稍作思索,姜祁落子。

    越潜紧随着落子,反应很快,思路敏捷。

    再次轮到姜祁,但他心思确实没在棋上,他目光不时在越潜身上逡巡。关于越侍,姜祁听过一些传闻,譬如有传闻说他是云越王之子。

    是真是假,姜祁难以分辨,要说像吧,云越王之子又怎么会当融国公子的侍从;要说不像吧,他的仪貌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越奴。

    “越侍,想过如何报答灵公子的知遇之恩吗”姜祁执住一颗棋子,迟迟没落下,他在注视越潜。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越潜反问“姜公子呢”

    若不是公子灵搭救,姜祁此时应该还在阴暗,潮湿的牢中。

    “我要是安然度过此劫,平安返回岱国,必要使岱国与融国歃血为盟,成兄弟之国,世世亲好” 姜祁神情毅然,言语发自肺腑。

    融国国君年老,早晚会归西,日后太子登上王位,公子灵身居要职,岱国和融国的交情必然能延续下去。

    姜祁反问“越侍呢”

    如何报答公子灵

    越潜一次又一次救昭灵,不过是出于本能。他从没想到报答,想到的是保护。

    梧桐树上的花已到凋谢的时节,一阵大风刮过,纷纷落在棋盘上,姜祁轻轻一扫,幽幽道“越侍要是真心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就应该离开灵公子。”

    在主院居住的这几日,姜祁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越潜与昭灵的关系暧昧,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也不感到惊讶。

    日后会有一天,太子登上融国王位,昭灵担任要职,甚至按融国的传统,他是太子最亲好的同母弟,会担任令尹国相。

    而越潜,就是一块绊脚石。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昭灵宠爱侍从,宠到床上去,昭灵还怎么总百揆领百官。

    风拂过衣袖,越潜仰头看上方如伞的梧桐树,有只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是只胖麻雀。

    身为外人,姜祁能考虑到的,当事人老早就有过思考。

    姜祁下棋最喜欢用攻心战术,还以为能搅乱对方的心思,不想两盘棋都输了。第二盘棋输得更惨,棋盘上的二十余子皆没有活路,被越潜屠龙。

    “哎呀,我光顾着闲聊,连连失误。”姜祁站起身,宽大的袖子似无意似有意从棋盘上扫过,把棋盘上的棋子搅乱。

    他正耍无赖,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灵公子穿着朝服出现在庭院里。

    他衣冠博带,正看向梧桐树下对弈的两人,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适才的对话,他是否都听见了。

    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今早终于抵达融国都城,他携带回岱王的盟书,证明岱国始终忠于融国,绝无投向的维国心思。

    融国与岱国关系恢复如初,姜祁着实舒了一口气,他又能得到融王的礼遇,又能自由地在寅都四处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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