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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枣儿
    奶茶店的墙面,两个人刷一遍至少得一天。

    正好晚上彻底晾干,第二天早上再刷次一遍。

    傍晚放学回家的果果又认识了一个小姐姐。

    她拉着余渝,跟枣儿蹲在地上抓石子玩。

    这是她新学的游戏。

    可没想到,常年跟着大人们辗转于各个工地窝棚的枣儿,对石子仿佛有种天生的掌控力。

    她玩起这个游戏来,简直厉害得要命

    果果满脸崇拜

    好厉害呀。

    枣儿黑红的脸上沁出兴奋的红光,眼底泛着愉快。

    我有朋友啦

    真好

    每结束一次,余渝就用彩色粉笔在地上划一下。

    等四次结束,他先点了点这个字,又打开画本,让枣儿看上面的蓝天,最后指了指头顶烈焰滚滚般铺满了火红晚霞的天空,极其缓慢地做着口型

    “tian,天”

    枣儿歪头看着地上的字,再看看画本,最后仰头。

    高高的穹窿中,似乎有熊熊火焰燃烧,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将她整个人都染成晚霞的色彩。

    带着暖意的熏风刮过,吹乱了枣儿的碎发。

    黑黄的细发在空中拉开一道弧,她眯了眯眼,稚嫩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震撼。

    这种感情如此陌生,又是如此强烈,像春日河里的冰裂,积攒了一冬的冻水,呼啸着冲破封锁,裹挟着巨大的冰坨奔向远方。

    于是她知道了,那个字是天,高高的,美丽的天。

    枣儿干涸的内心突然充斥了许多情感,像那些水彩笔的颜色都混在一起。

    她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喉管和唇舌笨拙地抖动。

    “啊”

    她说不出来。

    有点着急。

    余渝拍拍她,示意她不要着急。

    他拉着枣儿的手,按在自己喉咙的位置,让她感受自己说话时声带的颤动。

    “天”

    枣儿死死盯着他的嘴巴、舌头,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颤动,浑身战栗。

    这是声音的形状。

    她再一次张开嘴,努力调动舌头。

    “dia”

    不远处正收拾东西的枣儿娘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几秒钟过后,她猛地扭过头来,看着女儿正在浑身用力,跟着那个好看的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dia”

    “天”

    “dia”

    “天”

    “dian”

    “天”

    刘国强也傻了,还沾着白灰的铲子砸到脚面都不知道。

    说话了

    哑巴说话了

    为什么

    自从医生检查出来先天性聋哑后,所有人都默认了枣儿不可能说话,也就没人教过她。

    可现在,枣儿说话了

    余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忘了究竟说了多少遍。

    他看到了这个小姑娘眼底的渴望,好像有稚嫩的种子在她眼底发芽,抽根、破土,疯狂蔓延,叫他心尖儿直颤。

    “天”

    枣儿累出一头汗,脸涨得通红发紫,青筋在薄薄的头皮下跳动。

    她攥着拳头,用力摆动已经发麻的口舌

    “tian”

    严格说来,发音并不算标准。

    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听懂。

    余渝的眼眶突然湿了。

    他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很棒。”

    枣儿的眼睛亮了。

    “tian”

    “tian”

    “tian”

    “tian”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雀跃,仿佛一只沙哑的鸟儿拼命嘶叫,恨不得从喉咙里呕出血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回音。

    黑瘦的小姑娘突然站起来,跑向门口。

    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看着色彩越发浓烈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

    “tian”

    她又指着地上的字,眼泪吧嗒落下来,在地上晕开好大一个水圈。

    “tian”

    枣儿娘跑过去,搂着她,哇哇大哭。

    刘国强两只手胡乱摆着,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老大一个男人红了眼眶。

    他没什么好回报的,只好拼命朝余渝鞠躬。

    “谢谢您”

    余渝吸吸鼻子,摆摆手,“带孩子玩而已,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枣儿很有天分,等植入人工耳蜗,能听见一点外面的声音后,说得会更好的。”

    对聋哑人而言,听不见是最大的困扰。

    一般来说,单纯的哑,常见。

    但单纯的聋,少有。

    只要一个人很小就听不见,那么大概率也不会讲话。

    因为学说话本来就是模仿的过程,而他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真正的声音是怎么样的,自然也就不会模仿。

    看着那边抱头痛哭的娘儿俩,果果突然也瘪瘪嘴,哇一声哭起来。

    余渝一愣,“怎么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说“不知道哇啊啊啊。”

    小姐姐说话了,应该是很好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就好想哭。

    余渝失笑,抱着她晃了晃。

    “果果是个好孩子。”

    感情细腻的人很容易共情,会有同理心。

    看到别人笑,他们也想笑。

    看到别人哭,也会觉得难过。

    回廖记餐馆吃饭时,廖初看到果果红肿的眼泡还吓了一跳。

    听了余渝说原委后,又有点好笑。

    小姑娘用力缩在他怀里,只把背面留在外面。

    现在不哭了,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大姑娘了,害羞了。

    廖初拍拍小屁股,“这是好事。”

    宋大爷之前就说过,如果果果能坚持下来,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二胡家。

    因为她懂感情。

    而音乐就是人内心的宣泄,不懂感情的人,哪怕技巧登峰造极,也永远都不会登顶。

    果果往里缩了缩屁股,哼唧两声,又有点高兴地说“枣儿姐姐说话啦。”

    廖初一愣,下意识望向余渝。

    后者点头,如释重负地笑道“今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我顺手搜了下资料,就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他不是专业人员,枣儿都能有这么大的进步,等去了专门学校之后,小朋友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现在回想起来,“天”这个字的发音还是太过复杂了,或许应该从更简单的音节入手。

    不过,既然连这么难的都学会了,其他的,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二天,枣儿一见余渝就指着天空

    “tian”

    一天过去,她的发音更稳更接近了。

    做了六年的哑巴,她第一次体会到说话的快感。

    简直比夏天跳到河里游泳还要畅快

    她近乎疯狂地宣泄着,像一只压抑了六年的小兽,终于能成功发出怒吼。

    枣儿娘十分骄傲,黑脸上满是红光。

    我闺女会说话了

    以后看谁还敢骂她是个哑巴

    刘国强喜得合不拢嘴,又有点头疼。

    昨天一晚上,加今天一整天,枣儿就跟复读机成精了似的,一直在说,嗓子哑了都停不下来。

    不光说,手也不停。

    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木棍,就在泥地上一遍遍写着“天”,写一遍,就抬头看看天,傻笑一回,再写再看。

    她以前去过坟地,看那些墓碑上都刻着字。

    她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她却觉得,如果以后自己死了,也能有一块墓碑的话,一定要刻上“天”。

    她喜欢这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枣儿又从余渝这里学了“妈妈”“风”“雨”和“叔叔”。

    其中,音节最简单的“妈妈”和“雨”说得最好。

    “风”涉及到类似英语中“不完全爆破音”的技巧,枣儿暂时还说不太好。

    至于“叔叔”,她总说成“su”。

    前后历时四天,原奶茶店的粉刷工作彻底完成。

    廖初给他们结算工钱,还额外给枣儿买了许多文具。

    枣儿娘不想要,廖初说了几遍,不通,只好骗她,“扣你钱了。”

    枣儿娘就又高兴起来。

    扣钱好。

    扣了钱,给闺女换本子

    她不会写字,但是她闺女会

    枣儿有点舍不得果果和余渝。

    她交到的新朋友,还教自己说话。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都含着两大包眼泪。

    余渝就说“以后识字了,写信。”

    他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枣儿看不太懂,可也知道是让自己写字的意思,就点头。

    她喜欢这个哥哥,好温柔的。

    很喜欢很喜欢。

    以后,等以后自己会写更多字了,会说更多话了,一定要亲口跟他讲。

    走时,枣儿一步三回头。

    枣儿娘也一步三回头。

    她连着吃了好几天肉,还挣了钱,女儿还会说话了,就觉得这里简直是天堂。

    真不舍得走呀。

    过了红绿灯路口,要进地铁站了,枣儿突然站住不动了。

    她扭过头,见余渝他们还在原地,忽然用力指了指天,大声喊道

    “yuyu,天”

    她看见那个好心的老板这么喊对方的。

    口型跟“雨”是一样的。

    余渝愣了下,泪如雨下。

    他付出了什么呀,就得到了一个小姑娘宝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