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808章 阉党(中)
    这些听起来完全就是扯犊子的谶纬之言,刘钰当然不信。田贞仪若是信,两人也根本不可能如此这般举案齐眉。



    只是,他们自己不信,甚至可能朝中也没人信。



    但是,要像是前朝那般搞穿凿附会、捕风捉影,搞个什么点将录之类的,大有可能。



    而且“阉”之一字,本就不是什么好字。人家到时候就往自己这些人头上扣这么个大帽子,就凭那些人读书之多,还不简单



    最起码,对外一说,这群人是阉党,一开始可能只是儒林之中讲个笑话侮辱一下,可时间一久,怕这笑话就成了代号,顶着这么个名号那也着实不好听。



    田贞仪说完这赤后、毛兽、白虎之类的谶纬之语,又道“除此谶纬之外,夏政还有特点。”



    “定府官,明名分,而审责于群臣有司如今海军、陆军之军改;参谋部枢密院之建立,便应了此举。”



    “主夏政而用兵者,讲究的是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自三哥哥练兵以来,用兵之法,皆为夏政之风。”



    “至善不战、其次一之。所说的,就是谋而后定,最好是不战而胜,其次就是一战解决。”



    “平准噶尔之叛,孤军深入诱敌包围,阿尔泰山北麓一战而胜。”



    “伐倭国之僭越,海军不战而胜,交兵不多,使得千秋僭越者一朝称臣,亦可谓至善不战。”



    “下南洋、谋西夷,更是练兵十余载,以木马计夺锡兰、趁欧罗巴大乱攻荷兰、着罗刹国内讧谋西夷事。此皆至善不战之术。”



    刘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田贞仪摇头道“但是,然而,不过这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她顿了顿,在刚刚说完了一大堆的看似夸奖的称赞之后,说出了“但是、然而、不过”的后面。



    “然以春令而行夏政。”



    “数战则士疲。”



    “数胜则君骄。”



    “骄君使疲民。”



    “如此,国危矣”



    “以春令行夏政,所谓阉者,便是这个意思。”



    刘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下朝中那群人的水平,搞这种事,比起田贞仪定然是不说是只高不低吧,但既田贞仪都能想到“阉党”这个名头,那些人真要是想要使坏,焉能想不出来



    这叫污名化。



    阉党之前便已有之,天下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到时候,捕风捉影地搞出一个阉党名录,穿凿附会,安上这么一个污名,时间久了,众人默认,着实难说。



    先给人扣个帽子,尤其是这个帽子本身就是个污名化的帽子,这向来都是朝中争斗常用的手段。



    朋党如此、阉党如此、东林这就属于是后世污名化后,再把这帽子到处扣。而现在,阉党这名头,省了后世污名化的过程,早就污秽不堪了。



    田贞仪见刘钰在那皱眉有所思,又道“至于剩下两条,我也不必细说。”



    “自唐设市舶司以来,再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市舶、海军、下西洋事,多以宦官领。”



    “通鉴曰唐置市舶使于广州,以收商舶之利,时以宦者为之。自三皇五帝以来,这市舶之事,起始可知的第一人,便是唐之宦官韦谋。”



    “本朝自比李唐,又兴市舶海关。及至于明,三宝太监下西洋,更是将市舶、海关、海军等,与宦官阉人绑定了。”



    “此其二也。”



    “至于其三”



    “宦官阉人者,天下之边缘人也。被哂于儒林、不容于阴阳。”



    “三哥哥与新学出身众人,或谈几何天文、或谈洋流海图、或谈贸易工商、或谈资本市场,亦与天下正学所不同。”



    “宦官阉人者,以其身体而边缘;新学海军者,以其学问而边缘。”



    “究其根本,恰可相似,谓之与宦官阉人一般不容于世、边缘于士,当可比拟。”



    “此三论,污为阉党,足以。”



    说罢,田贞仪忍不住笑道“况且呢,皇帝又说荀卿之四臣之论叫你们不要学,那不是要让你们做阉党,又是什么呢”



    “陛下既说,荀卿所谓的四种社稷之臣,都不要做;又盛赞米子明之内外有别之说,其中深意,三哥哥可想到了”



    “内外有别,不是在赞米子明的南洋政策,其实另有所指内外有别,你们不要想着当外臣,而是做皇家的家臣,此内外之别也。”



    “前朝遗民黄宗羲曾言前朝宦官之祸,曰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传,后有票拟。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后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其它无不皆然。”



    “本朝以史为鉴,与天下之内,断不会行太监干政之事。”



    “但于天下之外,分清楚内外之别呵,三哥哥,我且问你”



    “这南洋、贸易之利是归内库呢还是太仓”



    “这南洋、东洋之政是归六政府呢还是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看似权大却没有制度化的机构”



    “这海军、南洋的征战是先由六政府、天佑殿廷议了呢还是皇帝小圈子做出决断,以内帑、贸易公司为后勤,便出征了呢”



    “这新学、实学出身的人可有资格选官为内地州县可有资格与科举殿试大臣并列”



    “凡此种种,说你们是臣,这怎么能对呢你们不是天下的臣,而是皇家的家臣。皇家家臣,与天下之臣,是有区别的。这便是内外之别。”



    “而皇帝家臣,自古以来,难道不都是太监、宦官充斥吗你们做着自古以来与宦官、太监等一样的事;行事风格与宦官、太监也是一样;不入朝堂、无有常设;所有权力,皆出于君恩私宠。”



    “除了身体和宦官太监不同,剩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是要他们做皇家的家臣、家奴。不希望他们做真正的大臣。”



    “皇帝希望他们知道内外之别,有些事,根本不该是那些人该管的。”



    “所以皇帝言荀卿之臣道,又言社稷之四臣不可学,更说内外之别为上善之言,便是再说这个意思。”



    “只是,这话不好听,皇帝不便说,便让三哥哥来说。”



    刘钰皱眉道“内外之别”



    田贞仪点点头,补充道“天下事,天下臣来做。天下臣,有道统。”



    “本朝自改太祖均田免粮之策,而行保天下之名,便因着道统二字。”



    “三哥哥可明白,何谓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在于道统。”



    “你们的道统,不可用、不能用;但你们的能力很强,可以用、必须用。”



    “宦官阉人,历来有能力的比比皆是,但有术而无道。皇帝用其术、用其能,又为家臣、家奴,便可避开道统之争。”



    “朝中的事,要讲道统,要正道。内臣的事,不需要讲道统,讲正道。而且,内臣也讲不了天下的道统正道。”



    “所谓内外之别,便是说,日后南洋、工商、贸易等事,不归天下事内。不归六政府、不归天佑殿,只是皇家私事。海军是皇家海军、贸易是皇家垄断之贸易、南洋是皇家之南洋。”



    “天下的事,仍行春令之政,不变、宽容、妥协。天下外的事,争雄于西夷、夺利于南洋,所得之利,皇帝可以以私人补贴国库;反过来,争雄西夷、夺利南洋之辈,皆为内臣,不入朝堂,只是皇帝私属。”



    “宦官不得干政、不得品评朝廷政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啥,你也别大呼政策不对既非天下之臣,便无资格论天下之政。”



    “日后海外之事,为皇家私事,非天下事;既为皇家家臣,皇家要干,就干;要不干,就不干。”



    田贞仪这么一说,刘钰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一直以来都隐约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种趋势,甚至可以说从他练兵开始,就是类似这种趋势。



    好处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皇帝支持,事就能做成。但坏处也多得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的另一面,就是不是正儿八经的大臣。



    念及于此,刘钰苦笑道“看来皇帝巴不得我们都是真太监呢。”



    田贞仪摇头道“这倒不是。真太监,反而不好。”



    “船山先生言宦寺之恶,甚于士人,只因其无廉隅之借,子孙之虑耳,故悯不怕死。”



    “真正的宦官,没有什么道德的约束、没有子孙家人的顾虑,所以做起坏事来,也根本不怕死。”



    “海军众人,既有道德约束,又有子孙、家人的顾虑,做起事来,多有顾及。”



    “因着学问为士绅之哂,边缘于世,是天下的边缘人。其实与宦官太监无异,却又没有宦官太监不考虑家人子孙、做事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不可控。是以真太监,反而不好。”



    “如今这种局面,是最好的。但是,还需要一人点破他们的身份,告诉他们,别以朝廷大臣自居,内外有别,不过皇帝之家臣尔。”



    “这里面,看似做的最好的,恰是三哥哥你。”



    说到这,田贞仪再度掩口轻笑,这话听起来像是奚落自己丈夫“有做太监的天赋”似的。



    刘钰看着掩口轻笑的田贞仪,无奈道“我可没这天赋,怎么就做的最好了再说了,这事儿我怎么说”



    “这些话,咱俩之间说说就罢了。难不成,真的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摆正自己的身份,学会当内臣这性子烈一点的,谁肯受这番侮辱皇帝肯定是想让我把话说明白,但绝对不想我说的这么直接,而且如此侮辱。”



    田贞仪道“此事,陛下既说荀卿之臣道,还需从荀卿之臣道中解答。”



    “陛下说起那社稷之四臣,辅、拂二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虽然荀卿多赞,但皇帝必忌讳。发动百官逼皇帝、违背皇帝旨意只要把事办成,这都是皇帝所不容的。”



    “而谏臣,皇帝说箕子事,提及帝出乎震、反客为主二词。三哥哥也自思之,跑去殖民地施行心中的大道,将来反客为主,是否有这种可能”



    “甚至于就算是宦官,三哥哥难道忘了汉时宦人中行说必我也,为汉患者之语乎”



    “但此四种社稷之臣中,皇帝唯一说的不甚担忧的,就是铮臣。最多也就是感叹下,三闾大夫死了,于国无益;伍子胥自刎,吴国亦亡。但可没有担心他们有铮、辅、拂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