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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春雨绵绵, 飘落在人们的衣冠上,越潜立在雨中,和他一同待在泮宫门外, 静静等候的人不少,都是贵族子弟的随从。

    昭灵从泮宫出来,匆匆登上马车, 他抬头看向昏晦的天,对御夫道“回别第。”

    自从就读泮宫, 昭灵时常留在别第过夜,今日也不意外。

    车帘放下, 昭灵悠然靠在车厢里,马车缓缓前行,随从紧随其后。

    忽然, 昭灵听见有人唤他, 而御夫闻声也已经将车停下。身后一辆马车追赶上来,车上坐着融国国君的第七子公子昭瑞。

    昭瑞体型丰满, 似乎比去年又胖了一圈, 他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热情招呼“八弟, 今天要回王宫吗”

    他想和昭灵同道走,所以特意追上来询问。

    昭灵回道“不回去。”

    两辆马车就此分开,渐行渐远, 此时雨水渐大,雨声哗啦。

    目送昭灵乘坐的马车离去,昭瑞喃喃自语“我真不懂,他那栋别第空空荡荡,连唱歌跳舞的美姬都没有, 住那里有什么趣味可言”

    昭瑞别第里有众多美姬,可以供他寻欢作乐,不过他不常待在别第,经常回宫住。他得趁着还没被撵去封地,抓紧时间跟父王表忠心尽孝心,搞好关系。

    越潜跟随昭灵的马车行进,无遮无拦下,一身衣物被大雨打湿,他不在意雨水,反而在打量雨雾里来来往往的车辆。

    车舆里坐的人,要么是泮宫的学生,要么是泮宫的学官。这些人各自都带着随从,这些人也一贯无视别人的随从。

    在泮宫门外,越潜无数次遭遇公子昭瑞,他从不曾将越潜认出,从来没注意过。

    昭灵的别馆临近泮宫,相距不长的一段路,暴雨还是将跟车的每一位随从浇得浑身湿淋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那般。

    雨水不停冲洗越潜的脸面,遮挡视线,他没伸手去擦脸,仅是眨动几下眼睛,其他随从要么慌忙扯长袖遮雨,要么低声抱怨,就他无动于衷。

    为奴时遭受的磨难有许多,在暴雨大浪中拉网捕鱼,险些遇险的事也有过几回。行走在平坦大道,淋一场瓢泼大雨而已,越潜没放心上。

    越潜没在意,有人在意。

    他跟车的位置一直被安排在车窗旁,这个位置最靠近车中主人。昭灵听见骤然响起的雨声,推开窗子,正看见雨水如豆,纷纷打在越潜棱角分明的脸上,打湿他的衣衫。

    越潜没有常人的反应,不慌乱,不遮雨,习以为常。

    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昭灵发现越潜身上有不少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对外界的反应有时很迟钝,多半和苑囿里艰苦的生活经历有关。

    冒着大雨返回别第,跟车的随从全都淋透了,不管是扯大袖遮雨的,还是任由雨水打脸的,都像只落汤鸡。

    越潜穿着滴水的衣衫回到侧屋,他摘下纱冠,脱去靴子,剥掉全身上下的衣物,拿来一块巾布擦拭身体。

    刚擦好身体,还没来得及擦头发,就听见侍女在门外唤他“快些过去,公子唤你。”

    越潜穿上一套干燥的衣服,把纱冠戴回在湿发上,他打开房门,跟着侍女去往昭灵的居室。

    其他侍从,要想进入公子灵的居室,事先得通报,经由主人许可,方可进入。越潜不用,他跟随侍女,直接走了进去。

    屋中一名侍女手指身后的门帐,低语“公子在更衣。”

    从泮宫出来乘车,与及抵达别馆,下车进院门的过程里,昭灵或多或少淋到雨水。

    里头的昭灵已经听见声响,唤道“越潜,进来”

    门帐后,便是昭灵的寝室,越潜不是第一次踏入,闻声,他径直入内。

    昭灵背对着越潜,头上的高冠已经取下,一头长发披肩,他刚脱去贴身的衣物,露出白皙而光滑的背部。

    越潜的眼睛没往下挪,正无处安放时,侍女已经为昭灵披上一件丝质衬袍,而后,一层层的衣服加叠,繁琐而复杂。

    昭灵转过身来,侍女正在帮他系绑衣带,他朝越潜投去一眼,见对方已经更换上干燥的衣服,就头发没擦干,衣领有片水渍,做事还挺麻利。

    像似漫不经心般,昭灵道“带回的两卷帛书受潮,你将它们拿进来烘干。”

    屋中一角有只别致的青铜炉子,炉子里头正在燃烧木炭,它被用来取暖,也被用于驱除湿气。

    昭灵说这些话时,侍女已经为他系好衣带,双臂正搂着他腰身,开始束腰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系扣腰带,必须贴靠在一起,体肤相触,举止亲昵。

    娇美的侍女,昳丽的公子,身子贴近。

    越潜垂眸,回道“是。”

    看他离去,昭灵想,他从未道过一句“臣”,回答命令总是一个“是”,然后,没了。

    隔壁书房的木案上放着两卷帛书,它们身上有几处水渍,淋过雨,放着自然阴干也行,或者烘干也行。帛书珍贵又脆弱,不同于简牍,平日需要仔细保存。

    越潜把帛书取来,放在炉边烘干,这样的过程必须将帛书展开,摊放在两只手上,烘干时,不能离炉子太近,也不能离太远,还得保持姿势不动。

    要是其他的物品,越潜不会有珍惜之情,能书写在帛书上的文字,从来是珍贵的典籍。他坐在炉旁,仔细烘帛书,神情专注。

    昭灵穿好衣服,披散着长发,人就靠在离青铜炉不远的榻上。他的头发淋过雨,即便只有几滴雨珠,侍女在一旁伺候,煞有其事地为他擦发。

    他像似清闲无事那般,就躺在那儿,看越潜烘帛书,目光不在帛书上,而在越潜身上。

    “过去,把他的头发擦干。”昭灵使唤侍女。

    越潜衣领上的水渍在扩散,他有一头湿发,头上还戴着一顶湿纱冠。

    即便再古怪的要求,侍女也会服从,她拿着擦过昭灵头发的丝帕,就要去为越潜服务。

    越潜自觉解下缨带,取下发冠,由着侍女将他一头湿发散开,帮他擦发。越潜心中自然觉得怪异,但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帛书,没有抬过一回头,不想与公子灵的视线有交集。

    别人盯着他看,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察觉。

    在烘帛书的缓慢过程中,越潜原本湿润的头发逐渐干燥,身上也感到暖和。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屋内一片暖意。

    就在越潜即将烘好帛书时,寝居外头传来侍从郑鸣的声音,他立在门檐下,跟昭灵禀报“公子,臣从城中归来了。”

    隔着门帐,郑鸣的声音洪亮“君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思念公子,问公子何时回宫。”

    昭灵回道“知道了。”

    也就三四天没回宫,许姬夫人就十分思念了。

    “君夫人担心别第的饮食不合公子口味,特意让臣带回一盒蜜藕,说公子喜欢吃。”郑鸣双手正捧着一盒蜜藕,大声禀报。

    他的衣袖有一片水渍,脚下一小滩泥水,刚从城里过来。

    路上自然也是遭遇到暴雨,他在车中躲雨,没怎么被淋湿。为显示自己一路辛劳,他没有更换衣服,而是急匆匆前来找昭灵复命。

    一名侍女从屋中出来,接过郑鸣手中的那盒蜜藕。

    “无其他事,就下去吧。”

    屋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郑鸣应道“是,公子。”

    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跟上捧蜜藕的侍女,小声问她“是谁在公子卧室中”隐隐约约见得一个身影,不是女子纤细的身影。

    灵公子的寝室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郑鸣一次也没进去过。

    侍女要将蜜藕送往厨房,被郑鸣一路跟随,只得说“是越侍,公子叫他在里头烘书。”

    郑鸣冷哼一声,喃道“又是他。”

    遣走郑鸣,昭灵起身,来至越潜身边,见他已经烘干帛书,正在将摊开的帛书卷成一束。

    昭灵夸赞“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耐心。”

    确实,看他守着那炉子许久,就没换过姿势。虽说是极小的一件事,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样的定力。

    昭灵凑近,看越潜头发,问“头发干了吗”

    察觉到昭灵问出这句话时,似有其他意味,越潜伸手去摸披散在肩上的发,本来湿漉漉的头发,果然已经干燥,越潜愣怔,回道“干了。”

    他已经意识到,公子灵为何叫他进来,又为何让他烘帛书。

    “帛书递来。”

    昭灵伸手去接帛书,他的手指修长,光滑。

    越潜听到提示,这才将帛书递交。

    拿着帛书,昭灵走到镜台前坐下,他一边检查帛书,一边由侍女帮他梳发。

    见没有其他差遣,越潜退出昭灵的居所,他大步迈下石阶,步伐匆促。

    回到侧屋,自己的房间,越潜梳理头发,将披散的发束起,结髻,插上发簪。屋中有一个镜台,他很少使用,此时他就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自身的变化极大,有时骤然看见镜中人,会有种陌生感。

    他当过苑囿里捕鱼划船的奴隶,当过藏室里搬运简牍的奴工,而今他是融国国君之子,公子灵的侍从。

    他应该是什么,他想当什么

    越潜把镜子翻倒,盖上镜盒盖子,镜盒髹漆,图案精美,就连木案上的梳子也相当别致。

    在苑囿里度过多年极为粗粝的生活,使他在一些方面变得迟钝,他没能留意,自己使用的物品有精美。

    家宰揣摩主人心思的能耐,实在过于强大。

    黄昏,数名厨子整齐候在门阶下,他们双手捧住食盘,盘中装着食物。家宰从厨子手中接过食物,他每样都会尝上一口,试试味道,他亲自将食物端进屋,摆在食案上。

    美味佳肴摆满食案。

    昭灵只吃其中一小部分,他很挑食。

    厨子站在门外心中忐忑不安,怕食物不对主人的胃口,又得挨家宰训责。害怕挨训的可不只是厨子,还有乐手,他们吹芋也弹瑟,负责助兴。

    一顿晚饭,一大群人围着伺候,昭灵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将一块炖肉对半切开,越潜再从最嫩的地方,薄薄切下七八片肉,拼在一只金灿灿的青铜盘上。他做这些事时,家宰会在旁指导,规矩多,还很讲究。

    装上肉片的青铜盘由家宰端起,按次序摆在昭灵跟前。

    侍女夹起肉片,放在小巧的青铜染炉上,沾染温热的酱料,再将沾酱的肉片放进昭灵碗中。

    七八片肉,他只食用三片,食案上的美食众多,有的食物,他都没动过一箸。

    昭灵夹起蜜藕,慢悠悠吃着,还是母亲送来的蜜藕好吃。吃完那块蜜藕,昭灵抬起一只手,侍女拿巾帮他擦手。

    腹中已经饱了,瞥眼满案的食物,昭灵说“撤走。”

    家宰正要收走,忽然又听见昭灵说“且慢”,他立即停下动作,等候新的指示。

    “给他食案餐具,还有和我相同的食物。”昭灵对家宰下令,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越潜。

    越潜被命令伺候昭灵用餐,此时还空着腹。

    家宰应道“是,公子。”

    和主人吃一样的食物,绝对是一份殊荣。

    不敢有怠慢,家宰亲自执勺,盛肉汤,盛饭,端出一份和灵公子一样的食物,摆到越潜跟前。

    有烤羊排,牛肉羹,蒸鳖,鱼脍,蒸麦饭,蜜藕等等,外加沾酱数种。

    越潜看着一案赐予的美食,心里颇感意外。

    昭灵盯着越潜,催促“把它们吃完。”

    从小就被母亲催促吃饭的昭灵,不想也有催促他人用餐的时候。

    越潜拿起漆箸,把食物一样样品尝,烤得香喷喷的羊排,肉香扑鼻的牛肉羹,清甜的蒸鳖肉,还有从未尝过的融国特产蜜藕

    蜜藕很甜很甜,在苑囿里吃到麦芽糖的那次经历,是越潜为奴后,对甜味的唯一一次记忆。

    尝到舌尖的美味,使人欢愉,也使人脆弱。

    每一样,都是在苑囿时吃不上的东西,苑囿奴最常吃的是野菜炖杂鱼汤,是士兵都瞧不上的贝螺。

    牛羊肉这种专供贵族的食物,很多百姓终其一生,也未能吃上一口。

    越潜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浪费食物,光盘。

    在一旁看越潜吃东西,昭灵突然觉得那些食物很香,明明之前,自己吃时觉得很一般。

    不知为何,看他享用佳肴,内心会有满足感。

    等越潜用完餐,家宰才带人将食物撤走。

    数名奴仆提着食盒,捧着铜簋,铜染炉等物穿过主院的院门,行走在通往别院的石径上,仆人们议论公子进餐时发生的事。

    一名奴仆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那名侍从好口福”

    另一名应和“就是,我要是能吃上这么一餐,叫我明日死都成”

    美味佳肴谁不爱,何况是一日两餐只有豆饭咸鱼蔬瓜的下人。

    郑鸣从别院的厨房吃饱饭,正要返回主院,奴仆的议论声正好被他听去,嫉妒之余,心中还颇为费解。

    他当灵公子的侍从有些时候了,从没见过灵公子将食物分享左右随从。

    郑鸣念念有词“好一个藏室奴,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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