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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熔炉火焚锻体
    白云悠悠,碧霄朗朗,高山巍巍,松风飒飒,嵇康盘坐在一方探出崖顶的巉岩上,手挥五弦,琴声像薄明微凉的雨珠串子,沿着百丈奇险绝壁,纷纷扬扬地洒落。



    崖底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青衣的女子侧卧在明澈如镜的水面上,支肘托着腮,眼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盈盈颤动,像一双栖在水上的翠蝶。



    琴音回荡,一曲终了,嵇康偏过头,目光投向百丈下深潭中的女子。



    “秋雨,古道,离人,孤雁……本座大抵只听出了这些。”青衣女子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她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透出婉转的媚意,像竹叶沙沙的摇曳声。



    嵇康沉默了一会儿,道:“前辈高明,我也只弹了这些。”



    青衣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她脸颊两侧生有幽美的碧色暗纹,眸子是碧色的,眉儿是碧色的,连笑容也是碧亮通透的,像吹过竹林的清风。“这首曲子太孤凉了,哀伤之情未免太过,需得内敛几分才好。那个你极力推崇的少年剑术天才,让你又想起江淹了么?”



    嵇康苦笑一声:“琴乐虽讲究哀而不伤,可人非草木,孰能控制有度?不如我换一首欢快些的曲子吧,前辈想听什么?”



    青衣女子**白嫩的纤足轻轻一摆,水面上荡起柔和的涟漪:“你倒真是尽心尽力。”



    “我与前辈早有约定:前辈容我等在此快意逍遥,诸多奇珍异宝予取予求,嵇康则为前辈弹琴助兴,权作一点微薄的酬谢,怎可不尽心尽力?”



    “能随时聆听天下第一古琴名家的动人弦音,区区一点俗物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大晋每有后进英才,总被你引入竹林,赐予机缘。如此劳心劳力,甘为他人做嫁衣,何苦呢?”



    “前辈天生灵物,一人一族,活得了无牵挂。纵使八荒商团的名头响彻天下,买卖遍及五湖四海,也不过是你风尘中的一场游戏。”嵇康手指勾动琴弦,发出琮琮激越之声,“可嵇康是世家子,是道门子,是大晋臣子,是人族的一份子。我所求的,前辈是不会懂的。”



    青衣女子水袖遥遥一展,百丈危崖陡然摇晃,寸寸下沉,一直落至深潭边。她对嵇康轻笑一声:“说起来,本座倒是有些羡慕你的有牵有挂,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来,让我们瞧一瞧,你牵挂的那几个小辈境况如何?”



    随着她充满磁性的笑声,水潭周围的虚空中,绽现出一方方多彩多姿的洞窟,像一节节无穷无尽的竹筒,众星捧月般环绕着青衣女子。



    支狩真、谢玄等人的身影浮现在其中一处洞窟内。



    “轰!”铁炉外,独眼大汉猛地拉动风箱,灼热的火焰鼓胀而起,热气腾腾,火星在炉膛内纷乱溅出来。



    “嗷……热死我了!咳咳……真他娘的!”谢玄闭紧眼,浓烟呛入口鼻,忍不住咳嗽叫骂。虽然皮肉化作坚硬的铁块,可内腑照样觉得发烫,烧得阵阵抽痛。



    他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禁不住又惊又奇,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恰好撞见萌萌哒投向自己的轻蔑眼神。



    本少被一只小猴精鄙视了?谢玄呆了呆,透过窜动的焰光浓烟,他发觉谢咏絮和原安就在边上,靠着红通通的炉壁,静静地一声不响。就连猴精也安之若素,无聊地东张西望,甩动着细长的尾巴。



    谢玄脸上一阵羞赧,赶紧闭上眼,装作看不到萌萌哒。风箱“呼哧呼哧”拉动,炉膛内的温度急速升高,烈焰转变成发亮的白炽色,猛烈烧灼肌肤。



    谢玄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哆嗦,内腑仿佛要熔化成铁水。他听不到原安的吃痛声,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一时心急如焚。原安这小子难道不痛?痛怎么还不叫?你他娘的倒是叫一声啊!



    支狩真闭着眼,灼亮的火光依然在视网上闪烁,火舌贪婪舔过全身,像锋利的剃刀刮过,一遍又一遍……



    刺痛令他想起支野,想起他离去那年,死死攥紧自己的小手,抖索着,硬生生掰断了指骨,“咔嚓——咔嚓——”一根接一根。“要是你连这点痛都撑不住,就放弃支氏,放弃祖先的使命!”



    那时他冷汗满头,始终一声不吭,像一头被铁链捆绑的雏兽,遍体鳞伤,可毛还竖着,獠牙还呲着寒光。



    烈焰汹涌起伏,炉膛像一锅沸腾的滚汤,身旁的谢咏絮发出轻微的喘息。支狩真无声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



    其实撑不住的是支野。



    看不到希望的使命,只会让人绝望。



    支野死去的那一年,他得到了想要的解脱。而他的儿子,却要继续撑下去。



    支狩真竭力睁开眼,比起耀眼的火焰,焚烧过后的灰烬才叫绝望。他曾在支野、巴狼、赵蝶娘、冬雪的眼底,望见过那样黯淡的灰烬。



    可他也想大声地叫痛!



    灼热的火光中,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心忽而就平静下来。



    小安子,你他娘的别忍了,快点叫吧!谢玄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苦苦撑着不发声。突然间,一把粗长的火钳伸进炉膛,夹住谢咏絮,抽出来放上砧子。独眼巨汉抡起大铁锤,“砰!”狠狠砸上谢咏絮,火星迸溅,一丝混浊的轻烟飘出,谢咏絮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叫你们这些贼子偷俺的裙子!该打,该打!”独眼巨人一边抡锤打铁,一边快活地大吼。



    深潭上,青衣女子笑了笑:“他们虽然吃了一点苦头,却能籍此炼造肉身,锻打出血肉里的杂质,提纯体内精元。连同他们的识海也会去芜存菁,受益匪浅。”她移开目光,玉手轻掩嘴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多谢前辈成全。”嵇康欣然道,“时辰尚早,不如我为前辈奏一曲最拿手的广陵散?”



    青衣女子目光盈盈流转:“本座想听一曲,能令我从此心有牵挂的曲子,你可以么?”



    嵇康微微一愕。



    “纵然是琴中仙,也有弹不出的曲子哩。”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水袖一抖,漫天洞窟纷纷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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