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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4章 憧憬(下)
    妇人闻言,喜笑颜开,心想这倒不错。那机器到底合不合用,现在还不曾见到。



    便是有,想来也不会太贵,无非就是比如今带飞梭的织机贵上了两银子便是了。



    她哪里想得到,刘钰说的机器,和她现在用的机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里是贵上两银子这么简单



    妇人觉得,现在又不曾有现货,只是一个真有五饼二鱼本事的人许诺的一张饼罢了。



    虽是朝廷禁教已久,可松江府之前教堂太多,虽说教义什么的这妇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动辄讲些故事,加之女工妇人暗地里信教的也多,这等五饼二鱼的故事她还是常听且知晓的。



    别人画饼,难说什么时候兑现。可眼前这人画饼,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兑现。



    想着若真能提升几倍的织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练的女工好手便能织布,自己将来可是要发一大笔财了。



    如今这些织工,凭着手里手段,要价“颇高”。逢年过节,又得赠酒,还得割肉,以免他们转投他处。



    若是将来有了这样的机器,这织工便如佃户一般清减,到时候不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你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且看到时候这些凭着技术要价的人,哪还敢跟自己谈什么条件



    况且朝廷大员也说了,将来若是有人因着机器抢了他们的事做便闹将起来,官府定会出兵将他们都抓起来。



    一时间,这妇人只觉得将来无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时代。



    后堂之外,机工忙碌的宅子里,咔啦咔啦织布的声音络绎不绝。



    织工们一边忙着织布赚计件工资,一边已经是熟能生巧到一边闲聊一边织的程度了。



    一些熟练的甚至可以半闭着眼睛织布,这也是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本事。



    如今大顺尚没有煤气灯、煤油灯,最亮的是鲸油灯,蜡烛又贵。寻常村子里的农夫纺织,大多都是凑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灯的办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灯,昏暗暗的,坐在灯盘的还好,稍微远一点,其实也就是凭着感觉,拿出一手卖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织便是了。



    一拉一抽间,经纬浮现,一个织工问工友道“咱们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儿还有亲戚呢平日里也多听闻名字的鲸海侯,怎么来这里了”



    旁边一个织工拨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没有亲戚呢。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办的机工,便是有亲戚,难不成就不用给咱们发工钱了只要计件算钱便是了。况且说了,人家公侯家里,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虽说皇帝还有个穷亲戚,可人家那穷,也比咱们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亲戚,还用干这个”



    “如今跑海的、投资的、炒股的,那才是大买卖人。随便拿一些内幕消息,何至于干这一行当对了,你家汉子这次去长崎回来,去不去南洋我听说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给的工资也比去日本多。”



    问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亲戚的那女工摇头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虽说赚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险。我寻思着,他再干两年,我也再织两三年,攒够了本钱,便也买上两台织机。自己干一个,另一个也雇个人。年,也好能置办六七台,便不愁了这辈子。”



    女子说话的口音,非是松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几分山东味儿。这也算是松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边的很多水手跑来了松江府安家,加之新学学堂的口音要么是京畿官话,要么便是胶辽口音,渐渐使得松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儿。



    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这几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听说南洋又热又有瘴气,还听说有些食人的生番,虽说给的钱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里原是文登州的,家里也有几亩地。这时候,少有分家过的。她公公虽是没了,婆婆却还在。



    自己男人家里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个不会招老人喜欢的。之前在家的时候,也“不务正业”,并不热衷去地里干活,而是宁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是没好日子过。婆婆年纪大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后来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里更是受气。



    丈夫又不种家里的地,做工的钱也不说交给家里,家里能给她好脸就怪了。



    她这一手织布的本事,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每年过了秋,收拾完地里的活,婆婆便给她三斤棉花。这便是她们这一小家子过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几口的衣裳



    却也简单。



    将这三斤棉花纺成纱线,再把纱线织成布,再把布卖了,再用卖布的钱买棉花,再纺纱



    如此循环,到过年时候,倒也能够一小家子人过年换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说,大的穿着小了浆洗一下给小的,凑合凑合倒也够了。



    她也不懂什么叫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不懂什么叫工业化必然伴随小农破产。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里闹掰了,净身出户,也没要地,搬来了松江府,见识到了新的飞梭织布机,不免有些想法。



    想着以前自己织布也是好手,一天织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宽。



    现在这飞梭织布机,虽一天还是一丈半,布幅却宽,二三尺,这便是凭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后再有什么新机器,以至于这种工坊织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只怕是三斤棉花无论如何不能给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给家里做新衣裳的前提,是这三斤棉花纺纱织布卖出去,换五斤棉花;再来一套,换十斤棉花



    真要是将来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织布根本赚不到钱,三斤只能变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没人织了。



    如她家这样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里,哪有那么多棉花,都是斤棉花,靠着女工手艺,自己赚那一点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不只是在这三斤棉花上,但却是个很直观的缩影。



    她在文登州时候的三斤棉花,可不只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时候还是家里吃的盐、家里用的油、一时急用钱时候的钱



    和她的机户主人一样,这女子对未来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时代。



    走出了老家,来到了松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员,自己做工织布,暂时日子过得虽苦一些,却有了盼头。



    家里没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学义学里读书。



    松江府的新学义学,读书倒是不花钱,但十二三岁就该干活的年纪,却不干活只吃饭,凭空多了几张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原想着让家里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学了,早早出来做事。哪怕是去给人挑棉花、或是在码头卖烟卷火柴,也能贴补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点,丈夫别出什么意外,二三年时间,就能攒出一台飞梭织布机。



    到时候,凭自己的手艺和织布速度,将个二三两银子做本钱,自己织了自己卖,如何不比在这里赚计件工资要强



    好好干个二三年,攒够了钱,便再买一台织机,雇一个人。



    如此,四五年后,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待到儿子们长大要结婚的时候,自己也算是从机工,跳成了机户,完成了阶级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见解,觉得还是让孩子上学的好,哪怕上学要花钱。



    除了只吃饭不干活之外,既是上学,纵笔墨纸砚太贵,可买块写字的青石板、买两根粉笔滑石,这也得需要钱不是



    但丈夫却说,他出海这些年,见识的多了,觉得新学也有出路。



    若是学的好了,将来从下舍入了上舍,最终要是能考进靖海宫,将来成了海军军官,那还用愁儿子娶媳妇的事



    寻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军军官。可要是没有功名的,那也是愿意和靖海宫的海军军官实习生结亲的。



    赚的又多,军装又好看,这几年又不兴说海军是丘八,将来前途也好。万一混上几年,成了大副、舰长,就算不在海军干了,去各个大商行、贸易公司,那不也抢着要



    再者说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宫,学了些新学的本事,去商会算个账、做个采买,不也好的很



    如今这些贸易公司、大商会,可都不要私塾官学学经书出身的,反倒是喜欢这些学新学的。



    再再再不济,去鲸侯那边创办的“赤脚医馆”,学一手种牛痘的本事,去各处给人种痘,那也是新学的出路虽说好像这玩意儿也用不着算数几何天文地理,但这“赤脚医馆”却只要新学学生,卡的很严。



    除了这些对孩子未来的期待,丈夫说服她的另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



    就这几年跑长崎的见闻,日本那边的贸易越发好做。将来南洋那边也不会差。



    就算孩子们上学多了只吃饭不干活的嘴,可节省一点,若他们不上学,可能二三年就能买自己的织机;上学的话,也就是二三年变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这几年。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对将来局面越发变好的预期,才是女子最终决定听丈夫的,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悍妇,也没数落丈夫,说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买嚼烟,不也把钱省出来了



    只想着丈夫出海,海上生活无趣,若是连酒都不喝,烟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驴没什么区别了



    再说丈夫说的也对,日子一直这样好下去,粮食价格一直这么低,棉布一直这么好卖的话,每年少攒一点钱,晚个年,再从机工变机户机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后堂里谈的事,可能让她的美好憧憬,化为泡影。



    晚个年,若是一直不变,她的憧憬和对未来的规划是绝对正确的。



    可这是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的时代。晚个年,很可能就根本没机会完成阶级跨越了至少她这一辈是没戏了,孩子们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宫海军学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辈完成了阶级跨越。



    一旦晚个年,蒸汽织布机出现,她这种买个织机、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的原始积累梦想,就会被冲的粉碎。



    只怕是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差。



    到时候,可绝对给不了现在这样的工资了,更别提什么好好干几年自己买织机当老板的梦想了。



    蒸汽动力的织布机资本,哪里是靠单纯劳动的原始积累就能完成的手工业变为工业化生产,想要养家的工资,卷起来,又怎么卷的过给碗饭就干的十三四岁女包身工



    不过,站在另一个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预示着大顺对外贸易的优势将会极大。毕竟,在大顺,灾年买个十三四岁女孩子当契约奴工的钱,都不够买美洲黑奴一条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