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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番外·两世(下)
    柳氏不喜欢“求情”这个字眼, 这样平白会将她的芳姐儿贬得卑微。

    但如今这个局面,她却不得不低头。

    早在以前池芮还只是陵王妃的时候,只她一句话,池、柳两家就将她这个长宁伯夫人送去家庙关了四年多, 如今这丫头她就更惹不起了。

    她尽量控制好情绪, 让自己显得谦逊和气些“你如今也算青云直上, 飞黄腾达了, 我们这些人哪个还能碍着你的事儿你这就算是心里有再大的气, 将我, 将芳姐儿一并在柳家关了这几年也该解气消恨了。省得叫人戳脊梁骨, 说你没有国母的度量和气魄,做事情只凭自己好恶而失了公允。今日便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倚老卖老,过来跟你讨个恩典,你松口,叫我把芳姐儿接回来吧。”

    前些年她被关在柳氏的家庙,这笔账是一直算在池芮头上的,若真依着她那个大小姐的脾气, 此时心里必是恨不得把的将池芮给嚼着吃了才能解恨。

    此时一口气喘匀了将这一番话“苦口婆心”的说完,可见为了救池芳出苦海, 她这是有多么的委曲求全。

    池芮手里端着个茶盏,神色淡淡,既不见动怒, 也没打断她。

    直到柳氏重新深吸一口气,摆出做母亲的款儿端庄坐好了, 她方才似笑非笑的反问了一句“母亲确定二姐姐的事情上要本宫秉公处置”

    柳氏眸色微微一动。

    她隐约察觉到池芮这似是话里有话。

    可是她却并不觉得池芳会真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妥,心里笃定了是池芮心胸狭窄,公报私仇。

    于是又再将脊背挺了挺“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池芮瞧着她刻意摆出来的那副慈母模样, 便是看笑话似的直接笑了出来“那你知道本宫当初为何央了陛下送二姐姐走吗”

    柳氏强忍着才没当场翻白眼,拧眉道“还不是为了家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知道芳姐儿当初年纪小,做事欠着妥帖,确实有惹到你的”

    池芮没等她说完,这次直接打断她“如此看来二姐姐自己多少是有些自知之明,看来她尚且还有几分廉耻之心,也知道自己做了丢人现眼的事,故而连母亲都没敢告诉呢。”

    柳氏向来袒护池芳,见她说话难听,立刻就起了护犊子的心思,忍不住的就要发作“她是你亲姐姐,你怎能”

    说话如此过分

    “就因为她是我亲姐姐,我才留了她一条性命。”池芮懒得听她废话说教,再次直接打断她。

    旁边抱着小皇子玩的谢景晗,这时候便主动起身“外面天气正好,我抱你儿子去院里晒晒太阳,瞧这臭小子精神的。”

    虽然吃奶的孩子,听不懂话,可那些乌七八糟的丑事,她是嫌脏了自家小侄儿的耳朵。

    谢景晗居然还刻意避嫌,借口抱着孩子走了

    柳氏这时才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

    池芮也许并非是虚张声势的诓她。

    只她仍是对池芮心存抵触,脸上就依旧端着“你这般故作玄虚又是将要如何”

    池芮端着手里茶碗,茶也不喝了,索性靠到椅背上,冷冷的道“陛下登基前夕,前宣王和前太子相继在京中生事,这个母亲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太子软禁太皇太后,要挟陛下逼宫那会儿,二姐姐因为在宫里给先皇后跪灵期间不检点,随意走动惹了前太子的眼,被前太子扔在秋澜殿关了一昼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你知道你的宝贝女儿做了什么事吗”

    这事儿,外面没人传,就是池芳自己也没说过。

    柳氏听得云里雾里,将信将疑。

    池芮道“就一昼夜的工夫,母亲你教导出来的大家闺秀,堂堂长宁伯府的尊贵嫡女,就那么按耐不住,居然委身给了太上皇身边那个小公公江如海,做了天大的龌龊事。若非当时率兵进宫救驾的是母后,她第一个发现并且替我隐了下来,你以为今天我还能在这你还能在这整个长宁伯府,甚至是柳家人都还能有脸在这京城里立足”

    柳氏整个人都已经傻了,手里抓着帕子,神情惊恐的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只喃喃的道“你胡说这都是你编排的,这不是真的。你就是与芳姐儿不睦,如今得势了,才这般糟践污蔑她。”

    池芮也不与她生气,只反问了一句“我是与她不睦,也不希望她能过的好了,可这事儿若只是我编排的,她为什么自己讳莫如深,陪伴你长达四年之久了,却没跟你诉苦诉冤若非她真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比我更了解父亲,你觉得无缘无故之下,父亲会闷声不响的默许我将她关到柳氏的家庙去”

    柳氏打从心底里是不愿承认这事的。

    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惊悚的发现池芮说的都是事实。

    她不仅了解池重海,也了解池芳。

    纵然池芮做了皇后,可如果不是她真的拿住了池芳什么和池家什么切实的把柄,池重海留着池芳那么如花似玉一个女儿在身边,好歹有些用处的,绝不可能半点不反抗的就任由池芮处置,将池芳远远地送出了京城,并且这次只她一个人回来,池芳却没被放回来,他居然也半点不意外的样子,一句原因也没问。

    而池芳

    池芮把她关到家庙去,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整天就哭哭啼啼只央着她找池芮求情,却连咒骂和发牢骚都不敢。

    她之前一直没多想,只以为池芳是胆子小,单纯忌惮池芮如今的身份才不敢抱怨的,如今却恍然大悟,更大的可能是女儿做了亏心事,难以启齿,才会尽量收敛小心的。

    柳氏就算再支棱不起来,但她也做了池家二三十年的主母,宫里的阴私龌龊事她也有所耳闻。

    深宫寂寞,太监宫女们又都是做奴才的,活得战战兢兢,因为日子难捱,所以私底下不乏有宫女太监结成对食,互相慰藉的。这种事情哪朝哪代都有,宫里的主子们也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只要他们别弄到明面上脏污了自己的视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了。

    这种事情可不比寻常的男欢女爱,宫里的阉人身体残缺,心理上相应的也多少有些问题,通常都是用各种肮脏龌龊的手段来压榨折磨小宫女们做发泄的。

    池芳若真是与一阉人有了首尾

    柳氏想来就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上不来,当场噎死在这殿里。

    她捂着胸口,瘫在椅子上。

    池芮看她的表情,也不确定她是气池芳多一些,还是心疼更多一些,总归她此刻心里必是火烧火燎的不好受就对了。

    其实就别说是柳氏了,刚出事那会儿,池芮自己听说了池芳做出的蠢事都觉不可思议。

    她能理解池芳被谢景时关在宫里的恐惧,可谢景时又没说要杀她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就是胆子比一般人小,也比一般人更怕死,那她就哪怕是勾引一个看守她的侍卫吧居然就被一个觊觎她美色的小太监给威逼利诱着拿下了。

    池芮记得当初太上皇给她和谢景昭赐婚,那位小江公公去池府传旨时候没见到池芳,就特意问了句。

    想来这位小公公是对才貌双全的长宁伯府二姑娘闻名已久。

    以前是身份悬殊,高不可攀,眼见着池芳得罪了谢景时,又沦为阶下囚和她池芮的替死鬼了,没了顾忌便趁势去采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可就算明知道他就是冲着池芳的,当时只要想到池芳与池芮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却做了那种龌龊事,谢景昭是真恼的当场就想将他二人一起剁成肉酱,从此以后眼不见为净。

    最后还是池芮求情,他只当场处死了江如海,答应留了池芳一条命,找了个借口秘密将她踢出了京城软禁起来。

    池芮倒不是妇人之仁,在同情池芳,她确实不喜欢池芳,也不会帮她,甚至池芳过的不好她还会有点暗爽,但是她俩之间再有嫌隙,到底也没到非要杀了池芳她才能泄愤的地步。

    而保下池芳的一条命,这已经是池芮肯为她做的极限了,绝不可能再多。

    柳氏抖着嘴唇,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许久,才像是稍稍回神。

    她再次看向池芮时,也不复前一刻的理直气壮,神情都瑟缩起来。

    池芮好整以暇的看她“母亲确实是要本宫秉公处置是吗那我这边降下一道密旨,叫人赶过去将她秘密处死了。纵然池家可以不要脸,柳家也可以容她,可是她的所作所为伤及了皇室颜面,本就不该还给她留活路的,反正陛下本也是不想留她的。”

    池芳长了一张和池芮雷同的脸,柳氏在这一点上也是乖觉,隐约明白谢景昭看待这事的心情和态度,确实应该是恨不能将池芳杀了一了百了,否则心里总归是会横着一根刺的。

    “不”她被吓得不轻,连忙站起来,却是腿软,直接跪在了池芮面前“不不不,我是我不,都是臣妇无知,是臣妇的错。皇后娘娘您大人有大量,便饶恕我的有口无心。芳姐儿的事我不会再提了,她到底是你亲姐姐,就将她留在柳家的家庙关着吧。关着关着就好。”

    池芳再如何也是她的心头肉,她不会舍得为了保全面子送这个女儿去死的。

    可是她再不懂事也还没傻透,如今就仗着池芮的皇后身份,长宁伯府才能勉强继续存在,她就算不盼着池芮好,却也不敢拖后腿的。

    池芮道“那就回去吧。我父亲如今也是越老越混账,你们夫妻后宅的私事本宫不便过问,但好歹你这个正室夫人要管束好他那后宅,别把本宫的脸丢到府门外面去。”

    柳氏如今与池重海已算是彻底闹掰,再加上家庙关的这些年积攒了无数怨气,早不是前些年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女人了。

    现在她唯一的宝贝女儿也没了指望,回去必定是会竭尽所能和池重海打擂台的,要不然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池芮不想与她多说,敲打完就打发了她。

    谢景晗抱着小皇子从院里进来,臭小子揪着她的一缕发丝高兴的手舞足蹈,嘴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池芮帮着将他手指掰开。

    谢景晗想到池芳当年所为,也是一言难尽的感慨“得亏我哥命好,当初临门一脚的时候遇到了你,这要真娶了你家那位二姑娘,咦”

    想想就一身恶寒的鸡皮疙瘩。

    池芮对自己那位同胞姐姐也是实在无语,摇头道“这世上本来有些人就只适合拿来锦上添花,月圆花好时,她可被众人簇拥,拿来点缀盛世,可一旦遇到曲折与灾殃,别说雪中送炭了,她只会成为拖后腿的猪队友。也不只是她吧,很多人都这样,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的。”

    谢景晗仔细思忖她的话,之后就又眉眼绚烂的笑开了“所以才说我哥的运气好嘛。”

    池芮但笑不语。

    晚间谢景昭回来。

    柳氏进宫,他自然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但想来那女人在池芮手里讨不到便宜,既然明知自己媳妇吃不了亏,他也就没管。

    晚膳前,他陪着池芮在摇篮边逗孩子。

    见池芮笑眯眯的只顾逗他儿子玩儿,一时情绪上来,就有点酸溜溜“听说朕那岳母回来之后,岳父院子里那可谓是相当热闹了。”

    池芮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忍着笑,转头看他“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呢,陛下就想动外心思了”

    这几年,时常就有朝臣明示暗示的提醒谢景昭选妃,或者怂恿太后给他充盈后宫的。

    可是这母子俩行事别具一格,谁都不搭理。

    池芮也向来不患得患失的去计较这些没影儿的事,换句话说,就是蜜汁自信。

    她与谢景昭之间,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情愫。

    若谢景昭只是个看重皮囊的,当初他直接就选池芳得了,没必要选她,而如果他图新鲜,那这些年身边也早就该是花红柳绿一堆人了。

    当初,他能为了保护他母亲和妹妹,耐得住寂寞,从无二心的扮演着一个纨绔的角色,不争不抢,就足见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如果真的未来还会有别的女人走进他心里去,那也绝不会只靠着皮囊家世,这般轻易。

    池芮并非就是自信到觉得永远也没人能够取代她,她只是更明白,与其患得患失为了没发生的事疑神疑鬼,不如把握当下。

    横竖

    迄今为止,她还是将自己这夫君掌握的死死的。

    谢景昭瞧见她眼底揶揄的笑意,一瞬间便是心情大好。

    她依旧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呢

    事实上,他与池芮之间自有一份默契,心照不宣。对他而言,一副漂亮的皮囊并不足以真正的打动他,毕竟这世间好看的皮囊有太多,但是任何逆境之下,愿意与他生死共担,在别人都唾弃轻视他时就死心塌地与他共进退的女人,就只这么一个。

    最艰难的时刻都是她陪着他一起披荆斩棘,走过来的,如今雨过天晴,盛世坦途之下,就更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锦上添花了。

    他已经得了这人世间最好的馈赠,最好的妻子,这一生,该是心满意足,不再贪心了。

    男人眉眼间的笑意化开。

    他抬手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后宫里,帝后和谐,让人艳羡,而长公主谢景晗的婚事却迟迟没定下来。

    转过一年去,池芮的肚子又再次有了动静,谢景晗约莫是真的急了,人都变得暴躁郁闷起来,便不怎么愿意一直在京城呆着了。

    池芮对她前世的经历心有余悸,拎着耳朵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谢景昭答应让她去军中历练,她于是就经常出入江北大营去帮忙练兵,听闻哪里有匪患了,就带人去剿匪,借此来分散婚事不顺的注意力。

    池芮第三胎生下的依然还是儿子,这当真是把夫妻俩都一并郁闷坏了。

    池芮一开始是想要个儿子傍身,但是又怕儿子多了将来不太平,所以确实不想再要儿子了,而谢景昭一家子都是看准了他们夫妻俩样貌皆是不俗,从一开始就想池芮生个漂亮的女儿出来疼的。

    池芮这一胎,早产了半个月,谢景晗当时在北边剿匪,收到宫里报喜的书信,想想她兄嫂盼女儿的嘴脸,都笑疯了。

    因为着急早点办完了公事回去看小侄子,一个疏忽大意,当天带人围剿山寨的时候出了意外,她带着几个心腹被和大部队冲散。

    那帮匪徒仗着山高皇帝远,占山为王,十分嚣张,当时适逢山上被他们强抢了七八个良家女子,其中还有官宦人家省亲途经此地的女眷。

    这要是让官眷被糟蹋,或者直接死在这帮人手里,那就实在是太打朝廷的脸面了。

    谢景晗阴错阳差,刚好将这群大姑娘小媳妇从贼窝带了出来。

    随行的人手不足,一时无法冲破重围下山,她带着身边几个人护着她们躲藏,在深山里藏了足足三天。

    当地的官府不擅长剿匪,长公主失联,官员们惶恐不已,紧急去边军报信,请求那边派人帮忙搜救。

    许明修带了一队人马紧急赶来,那已经是京城一别,时隔五年之后的再见面。

    他带人搜山,踏着冰天雪地,最后在后山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到被困的一群人。

    彼时的文鸢长公主,头发蓬乱,身上早就脏乱不堪。

    她腿上受了伤,潦草的处理过,护着山洞里一群仿若惊弓之鸟的女眷挨过了三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夜。

    许明修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几乎没认出她来,直到她眉眼依旧灿烂明媚,冲着他绽开笑容。

    当年五官稚嫩的少女,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即使身上再狼狈,她依旧还是眉目间带着高贵的骄傲,那般绚烂夺目的模样。

    谢景晗是累惨了。

    下山的路又远,又陡峭,又难走。

    她也不逞强为难自己,许明修抱着她走过积雪的山林,没走几步再低头一看

    脸蛋脏污的姑娘已经毫无防备的睡死在他怀中。

    他抱着她,在山上走了半宿,最后将她送回附近城镇的衙门离开时她还累的没醒。

    谢景晗受了伤,但都只是些皮外伤,并不致命。

    许明修带人去清剿完那伙匪徒残部之后,没再回城,只派了手下部将回来与当地官府交接事宜,他自己直接带人回了北境军中复命。

    谢景晗那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昏天黑地的醒来,倒是问了一句他的去向,得知他已经回了军中复命,也就没再多想。

    她在那镇子上又养了几日的伤,确定无大碍之后也就起驾回京了。

    彼时年关将近,许明修回到军中之后却开始连连噩梦,梦里频繁出现与那少女有关的画面。

    十分之荒谬。

    仿佛是这次见过文鸢长公主之后,他自己魔怔了,自顾自的给自己编了一个话本子故事出来。

    故事里,他与她在皇家的猎场上初遇,深宫高墙之内重逢,又于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在市井中追逐几个贼人,意外一起被困在一处枯井整夜。

    后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偶遇”的机会频繁起来,笑容俏皮坦荡的少女大胆向他表白示爱。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更不知道怎样的感觉才叫喜欢,可那时候他并不想和她在一起。

    后来他南下从军,她竟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跟了去。

    小姑娘的满腔情愫,热烈又直白。

    他厌烦的要将她赶走,她却没皮没脸的单方面与他约法三章,她说她只在那里呆两年,叫他给个机会,如果两年之内他有了心上人,或者依旧没有对她生出好感来,她就走了,回京嫁人去,再不纠缠。

    一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女孩子,仿佛是将男女之情做了儿戏,不屈不挠,非要争一个输赢胜负出来。

    他十分的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他以为她就是瞎胡闹,熬她几日,她也便受不得苦自行离开了,却没有想到她就是那般笑意盎然的留下了。

    说是为着他,追逐他的,在军中却既不矫情也不拿身份要特权,粗茶淡饭,破衣烂衫,有时候跟着士兵操练,滚得一身泥,有时候又与来军中帮忙的妇人们一起给伤病做饭换药,当然,做的最多的还是有事没事就纠缠上来,围着他喋喋不休的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她。

    而事实上,他会觉得她之所以呆在军中并非全然是为了他。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认真刻苦,兢兢业业,嘴上说着喜欢他,事实上他觉得她喜欢的人和喜好去做的事都有太多太多,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真能完全锁住她的。

    两年时间,她活跃在他的视野里,招摇又明媚。

    后来随着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厚脸皮又任性的姑娘了,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她没等到他赶她回京的日子,死在了南境的战场上。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雨季,当他仓惶赶过去,从满地尸骸中将那个满身血污的姑娘翻找出来,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来。

    雨水冲洗干净她脸上的血污,最后,他只是亲手将那个明媚会笑的姑娘封进了黑暗的没有光的棺椁里,此后余生,再没有见过。

    那一路,都是她一厢情愿在追逐。

    可是有一天,也说走就走,似乎也没有那么的舍不得。

    他自嘲的想,那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罢了,其实真的没有多深刻。

    可是往后余生,他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全部到手,却蓦然发现自己可能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终其一生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容过。

    那时候他又想,曾经的那个热情奔放,为了追逐他而不顾一切的小姑娘其实真可怜,居然会眼瞎看上了他这样一个没有心也不会动情的人,白白赔上了性命。

    梦里那一生,他仕途坦荡走到了最后。

    目空一切,鄙弃一切,真正成为了他应该成为的样子。

    此时一场梦醒,心上却被压了千斤巨石一般,沉重的叫他喘不过气来。

    真可笑。

    他想,大概是前两日山林深处那一场重逢加上连日奔波,才叫他胡思乱想,做了一场荒唐的梦,甩甩头就能忘个彻底,可是后面,当连续半年夜夜都会重复同样的梦境时,许明修终于恐慌到不知所措。

    他承认,自己曾经对那位行事别具一格的长公主很有些刮目相看的,可是同一个梦境,连梦中细节情愫都分毫不差的频繁重复演绎时,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不对。

    时间过渡到八月中秋。

    年中忠勇侯寿辰,许行舟回京了一趟,回来带了个消息“今年的中秋陛下准备大办,届时万国来朝,普天同庆,周边列国都已经陆续递了国书上来,京里如今可是热闹的很。谢景晗那丫头再熬一年就要二十一了,瞧着这会儿是太后与陛下都急了,说是大办中秋国宴,实际上是准备摆擂台给那难缠的长公主招亲。”

    陵王府的小郡主谢景晗,是他的初心,没有那么容易被释怀。

    但是如今随着时光流逝,人生阅历逐渐丰富起来,有些少年时候的情愫确实已经逐渐淡漠,不再那么刻骨铭心的难熬。

    彼时天才蒙蒙亮,许明修一如既往刚从噩梦中惊醒,心上被那种悲怆荒凉感压抑的沉重滋味儿一时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满头大汗的坐在床上,突然想,他最好得是赶回京去见一个人,不能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的混下去了。

    他孤身赶回京城已经是中秋前两日,没有回许家,也没先赶着进宫面圣,而是趁夜潜入了软禁谢景时的宅院。

    谢景时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上辈子经历大风大浪无数,虽然被软禁的生活不尽人意,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必是不堪受辱,很快就会自刎一了百了,可事实上他最后却并没有那么做。

    谢景昭与他还是不同的,既然答应了他父皇会善待他们兄弟,就当真没有再为难报复,甚至连这里的守卫和伺候的宫人都训的服服帖帖,没有人捧高踩低的为难他。

    以往过惯了日理万机勾心斗角,夜不能寐的日子,如今做个闲散的废人倒也惬意,只是

    失去了自由罢了。

    谢景时如今反而不骄不躁,既然日子还过得去,他就想多看看谢景昭如今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究竟能过出怎样与他截然不同的日子来。

    许明修深夜闯入,他也不见吃惊意外,只是从窗前转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笑了“看起来并不见着怎样的春风得意,怎的,这几年混得不好”

    许明修面无表情的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一时间戒备心重,便没有说话。

    谢景时等了他一会儿,再次主动开口“有话就直说吧。”

    许明修视线依旧不敢离开他脸上,唯恐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的细节,暗暗提了口气,道出了他那个诡异梦境里的事。

    他说“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反反复复的重复做这样同一个梦。当年殿下为何就认定了我会背叛,所以决定先发制人的要杀我”

    这个疑问,困了他许多年,一直找不到答案。

    直到最近,他快被那个噩梦折磨疯了,突然就联想到谢景时种种不合情理的举动上,他的那个梦里,虽然谢景晗是主角,但是不可避免的也带出了一些和谢景时有关的事。

    梦境与现实的偏差与冲击,这其中仿佛有着某些微妙的联系。

    他问得十分克制稳健,谢景时还是从他的神情语气中看出了明显的紧张与忐忑。

    然后,他就洋洋洒洒的笑了。

    许明修从那宅子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更加恍惚混乱了。

    谢景时的话印证了他心中猜测,原来那场梦真的不只是一个梦境那么简单,曾经不惜一切追逐他的小姑娘,曾经浑身浴血身躯在他怀里冷掉的小姑娘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曾经他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的感情,谢景时却言辞犀利的说他是爱惨了那个肆意明媚的姑娘,所以自她以后,他的眼里心里,乃至于身边都再容不下别的女人。

    因为谢景时认定了谢景晗会是他命里的劫,所以他安排他去毒杀谢景昭,屡次与陵王府为难作对可最终还是忌惮,怕他终究会为了谢景晗背叛,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心脏里血液倒流,十分的难受。

    许明修一时有些难以面对自己的曾经和现在。

    他梦里的那段感情,压抑而痛苦,是他迄今为止也不敢去承认的,而这辈子物是人非,那个曾经只想追逐他的姑娘已经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将他远远地丢弃在半途。

    她现在想要找个人嫁了,却并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其实往事如烟,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的,是吧

    现在为一切找到了答案,寻到了真相,就可以释怀了

    至少次日一早,在他打上招亲的擂台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迎鹤楼前的招亲擂台自八月初一开始,摆到如今已近半月,谢景晗确实觉得自己该找个人嫁了,所以心里并无抵触,是实实在在在打招亲的主意,只是和以往数次议亲时候的心境一样,没什么期盼和波澜。

    这几日,她甚至是叫身边的人重新整理府邸,收拾庭院,好方便不久之后布置新房。

    贴身的几个婢女将她屋子里的箱笼也都一一搬出来,把里面存放不用的旧的衣物首饰好换去库房。

    她百无聊赖坐在桌旁,一个一个盒子打开来看。

    有个匣子里是放的前几年一些不起眼的杂物,都是零零碎碎不值钱的东西,她信手在里面翻了翻,摸到一根金簪。

    这簪子算是这匣子里面最值钱金贵的。

    她一眼没认出来,拿在手里仔细辨认之后才恍惚记得

    这是多年前宫变前夕许明修夹带纸条密信塞进她包袱里的那根发簪。

    时间过去的太久,其实她一直也没想明白许明修到底为什么临阵倒戈,还要费劲传了这个纸条给她,那时候他明明已经跟太上皇投诚,并且得了太上皇不会牵累忠勇侯府的许诺了。

    多此一举,仅是为了在她皇兄面前多留一份人情么

    这个问题,当年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一直没能想明白,后来就抛之脑后,没再想了,横竖就只是个利欲熏心,诡谲狡诈的人罢了。

    她扭开发簪上的机关,又合上,无聊的把玩,然后府里派去擂台盯着的女官就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殿下,擂台那边”

    谢景晗进宫去见过她兄嫂出来的时候,特意绕到了南华门走。

    许明修白天不要命的将擂台上残存的对手全部打下来之后就跪在了这里,可是谢景昭没见他。

    此刻已经是晚上,宫门上的灯笼挂的太高,火光不足以照亮夜色,他鼻青脸肿的跪在一片黑暗中。

    谢景晗脚步轻盈的从宫门里走出来。

    他目光本就是不卑不亢的直视前方,宫门打开时候他就看见了她。

    少女的眉目依旧美丽又明媚,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眸光灿烂更胜天上星河。

    只是她的神情太过桀骜了,与他梦境中那个笑起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姑娘还是不太一样的。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心上积压了多年的情感泛滥,涌现成绵绵密密的疼。

    他用力的抿住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怕极了她就这样走过去,从此以后自己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手指蜷缩着,犹豫想要伸手去拽她的衣摆,然则谢景晗却走到他面前站住了脚步。

    她的表情依旧明艳,却带了几分高高在上与目中无人的矜贵,笑吟吟道“我朝祖制,驸马只能领虚职。皇兄虽然愿意为本宫破例,但本宫不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叫他为难,所以我拒绝了他。”

    许明修眼眶酸胀,他用力的掐着自己掌心,目光却依旧一动不动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庞。

    谢景晗等了会儿,见他没有爬起来甩袖走人的意思,才又语气轻快的继续说道“夺职入赘,或者起身走人,你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

    他跪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解下军中令牌和自己的佩剑,一并交给御林军呈送谢景昭了。

    或者,他们并不信他,以为他是在玩心机,想要以退为进。

    许明修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黯哑,一字一句“臣愿意解甲归田,从此留在京中,常伴殿下左右。”

    曾经,他被功名利禄迷了眼,至死也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拒绝承认他也是个会为情所动,没出息的俗人。

    终其一生,他以为他守住了自己毕生的骄傲与骨气。

    可是如今从头再来,正视那段过往才发现

    曾经错失与毁灭的遗憾,他并不想再经历一次。

    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已经不会再像是曾经那样飞蛾扑火般爱他,可她存在的本身就是这世上最明媚耀眼的一束光,与她并行,他当以为荣。

    谢景晗歪了歪头,就又漫不经心的笑了。

    她确实算不上爱他,但起码他比她以往认识的那些人都更有趣,也更叫她感兴趣,人生一世那么漫长,总要找点能叫自己感兴趣的事做才好。

    她重新举步,自他身边走过。

    许明修爬起来,默默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番外没有日更,写的有点拖拉,再次感谢大宝贝们的耐心陪伴,完美收官。

    我最近的想法有点多,又觉得写不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刚好家里有点别的事要忙,所以新文要缓一缓,就不准备马上开了,希望下次回来还能见到大家,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