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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锦瑟
    危机解除, 花翥这才跑去军帐找朱曦飞。

    她亲见那古怪的箭将朱曦飞身体射穿,估摸不仅伤了脏器还断了好几根骨头。

    估计是活不成了。

    红颜谷狭窄,营帐大都修于临近山坡上。

    将军们零零散散坐在一处烤火取暖,火上煨着稀粥, 火旁烤着炊饼。见花翥过, 只缩在火边低声唤“将军”。

    军医穿行, 替将士们包扎。

    落雪了。

    一老兵仰头看着天“今年, 雁渡山的收成好啊。”

    小兵盘腿,头上裹着纱布, 面上的血与污垢还未搽净, 笑眯眯的“打完仗,封了田, 有了粮食, 把爹娘接来,娶个媳妇。”

    山民背来柴薪,帮士兵点火。

    朱曦飞军帐前挤满了人。副将朱小林红着眼从帐中出来,将花翥到了,重重跺脚,小心维持秩序。

    满头大汗、一脸火灰的贺紫羽蹲在军帐外的火盆边上一个劲添火,添一把,跑入军帐朱曦飞身边摸摸他的手,又寒着脸跑来火炉边继续添火。

    见花翥赶来, 更是慌慌张张, 手忙脚乱。

    “朱大哥哥手好凉, 鹏鹏想令他暖和一些,可可军医说现在伤口被冰冻住,血流得不快, 若是房中太暖,凝结在伤口的冰化了,那、那”竟是哇一声哭了,拉着花翥的手抽抽搭搭,一个字也说不出。

    花翥轻轻摸摸贺紫羽的头。“鹏鹏乖,去,找阿落玩儿。有姐姐。”

    “姐姐,你告诉朱哥哥,鹏鹏不讨厌他,鹏鹏只是不喜欢他靠着姐姐你。”

    花翥苦笑,轻轻摸摸贺紫羽的头。“乖。”

    军医满手血从帐中出来,那古怪的箭他始终未敢取下。

    若贸然取下朱曦飞便会转瞬死掉,可若不动手,朱曦飞也活不久。

    “总之,救不得将军他,似乎有话想与花将军说。”军医拱手退下。

    军帐中很冷。

    只有花翥与朱曦飞。

    那古怪的箭的箭杆已被军医小心取下,箭头依旧深深插入朱曦飞身体。即便伤口已被慢慢冻住,依旧可见血迹斑斑的被单,地上的血也凝结成了冰晶。

    花翥坐在朱曦飞床边。

    低声道局势已被控制。

    “算错了”朱曦飞声音很低,他努力歪着头,看向花翥的方向。“算错”

    “胡说。朱大哥的计极好,若不是之前重创蛮族,后期我军也不会那么容易脱身。我军本已占据优势,只差片许便可获得大胜。”

    只差片许

    只差片许。

    朱曦飞眼中的光似乎暗了,却又似乎在笑。

    “猪妹、妹可,愿拉住哥哥、手”

    花翥小心抓起朱曦飞的手,他的手冰得刺骨,僵硬如冰。他几乎用最后的力气抓紧她的手,抓了片刻,便慢慢松懈下来。

    花翥一把握紧朱曦飞的手,握得很紧,又握得小心翼翼。她将被褥拉好,用手暖着他,轻轻搓着他的手,呵一口气,暖着他。分明知晓一切都无济于事。

    可,暖一点点便好。

    至少,他离去时不会那么冷。

    朱曦飞咧开嘴笑,白牙上满是血,口中还不断冒出血来。

    “好,死前,有你。”

    花翥用手轻轻替他擦拭干净。“少说几句”

    朱曦飞目光中的光暗淡许多。“可惜未曾见你穿红妆”

    “朱大哥若是想看花翥立刻”

    “不你喜欢、便好”他又笑了,歪着头用力看着花翥。眸中忽然有了光,连口齿都清晰了不少。

    “猪妹妹,你开开心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便好。随心所欲。你师兄不错。猪妹妹当年第一眼看见你,哥哥就喜欢那时你瘦瘦的,没有现在好看,但哥哥就是喜欢,一眼就喜欢喜欢,你要做什么,便做好了哥哥都喜欢

    “哥哥看见世界变了,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杀戮,你啊,很漂亮,穿着漂亮的红色雁翎服,不用再一天和一群臭男人打来、打去,和哥哥一起骑马,我和你啊,朝着夕阳跑啊,跑啊我们的儿子跟在身后,也骑着小马,生个女儿,女儿嫁给鹏鹏那臭小子,让那臭小子天天叫猪哥哥爹,谁让他总是气哥哥好我们可以种地,养小鸡”他说的断断续续,语罢,那最后的光也暗了。

    那一瞬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看见了自己渴望的一生。

    花翥忍着悲痛。

    朱曦飞却又笑了,本已暗淡的目光中竟有温柔的期许。

    “猪妹妹,为猪哥哥哭了。极好,极好猪妹妹挺、好不用,哭,为将者、与、其,病、病死床上不若、战死沙场。”

    他唇角冒出血沫,呼吸渐渐衰竭。

    “猪妹、妹你能赢”

    “是。”

    他却又口齿清晰了许多,一字一顿“一定能赢。”

    “是。朱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赢。”

    朱曦飞笑了,手从花翥手心滑出,沉沉落下。

    歪着头,他已闭眼,头的方向却始终看着花翥的位置。

    花翥用力吸了一口气。

    泪却还是落了。

    她忽然记起找在覃山时朱曦飞教她种地,教她放牧,教她喂养那些似乎永远吃不饱的大肥猪的闲事。

    那时他送过她不少小东西,她却似乎从未珍惜过。只因两人一道镇守北方,总在一处。就连朱曦飞自己都说,东西若是被花翥弄丢了就罢了。至多他再送一件新的来便是。

    她又忽然有记起,早在阳啟初建时,朝臣议事不休,她、林安默,朱曦飞三人却蹲在一处偷酒喝。

    那日阳光温煦。小鸟闹得欢喜。

    当时,只道寻常。

    抽了抽鼻子,花翥抹了一把脸,用力抽出插在朱曦飞胸膛上的古怪箭簇,隔着铠甲摸了摸,朱曦飞连骨头都碎了。伤口冒出暗黑的血,混着脏器的细末和细小的骨渣。流了一会儿,便被冻得僵硬。

    花翥轻声告诉自己。

    她是将军。

    不可轻易流泪。

    花翥提刀走出营帐,守候在外的将士见她神情,便已知晓一切。愁眉相望,呜咽声细细。

    李元春上前报告今日战况。

    陈星战死。

    张鹏掩被吴柯救下,断了一臂残了一腿。不知救不救得。除此外,另战死两名校尉。

    “分明只差一点儿”

    朱曦飞的副将朱小林怒吼道,他早在当初明荣城之围时便跟随朱曦飞南征北战,从明荣城附近的小山到汀丘,从汀丘到覃山,到天靖城,到北地,始终跟随。当年花翥与褚鸿影深夜前去小山请朱曦飞出兵时便与此人相识,深夜,一道弹剑而歌。

    又见花翥几乎完好无损,朱小林更大怒道“早就说了,女人上战场不吉利”

    牟齐儿不悦“都什么时候了,还”

    花翥制住牟齐儿,追问李元春而今还剩多少人。

    经此一战,砍杀蛮族近六万人,紫炎军折损近一万三千有余。

    双方各有大将丧命。

    看似紫炎军大胜。

    “可我方丧命十之一二,对方不过折损微末。”沉着脸,李元春将头撇去别处。

    花翥道“继续守。”

    朱小林怒道“你老子我自然知道”

    一旁吴柯面有愠怒“你爷爷的你爷爷我还知道呢你爷爷的可知身份尊卑”

    “你老子我是朱将军的将领,就算将军故了,也该老子顶将军之位轮不到她说守字”

    眼见局势混乱。

    花翥抬手令众人安静,只问朱小林。“大战当前,朱副将有何见解”

    “守。求助援军,请司马老将军披挂上阵。”

    “陛下说的清楚,不调记别与汀丘之兵。何况司马老将军已是高龄,北地天寒地冻,他长途跋涉前来,到了,不定我军已被蛮族攻破。远水救不得近火。”

    李元春苦道“经此一战,绝难偷袭。”

    花翥知道。若能固守至明年等天暖雪化,便可使用火药袋。

    “你老子我说等不起”

    吴柯“你爷爷的我花将军也是你能骂的”

    争吵不休。

    花翥从朱曦飞之死中挣扎出情绪,起身喝令众人住口。

    “尔等吵吵闹闹、喧喧嚷嚷,何来军容”

    “你老子我、”

    “朱副将”

    花翥厉声喝道“军中将军任免皆由朝廷决定本将做不得主,朱副将你也决定不得。既然朱大哥战死,紫炎军中便是本将官职最高,军中一切自然应交由本将决定此为其一。其二,本将与朱副将也是旧识,从明荣城到这白雪皑皑之地,难道至今,还要扯什么男女之别女子不可上战场”

    朱小林被噎得横眉瞪眼。末了,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花翥这才号令三军“而今之计,严守关隘。雁渡山险,六大主峰,而今已被我阳啟控制临近的四座。此处是本将的心血,也是朱大哥的心血,更是我众人的心血不可损伤。此事为重,一切纷争皆放开。待日后进宫,谁为将,谁为辅,应交由陛下决定。而今以军务为重本将职位最高,便以本将为主”

    “那小将军如何想。”

    “守。”花翥道。

    而今,只能守。

    蛮族减了士气,花翥继续练兵。

    那些受伤的士兵一边养伤,一边在军中操办丧事。

    棺材是那日的吴老送来的。这本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花翥将丧葬之事交给朱小林。自己带人重修关口城楼。抵挡蛮族进攻。若得空,也帮着剪一把纸钱。

    战事纷乱,唯有“死”才是大事。

    却又连“死”也都成了小事。

    每个深夜,花翥在地图上摆放米粒,细细思量。

    那日的战况本在她与朱曦飞控制下,紫炎军本也完全占据先机,后援军队正准备杀出

    那古怪的箭簇从天落下,朱曦飞再厉害也不会想到灾从天将。由此战死。而身为副将的朱小林本应立刻接任,却彻底乱了阵脚,只想着救朱曦飞。副将一乱,东营军阵大乱。

    东营乱,进攻西营的将士也受到影响。

    士气大减,蛮族气势大胜,局势彻底倒向蛮族。

    那日,西营的她被蛮族包抄,也亲见那古怪的箭刺穿朱曦飞。

    古怪之处也在此。

    那古怪长箭的命中率不低,蛮族瞄准率也高。分明那弩已经对准她,为何那古怪的弩直到最后也未曾冲着她射来长箭此为其一。

    其二,那古怪的长箭一射便射中了朱曦飞。她与那弩在东营,朱曦飞在西营,按理说,应该死的是她。

    距离这么远,那弩为何这般准

    这几日也抓了不少俘虏,花翥从俘虏中找出一个熟人。

    阿东。

    拷问后,阿东道“那物是青心大人拿来的。天圣草原帝君大人与王丞相一早决定杀掉的是你那日会谈时他们便决定动手。”

    “为何不动”

    “公主殿下不许”

    花翥心口一颤,面上却云淡风轻。

    看得阿东直骂她狼心狗肺。

    “后来呢”

    “天圣草原帝君气急,一耳光将公主打晕公主醒来后哭得厉害,保证绝不犯错,发誓将来若是战中相遇,你,那个死人,必须死一个就看你二人谁倒霉全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你若让了这雁渡,容我军南下,公主便可怜公主还”他心急,言语混乱不堪。“要不是只能用一次,你早死了”

    花翥令人将阿东押走。

    原来如此,城下商谈那日她便留意到格穆尔与时青心时常望天。

    想必他们等的便是那划过的呼啸声,他们时刻留心。

    她却在明处,很难避开,何况那鬼东西状若钉耙,且有十二钉,立起来比她腰高,她很难彻底躲避开。

    而与格穆尔面谈后的那夜,花翥隐约听见蛮族大营有苏尔依的声音,还有七八个蛮族被拖去割喉喂狼、喂狗。那弩极大,要七八人一道用力才行。

    原来如此。

    牟齐儿不信“那么远,箭头又太沉,万一命不中呢”

    “状况激烈,按理说难以命中,可你我也未曾见到那弩是何模样。何况朱大哥可曾躲过”花翥手拂过谷关箭头的尖端,朱曦飞的血已经混着雪凝结成了冰。

    她心生疑惑,阿东怒急出错不小心说了真相为何那箭,只能用一次

    不曾想,竟然是苏尔依救了她一命。

    不。

    苏尔依救了她两次。

    一次在城下会谈时,一次是她杀入军中后,苏尔依让她小心。

    却又是苏尔依扎了她两刀。

    “齐儿我可算是错了”

    “翥小将军心忧天下,心怀百姓,自然没错。”

    花翥继续在地图上摆着米粒。

    心忧天下

    心怀百姓

    恍惚间,花翥忽然觉得苏尔依在唤她。

    苏木扎

    苏木扎和格莎娜要永远在一起

    苏木扎,你的格莎娜不会与你走。

    让秃鹫啄食我的身体,让游鱼将我啃食干净,让月光拂过我的尸骨。我的尸骨上,我父兄的尸骨上,我阿古玛的狼旗定会像月光一样铺满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她忽然记起多年前苏尔依摘来枫叶给她做头冠。那头冠后来丢了,苏尔依笑道无所谓,她将在每年都用枫叶,用麒州锦花给花翥做头冠。

    因为她们会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掌心和小腿的伤口早已结痂,征战多年,此等疼痛花翥也渐渐不放在心上。

    偏是苏尔依那双带着恨意的目光,盘旋在她心头,怎都绕不开,忘不掉。

    当年她选中此路,东方煜道会有人恨她,怨她,恨不能将她撕裂成碎片一点一点吞掉。

    不想,那个人会是苏尔依。

    七日后,朱曦飞下葬。

    老者们选了一块向阳的山坡。

    “老人说此地风水极好。”花翥用手遮住阳光。“石匠大都被小妹请去开山凿石修缮关隘。待得了空闲小妹再来为大哥重新坟茔。”

    花翥在坟旁坐下,倒了一杯酒给朱曦飞,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夕光西下,落在她手心,落在她面上。她将酒倒在坟前算是敬了朱曦飞一杯。

    自己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这一回,是妹子欠你的”

    牟齐儿立在一旁,许久,终于忍不住问“翥小将军这几日这般难过,你是心悦他吗”

    “是,也不是有些感情与世俗的男女情无关,又有关只是齐儿可知当年的明荣城之围”

    “听说过。”

    “从明荣到汀丘,从覃山到天靖城,再到这北地边关认识老朱时本将才十五岁。到四月,花翥便二十二。差不多七年我和他认识了七年初见面的时候他在军中呆了八年也不过是个百夫长,生性率直,不喜阿谀奉承。后得陛下重用,明知明荣已是绝境,依旧用命报答。士为知己者死。”

    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奈。

    七年,她早已习惯朱曦飞的存在。

    即便这种情感不是爱,他是她的战友。

    最重要的战友。

    “该死的本该是我。若不是苏儿”

    “翥小将军又在胡言乱语。你与朱将军,必死一人。即便没有苏尔依姑娘,谁说死掉的一定会是你。”

    “齐儿,别安慰了。”花翥坐在墓旁,一言不发。

    苏尔依成了敌人。

    朱曦飞故了。

    不过是被水带走的流年。

    那些流年落入水中,被卷走,被吞噬,想一个水泡,消失得杳无声息。

    她让牟齐儿先走了,独自一人坐在朱曦飞墓旁眺望着雁渡以北,山野、原野一片雪白,下落的红日悬在空中。

    刺目而耀眼。

    她朝杯中倒了一点儿酒,敬朱曦飞,敬自己。轻声唱起当年请朱曦飞援助明荣城那夜唱的北地小调。

    “风起云动雪飞扬呀,男儿呀负甲守四方啊。山野山叶山花儿开呀,阿爹阿娘勿牵念啊。四、五、六月花开呀,妹妹呀采棉纺线又织衣,一刀一剪一线缝呀,送给哥哥度寒月呀。边关风雪漫无边呀,哥哥心忧妹妹心啊,一风一雪一声笑呀,破虏归家红帐暖啊。”

    唱罢,抹了一把泪。

    将杯中残酒一口饮下。

    月亮就要升起了。

    可她今夜不愿再见月亮,她知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温柔又明媚的月光了。

    猪妹妹,挺好。为将者与其病死床上,不如战死沙场。

    “朱大哥,若是花翥战死,便也埋在此处好了,和同伴们在一起,继续喝酒,弹剑而歌。”

    小腿上已经结痂的伤,此刻竟是疼得撕心裂肺。

    花翥微微阖眼。

    此情可待成追忆。

    唯有当时,道是寻常。

    后此山专用来埋葬战死将士。

    若逢大战尸骨难以收敛,便一道火化埋葬骨灰埋于此处,后将此处称作将军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朱曦飞

    他出身穷苦,为一口饭从军,天生会打仗,但不会阿谀奉承,无人提携,战功赫赫,八年只当了一个百夫长。所以面对杨佑慈的肯定,他一路跟随左右,永无叛心,士为知己者死。

    他在军中多年,不可能没接触过女人。可对他来说花翥不一样,他太过爱她,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就是爱。

    所以,她要做什么,他都支持。偶尔逗逗,不敢逾矩。

    朱曦飞不是林安默,林安默是海王,是中央空调,林安默很清楚怎么讨女生欢喜。林安默可以与花翥谈许多关于“女子的命运”之类的话题。

    可朱曦飞不懂,因为他根本没怎么读过书,也不会思考。他能做的只是傻乎乎呆在花翥身边,花翥做什么,他都支持,偶尔送送奇怪的小礼物。

    他偶尔脱下衣服对花翥炫炫肌肉笑。就像生活中那些年纪不大,情窦初开又不知道怎么给喜欢的女生表达的小男生,大冷天穿个t恤打篮球,“你看,我身体多好。”或是惹老师生气。“你看,我多厉害,我敢气老师”

    他不会表达,唯有“忠诚”,唯有“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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