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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少年(四)
    花翥却又觉得自己猜错了。

    杨恩业不过一个拥兵自重的太守,杨佑慈不过是他的长子,值得东方煜接连派出两个弟子引诱

    抱紧琴垂首站在墙角,花翥掂量眼下形势,故作惊惧,看似仓皇四顾,却将围聚在这张桌子上的人的身份摸了个七七八八。

    司马元璋说是家宴,可在这酒宴中的人却只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富家子弟。

    银庄的李公子,绸缎庄的周小掌柜,米店的王二少。

    而那个自她进门便死盯着她不放,不住吞咽唾沫、瘦若枯柴的便是汀丘县太爷的儿子,平日被人称作张小太岁,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花翥几次出门都撞见他带着一伙人逛花楼。

    剩下不认识,能与这几人坐在一处,自也是汀丘的大户。他们中的每一个面上都带着谄媚的笑,对杨佑慈百般恭维。

    身为杨恩业的长子,这样的恭维杨佑慈自是从小听到大。身处恭维的中心,他挂着不失礼的笑,反而平添一分疏离。花翥目光不留意与他对上,杨佑慈眸中闪过一丝好奇。

    花翥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疏离。

    冷漠。

    杨佑慈不是美色能诱惑的男人。

    花翥松了一口气,却又苦恼,完不成东方煜的要求,他不会放过她。

    不留意耸了眉峰。

    这一幕被司马元璋看见,他越发心生怜爱,当即招呼店小二添了碗筷和红椅,欲让花翥坐自己身边。

    “姑娘请坐。在下定会好生照顾好姑娘。”

    花翥便道“小女子谢公子先前解围,却不想公子也像那群人那般”

    她眸中带着水雾,轻咬着贝齿。朝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紧贴着墙面。

    司马元璋赶紧退一步,行礼。“在下失礼,唐突姑娘了。”

    那群公子哥嘻嘻哈哈,道司马元璋说错话唐突了美人,得自罚三杯。

    嬉笑声中,唯有杨佑慈冷声道“请问姑娘芳名”

    司马元璋大笑自己果真失礼。连名字还未问。

    “小女子华素音。”

    素音,是花翥娘亲的名字。

    “华”与“花”音相近。

    司马元璋交口称赞“素音,好名,好名。素音姑娘请坐。”

    花翥继续退,面上甚是委屈,咬牙道“公子。小女子上楼本是为了弹琴卖艺换一点路资回乡投奔姑母。虽不是出身大富之家,小女子却也知晓廉耻二字。你我素不相识,怎能与公子同坐”

    一干等公子少爷当即对她交口称赞起来。

    司马元璋面上飞过一阵绯红,赶紧让店小二搬来琴架和方凳让花翥在角落坐下,一桌人静默下来,等听琴。

    花翥施施然入座,微微抬眸,眼眸清澈,无辜而纯情。手抚琴,第一声便破了音。

    甚觉难堪,花翥眸中泪光闪闪。声音细细弱弱“小女子学艺不精”

    那张小太岁立刻道“哪里哪里,本公子曾学过琴,弹了多年,却比不过华小姐指下的妙音。”

    别的公子哥也各个交口称赞。

    花翥觉得好笑。

    她这处处露拙的琴技能得来这般称赞,到底只是因为一张好看的脸。

    琴声更杂乱无章。酿春楼的琴师忍不住上楼探望了一眼,皱眉跺脚,道侮辱了一张好琴。

    花翥面上一热,后背却冒出冷汗来。

    无怪乎进门伊始,杨佑慈投向她的目光就带着怀疑又是孤女,又不擅长琴技,又怎会用这么好的琴

    她得早做准备,不可露馅。

    一声冷笑,果真又是杨佑慈“此女不过相貌比普通女子美貌了几许,便让各位贤弟耳不聪目不明,张口胡来”

    “女子无才便是德长得美便好了。杨大公子怎能对美人这般苛刻。”张小太岁道。

    杨佑慈漠然,只问“华姑娘,令尊何时、何事过世”

    已想好说辞,花翥泣道昨日雨大,爹爹落入了汀河。

    “为何不请捞尸人”

    “无钱。得了银钱自然会请捞尸人。”

    “无钱却有琴,还穿着新衣。难道你爹的性命却比不过这架琴、这件衣衫”

    花翥细声道这琴是爹爹才买给她的,只因过世的娘曾丢了一架琴,昨夜至今,爹爹自然没了性命,作为遗物,琴不可丢。

    至于这衣衫,是她娘过世前缝的。

    “令尊令堂爹这般恩爱,姑娘却不会弹琴”

    “娘过世得早,爹爹思念娘亲不愿听琴声。好容易爹爹愿让小女子学琴,却不想”哽咽着,花翥泣不成声。

    “敢问姑娘,令堂何时过世”

    “小女子五岁那年。”花翥轻声道,手紧握成拳。

    五岁。

    她本就在五岁那年失了娘亲。

    那时她太小。而今她竟然连娘的模样都几乎忘了只记得娘身上的花香。

    杨佑慈笑道“姑娘的娘真是未卜先知,你五岁那年便做好了成年后的衣衫”

    心道这人果真厉害。

    花翥眼眸微抬,眸中有浅浅的恨意。

    “娘病了很久,做了很多衣裳”断断续续,像是一面说话一面回忆过往。“行李落水,小女子只剩一琴一衣。难道公子要小女子脱衣卖艺不成”

    杨佑慈本欲再问,却被司马元璋阻拦。

    司马元璋面带愠怒“杨大公子还真不会怜香惜玉。华姑娘这般可怜,你却接二连三询问且毫不在乎她心情,实不是君子所为。”

    其他人也连声附和。

    杨佑慈不再追问,眸中的怀疑却未消。

    花翥行事越发小心,指下的琴声依旧凌乱。

    杨佑慈始终怀疑她,东方煜所要求的“勾引”绝难做到。

    可若空手归去定然会受到责罚,她毕竟不是青悠。

    青悠受东方煜宠爱。

    她却只是徒儿。做不到便会被抛弃的徒儿。

    心中却又百般疑惑,男人大都轻视女子,一个孤女,如何会让杨佑慈这般怀疑

    琴声始终未停。

    琴声中,店小二来来往往,将菜肴一一摆上桌。每次进屋都会刻意瞄花翥一眼,每一次脸都涨得通红。

    楼下的喧哗却越来越小,渐渐归于沉静。

    待菜肴尽数摆上,司马元璋喝令店小二不可再来邀月阁,整酿春楼只可留他们这一桌人。

    “司马公子放心,楼下的人都已被小人赶走了。掌柜也带其他人走了。公子们,慢用。”

    杨佑慈微抬首,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黑脸少年守在邀月阁门口。

    花翥心道不好,不管这群少年意欲何为,今日之事定然隐秘,她不过一个外人,听了他们的话如何走得出去

    可既然今日之事听不得,为何又要她进来

    看来他们本就未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微仰头,那个张小太岁一直盯着她,目光比之前还要下流不堪。

    还真是个来得了、走不掉的地方。

    花翥继续抚琴,越发仔细留意屋中状况。

    司马元璋给那群富家子弟斟上酒,起身,叹息道“我等无能,只能用此酒祭奠北唐,祭哀帝。”

    七日前,六月初三,厉风北向天下告知小皇帝驾崩,谥号哀帝。

    同日,厉风北改永安城为永安京,自立为帝,国号大周。

    花翥大愕。亏得她琴技本就不入耳,再惊慌失措那群人也不能从琴音中听出古怪。

    厉风北,称帝了

    北唐,没有了

    桌上,三杯酒后,司马元璋对杨佑慈道“杨兄,你我兄弟一场,有些话小弟不得不说。”微顿,唇角上扬“而今天下大乱,军阀拥兵自立。杨伯父既然是太守,何不自立为帝”

    花翥大愕。

    这酿春楼岂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既要谈这种事,为了要找来这么多人一道商量

    杨佑慈不言,品这酒,瞄了她一眼。

    花翥未掩不安。

    他眉梢微皱。

    而司马元璋瞄了眼围聚在桌边的人,继续道“各位都是汀丘城中有头有脸之人,平日我等聚在一处,说起朝廷之不作为,阉党之无耻,你们也捶胸顿足,痛惜不已。而今,厉风北杀帝自立,自会成为众矢之的,我等难道不应该全力扶住杨大公子不,辅助太子,助皇帝陛下登基”

    花翥故作一脸慌乱,琴声越发凌乱不堪,粗劣的琴技在此时帮了她大忙,略作掩饰,便可作出不留意听了可怕消息的受惊女子模样。

    原来,司马元璋此番行事是要帮杨佑慈招揽幕僚。

    真不知“天真”与“愚蠢”哪个词更适合他。

    司马元璋这番话方才出口,满座哗然。

    那些少年纷纷挽起袖子,低声道此计甚好,就该改麒州为麒国,改梦南城为梦南京,麒州偏西,厉风北的大周在东,恰好以碧汀河的一道支流为界东西对立,一统天下

    还真是百无一用的少年意气。

    花翥暗笑。

    她曾问东方煜为何厉风北不立刻杀帝自立。

    东方煜那日说厉风北很想立刻称帝,却被他阻拦。

    皇帝依然在,文官依旧守着正统。手中握有大权的将军们不敢随意胡来。

    谁先做皇帝,谁便是造反。

    筹谋许久的军阀们皆需要一个开战由头号令天下拥兵勤王、杀叛贼“以正天下”。

    谁先为帝,谁便是众矢之的。

    厉风北却等不及了。

    他此番行事搅乱了东方煜的某种部署。这部署早在驿站那夜就已开始,藏匿在梦南城中。

    故而青悠深夜冒雨来见东方煜,同时带来麒州太守杨恩业之子杨佑慈来到汀丘的消息。

    东方煜甚觉不妙,迫切需要知晓杨恩业下一步棋如何走。

    杨恩业在梦南城,得知消息比他还早,梦南城防备自然比以往更严。

    而杨佑慈选在此时来汀丘也绝不是为了好玩。

    为了搞清缘由,东方煜接连玩两出美人计只欲在杨佑慈身边安插一枚棋子。

    故而杨佑慈一直怀疑花翥。

    军阀混战,彼此皆派出细作打听消息。

    尤其在厉风北自立为帝的关头,细作往来更加频繁。杨佑慈怀疑她是别处派来的细作。

    花翥随意弹着琴,任由琴声凌乱不堪。寻思着东方煜渴望得到什么样的消息,自己又要如何脱身。

    那帮富家子弟越来越闹腾,各个恨不能奔赴战场挥斥方遒。

    杨佑慈却稳如泰山,待他们闹够了才冷声道“胡言乱语。出了此事,我等应兴兵讨伐厉风北,扶立新帝。况且,此事也轮不到我们几人决定。”

    桌上人皆哑然。

    花翥浅笑。

    杨佑慈难怪东方煜对此人这般看重。

    司马元璋大笑,继而冷道“兄长。小弟今日之话句句出自肺腑。”

    “不可背叛朝廷。”

    “朝廷已是厉风北囊下之物手中有兵,何不一争”

    “三王爷在南方无恙,我等可拥立三王爷登基。护我北唐。”

    司马元璋大笑“三王爷那个将小妾和庶子送给阉人的三王爷难道杨兄未曾听永安城传出的那些关于皇太后的消息据从永安城逃出的一个阉人说,那皇太后的命很硬,竟然没被玩儿死。厉风北自立为帝,所谓的太后大致又被厉风北拿去劳军了吧。”

    一群人哈哈大笑。

    杨佑慈重重搁下酒杯,怒道“她落到这般田地,难道不是男子之过”

    司马元璋面上一白,不言。

    那张小太岁道“女子护不住自己贞洁,与夺了她身子的男子何干那是她自己的错定是违背了妇德,不然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那群公子接连附和。

    杨佑慈瞄了张小太岁一眼“张小爷果真是饱读诗书之人。”

    “谢杨少爷赞许。”

    哑然,杨佑慈一声冷哼。

    花翥微抬眸,这个杨佑慈与旁人果真不同。

    眸光掠过张小太岁,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火气。勉强压制,琴声却比之前还要乱。

    那张小太岁又绘声绘色说起听过的那些出自永安城的传闻,那些被送入永安又被浅埋入乱葬岗,喂饱了一群又一群野狗的宫女。

    “活该。谁让她们护不住身子。”

    花翥的手颤得越发厉害。

    她记起了阿翠。记起了那死在野草中的两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那个不过十九却憔悴得像五十岁老妇人的皇太后。

    还有,随同她一道逃出却又销声匿迹的那个小宫女。

    何等无辜

    “那些女子何等无辜。”

    “无辜”张小太岁甚是诧异,看着杨佑慈,大笑道“无辜之人自有无能之处。谁让她们穷”

    花翥深埋着头,紧咬着唇。

    “呵张小爷果真饱读诗书。不愧是从书香门第中出来的饱学之士。”杨佑慈面上越发阴冷。

    一直默不作声的司马元璋赶紧打断张小太岁。“今日说正事,张兄扯远了。”这便再提起称帝之事。

    “我等为臣子之人,不可自立。”杨佑慈道。

    “君不合心意,臣子难道不能取而代之。”

    杨佑慈眼眸微抬,看着司马元璋,笑容淡漠,不多言。只道时间不早,他想午休片许,就此作别。

    “杨兄这番做法难道不是躲避家中长者将我等赶出,不也是在商讨此事。这么好的机会,杨兄不抓住岂不可惜有兵有将,为何不争”

    杨佑慈轻拍手掌。

    王仲提枪而入。

    阻拦不得,司马元璋一声长叹,而后道出了这门,众人便不可再谈论今日之事。

    “既然今日之事难道还能被外人知晓不成。华姑娘既然听了这番言论,自然得灭口才是。”张小太岁忽然道。

    众人一阵哗然。

    花翥手一颤,琴乱得一塌糊涂。果真是龙潭虎穴。

    那张小太岁又道“但这姑娘着实美貌,这便杀了也是可惜。不若杨大少爷第一个,司马少爷第二个,让我等尝尝味道反正,也是个孤女。”

    这张小太岁真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色中饿鬼。

    花翥心道。

    而她要如何才能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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