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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4章 修补者的绝望(中)
    两淮盐政使说的这桩公案,一杆子打到了前朝万历四十几年。



    而这桩公案,其实就是大顺盐政改革的源头。也就是两淮盐政使说的“当初是饮鸩止渴,但不饮不行”。



    也算是两淮盐政使心态崩了的那种类似于信仰、理想和现实出现了巨大冲突之后的信仰近乎崩塌的来源。



    大体就是,当时私盐横行,甚至于一些行盐官,认为私盐畅销,利于百姓。



    其实,这个单从道理上讲,是真的难以反驳的。



    不管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还是刘钰在欧洲那边鼓吹为了开门的自由贸易理论。



    都没法反驳。



    道理对不对



    太对了。



    理论上,朝廷废弃盐税、废弃盐铁专营,全面的私有化、市场化,走私不再是走私,那么私盐也就不再是私盐。



    那么,基本上按说就能推出来一个结论盐会降价。有利百姓。



    道理好像是对的。



    但现实不是完美道理运行下的世界。



    也没有一个无需考虑国防、赈灾、水利、教育、政府运转的完美世界。



    这件事吧,其实就类似于英国的茶税问题。



    英国茶税问题的解决方法,是增收窗户税弥补。大明废掉盐税,能收明白窗户税没钱直接等死



    当时当地各地的一些行盐官,是有大义加身的,所以有此大义,是真敢怼的一引官盐都入不了管辖地的。



    大义有没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



    有用到私盐贩子也觉得,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是有减轻百姓负担这个大义在身的。



    有用到查办私盐的底层官吏,面对私盐贩子的时候,内心也会先矮三分,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历史上,这种心态从明末一直延续到18世纪初,以至于很多地方确实就是在心理上对私盐贩子矮一头。



    心理上先认为错在自己、自己理亏。



    这种心态非常好理解,而且屡见不鲜,久后亦多常见。



    明确来说,就是意识形态层面彻底崩了。



    这种事,不能诛心地去讲,说是行盐官一定是中饱私囊,收了私盐贩子的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三七分成之类的。



    虽然大部分确实是,但毕竟波士顿倾茶不也是开国之始、喜迎荷兰入主伦敦削弱王权也是光荣革命嘛。



    不能诛心,便可以假装这就是萌芽意识的觉醒。



    断章取义地讲,这都快进到古典自由派经济学了,这不算的话,那什么样才算



    只不过,觉醒的下一步,应该是起兵摁着皇帝的脑袋立出大宪敢不同意就绞架伺候、镇压明末农民大起义吊死所有的农民起义军屠尽所有破产小农、北伐鞑虏。



    结果三件事,一件都没干。



    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当不了统治阶级。



    在这个大背景下,大明应天府治中袁世振被扔出来出来整理两淮盐政,解决已久的问题。



    盐政崩坏,表面上看,是盐引太多,盐不够,生产似乎不足。



    这盐引,其实有点类似于“国债”、“债券”,只不过朝廷是用盐税来还,这也很正常,欧洲各国这时候发国债也是用税收什么的做抵押。



    只不过,兑付无力。



    这是开国时候的胎里病,中央财政不足,治不了。



    只能不断“借贷”、“超发纸币”,维系生计。



    加之藩王搞盐引、豪族权贵搞盐引、挂靠、入股、三百斤的引敢运三万斤等等等等



    这个就非常好理解,虽然说明太祖当初说,任何人不得破坏盐政,否则杖一百。但。



    就不提后来皇帝带着藩王自己违反,胡乱分盐引之利,崩解国防动员体制。



    就说仿佛刘钰这样级别的官员,找个白手套去弄盐,手里拿着三百斤的引,装了三万斤,报上后台名号,当地官员还能真管呀



    万历四十五年,一些商人手里的盐引,要兑付支取,可能都要排到他妈西历1644年了。



    前朝中央集权崩溃,管辖无力,民间的“商业氛围”,极为浓厚。



    投机、倒把、囤积、期货,那简直是玩出来花了。



    好比你是个负责销售运输盐的商人,你拿到了盐引,到了盐场,发现没盐。



    算算时间,哦,你想拿到盐啊,那等两年后吧。或者,你要着急,你在淮北取三分之一、去淮南取三分之一、去长芦取六分之一、去福建取六分之一。



    这时候你咋办



    资本又不足,这两年根本等不起。去淮北淮南长芦福建走一圈,路费比盐引还贵。



    这时候,有垄断大资本找到你,说兄弟,你这盐引卖给我吧,我这有明天就能取盐的盐引。你这个盐引,60两银子卖我;我这个明天就能取盐的,150两卖你。别说两年,老子的资本,五年也周转的起。



    你说我这盐引值100两,你那盐引也值100两,我觉得我里外里亏了啊。



    垄断大资本告诉你,随便,自愿啊,不强求。你要愿意等呢,你就等呗,或者去福建取盐运到河南去卖嘛。可不是逼你,咱们公平买卖,契约交易,就像是佃户租地主的地一样公平,纯粹自愿。



    没办法,买吧、卖吧,难道还真等两年啊



    这种情况,想解决,也很好解决。



    但就像是叙州府尹牛从昀说的那样,造反,是最高法理,是唯一可以全盘不承认之前所有契约,不管是明文契还是习惯契的最高法理。虽然他用错词了,单纯的造反并不能全盘否定之前的所有契约和法权基础,但意思到了。



    然而当时的大明朝廷想要解决,却是无解的。



    袁世振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不承认这些盐引他敢不认,明天就得死。



    他不是反贼,这也不是造反,这是朝廷还在的时候,是要讲规矩的。朝廷才是规矩的最大受益者,这些盐引还是要认的。



    再说,盘根错节,都有势力,他能怎么办



    只能把所有的旧引收在一起,宣布分十年兑付。这十年的每一年,都有90的新引要纳税,剩下的10是旧引可以不用纳税了。



    而且为了得到大资本的认可,袁世振能咋办



    只能做出承诺盐引世袭。



    你们今天买多少新引,以后你们子孙后代就拥有这些盐引,万世不易,和土地一样,世袭。



    商人遂踊跃购买。



    他知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知道。



    明摆着的事,这是生活必需品啊,搞商人垄断世袭再傻也不能傻到连这个都不懂。



    可是能怎么办



    已经万历四十五年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收不上来钱,朝廷就要完犊子了。



    晚上就要渴死了,还去考虑这是不是鸩酒喝下去以后能不能死



    盐引世袭一出,大资本欢呼雀跃,踊跃购买。



    屁股决定脑袋,谁要是当时的大囤引商、大投机垄断资本,谁都欢呼雀跃。



    以至于后来袁世振被阉党诬陷受贿,具体是否受贿未知可能没受也可能受了,盐商直接开票出钱,问朝廷要多少钱吧,报个价,别废话,给个数。



    直接递上银子给保出来的,没让他花一分钱。



    自此之后,盐政彻底偏离了自唐朝开始的百姓生产、官方收购、官方运输、商贩销售完成最后一百里的轨迹。



    虽然其实早就崩了,但在法理上完成转变是在这一年。



    本来大顺是有机会全盘否定不认的。



    奈何武德不够充沛,一片石一战打输了。



    等到九宫山之后,大顺自己主动砍了“均田”的大旗,立起来了“保天下”的大旗。



    保天下,其实就是保过去的一切。精华和糟粕都保住。



    就像是地契一样,只要选择了保天下,那么只能认。而盐引世袭之后,其实和地契差不多了,也只能认。



    好在,明末乱世,在盐引这块上,还算是完成了一波“均田”。



    陕商、晋商、徽商,当初各自站队。于是在不改变法权的前提下,新人换旧人。



    在恢复期,这盐引世袭之法,也还凑合。



    当然,最终让大顺李家王朝下决心动盐政,还是因为海外贸易替代了盐税的国债属性、北方战争结束战略重心难移盐政的最后军事动员法意义也不存在了。



    但其实也是皇帝耍无赖了我就不认这过去的契约了,你能怎么滴吧,不服就拉队伍干一下子,我在紫禁城等你。



    保障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民意”基础,是大顺刚刚完成了东征、西讨、南下、修淮河。向全天下亮了朝廷的肌肉我在二十年内做到了类似隋炀帝做的几件大事但还没有亡国。



    梳理清楚了从大明开国的中央财政政策、到后来的开中法、再到最后的纲盐法的仿佛必然的路,也就明白两淮盐政使为什么会说刘钰让他信仰崩塌了。



    本来他雄心万丈,觉得可以一劳永逸解决盐政问题。



    但从书本走到现实世界,随便几个小问题,就让他拿不出可以完美解决的答案。



    问刘钰,怎么办。刘钰说,要一条从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能到西域的道路运输网,否则无解。



    换言之,在刘钰看来,想要根本解决盐政问题,根本在物流运输,不在这个政策那个政策。



    既在生产,也不在生产;也在引票,也不在引票;既在政策,也不在政策。



    只要没有他说的朔日发东海、晦日至西域的交通物流体系,或者隐晦的真正说法是生产力达不到一定水平无法做到下一步。



    那么,现在条件下,不管怎么办,都是修修补补。因为真正能解决的办法,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不支持。



    刘钰是觉得无所谓,信心满满。



    可两淮盐政使敢相信吗敢相信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月就能从东海跑到西域的交通工具吗



    既不相信,再回头看看从前朝开始的一系列变革,他仅存的那点理想和信仰,真的是崩了。



    他不信刘钰在欧洲到处兜售的那一套自由贸易理论,但他相信仁政王道,一样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虽然推理过程和公理完全不一样。



    仁政王道的推演,私盐合法化,放开盐禁,就是利民的。这个当年盐铁会议的时候,就已经扯的一地鸡毛了。



    这个无需狡辩谁是“民”,如果这是个纯粹理论的问题,并且不考虑国防、赈灾、水利等开支;不考虑国家调控边远地区的经济转移;不考虑教育等等等等完美条件的前提下,确实是利民的,而且确实是庶民的民。



    但,现实的结果,就是没钱差点亡天下。



    这是信仰和现实的冲突。



    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则是他认为有好办法,可以既保证朝廷的税收,也能降低盐价,使百姓受益,取一个“折中”的仁政王道。



    现实是,壮志满满的来到了海州,两个小问题直接问的心态崩了。最后刘钰给出的办法,更是摆明了告诉他,就是修补修补,均田兼并再均田,治不了根。



    他读书学的圣贤之学,告诉他,是有治标治本的方法的。



    然而现实无情地告诉他,就现在的条件下,谁要说能治标治本,纯粹扯淡。



    到了生产环节,刘钰更是说的简直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一点温情脉脉的外衣都没披,直言不讳。



    而偏偏,在他听来,这些手段是真的有效。



    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不通世事,只是在内心心底还残余那么一丁点的圣贤学问的信仰。



    而短短几天之内,这仅存的东西,被刘钰狠狠地践踏。



    告诉他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都只是在修修补补,永堕王朝的轮回,无法超脱。



    大顺终将毁灭,而毁灭本身也是一场均田兼并再均田的修修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