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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8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五)
    松江府尹当即介绍了一下松江府这种特殊的、其实完全是中农水平的假佃农,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有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基层到底交了多少税。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只看律法,简直就是农民的天堂。三十税一,这税低的实在是叫全世界羡慕。



    然而,要是只看法规法令的话,这世界变成天堂也太过容易了。



    如果都是按规矩办事,不说正常的土地税,就是加上明末的三饷,也不多。



    这里不提地主收租的问题。



    只提收租之外的税赋徭役问题。



    大顺的土地税,就算加上人头税,其实也就005两白银。很低。



    但是,一税轻、二税重、三税四税无底洞。这才是基层的现实。



    一亩地005两银子的正税,一点都不多。



    可是,此时也有一些乡绅对此是有记载的。



    曰每亩正税4分,又每分加平二分,则此一钱二分矣。国课应完,若亩只收一钱二分,尤可支也。



    然,官府每逢大役,则按亩加派。若每钱税加至半两,尤可支也。



    然,每岁加派十次、廿次、卅次,叠而加之,不可支也



    凡遇过差,公馆、驿马、酒水、门包、长随、书吏、衙役、夫轿,皆出于是。而乡约贤者又借官私派,民岂能活



    这就说的很明确了。



    应该缴纳四分银子的税,基层官府按照惯例,每分银子再多加二分,也就是一分变三分、一亩地的四分便一钱二分。



    这样的话,也就相对于十一税,也能活。包括潜规则的两倍的加税,依旧还能活。



    但是,遇到徭役、加派、差事,这加起来就没数了。



    好比去挖河,你不想去,那就交钱啊。交了钱,理论上官府雇人替你去;又好比有官员来了,走运河,得去拉绳或者准备别的,这也得抓人。不想去,就交钱。



    刨除掉地主地租这个根本性问题,基层官吏能把三十税一,干成二税一、甚至达到一点五税一的地步。明末甚至出现了撂荒跑路,大片土地没人敢种的情况。



    只看法令、朝廷的制度,感觉封建王朝真的是符合仁义之政的。



    可要看看基层、看看现实,只能说,能活二百年的王朝,都是命大的。



    原本,还有人头税,摊派的钱,可以摊派在人头税里。同样是一分银加杠杆,加到一钱,但这一分银一部分是土地税、一部分是人头税。



    现在,取消了人头税。就算加杠杆,也得有初始的钱数,这些钱就全加在土地上了。



    中上层,都有避税的办法。或者说,都不需要专门去避税只按照国家规定的国税收,根本没几个钱。



    他们避的,还是国税之外的钱。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收一两的国税,底层要承担十两、甚至二十两。看似一年收个千八百万的地亩税入了国库,底层估计收了一二亿当不是问题。



    所以大顺的财政,比大明强点,但也垃圾到极点,以至于马上要被没有印度、十三州还不纳税的小小英国超越了。



    这种情况自明时便有,所谓投效等。



    所避的,不是朝廷的那点正税,避开的主要还是基层的层层加码。



    这种情况下,刘钰当初就说过的、那些商贾阶层也认识到的“土地售价降低”的情况,也就随之出现。



    小农阶层是被盘剥的重点,土地越多,越轻松。



    就算不避税,只要能避开基层的加码,就毫无压力。



    而现在,伴随着人头税摊入土地税,这种情况更加的严峻。



    皇帝坐在金銮殿里,觉得自己行的是仁政啊,三十税一,这还不仁政



    实际上,基层的情况,并不那么简单。



    这是全国的普遍性情况。



    普遍性之外,还有松江的特殊性。



    伴随着对日贸易开启、伴随着西洋贸易提振、伴随着中瑞联合贸易公司开始扩大走私业务,以及种种股份制公司的出现,使得松江出现了一股投资风潮。



    之前在松江府尹那和刘钰交谈的,是比较正统的乡绅,属于是天朝的odoney阶层。



    不投资、不工商,而是老派地放贷、收租、科举、传家。



    他们和松江佃农的特殊性,关系不大。



    有关系的,是一些看到投资有利润后,将资金投入到股份制公司之中赚取年息的乡绅,或者是一些大中型地主。



    他们急需钱。



    但是,贸易的不稳定性、天朝一直以来的囤地传统,又使得他们不想要售卖土地换取急需的钱。



    借贷,利息太高。



    贷款,没有银行。



    卖地,那是败家子。



    这种情况下,也就出现了一种很特殊的租佃形式。



    押租制。



    比如说,这块地,如果卖的话,正常卖10两银子。



    但是,地主不想卖,大顺卖地是败家子这是一种普遍心态。但又急需现金来投资。尤其是诸如对日贸易公司增股的时候,明显赚钱的买卖,肯定要投钱的。



    那么,这时候有农民站出来,说我租你的土地。我给你6两银子押给你,你把地租给我种,每年我象征性地给你点地租。什么时候你想把土地要回去了,你就把这6两银子给我,我就把土地退给你。



    这有点类似于典当。



    只不过,典当的,是土地的使用权。



    为什么不直接花10两银子买呢



    一来,能花6两无限期的租,每年只给一些象征性的地租,为什么要花10两



    二则,地主自己也不想卖地。卖地容易买地难,土地也是留给子孙最好的基业。将来万一买卖失败,收回土地即可。



    三则,土地在谁手里,谁就要承担税赋。大地主有关系,可以只交国税,避开那些摊派。而买地的人,只想要地的使用权,不想要地的所有权,因为有了所有权,就意味着要纳税,承担徭役等等。



    四则,地主急需钱,又不想卖地。折中一下,怎么可能按照原价去“押租”



    如此一来,也就形成了松江府佃农的一些特殊性。



    询问之后,可知眼前这家佃农,原本就是自耕农。



    家里有四亩地。



    将四亩地卖了,换成现金。



    然后,在大地主急需现金的时候,拿着卖掉四亩地的现金作押,租十亩地,每年只需要缴纳一石租子。



    比起正常的、普遍性的租佃,这租子其实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刘钰见过最离谱的,是收粮时候,百斤一算,六十五归田主、三十五归佃户。这十亩地才收一石的租子,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等于是什么



    等于是四亩变十亩。



    还省下了之前四亩地要承担的国税和杂税。



    他是佃户吗



    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土地这个生产资料。



    但是,他穷吗



    不富,但相对于大顺的普遍性的佃户来说,肯定不算穷。



    这种租佃,对双方都有利。



    首先,松江府因为大量的南洋米、东洋麦,使得传统的收租子的收益下降。



    其次,投资需要现金。



    再次,拿着土地抵押去借债;和将土地的使用权租出去,收取将近一半的土地售价的现金,这两者完全不同。



    前者,那土地抵押出去借债,主动权在债权人手里。而且,松江府工商业的投资,也没有密西西比泡沫或者南海泡沫那样“诱人”的回报率,借高利贷去投资,那投资回报率得多少才能值得借高利贷投资尤其是大顺高利贷利息如此高的情况下,谁不到万不得已,敢去借贷



    后者,土地的所有权,仍旧是地主的。当地主投资失败,或者又想继续收租子的时候,将押金推给佃户,土地仍旧是自己的。



    而且,松江府这边,是保护这种租佃模式的,是走官方印花契约税的。大部分情况,双方也不会闲着没事干违约地主收回去干啥佃户退了干啥



    绕了一圈,其实谁受损了



    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人受损。



    国税不高,按照正常国税缴纳的话,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小农破产并不容易。



    税高的,还是地方的摊派,以及各种理由加派的钱。而大的地主是可以规避这些额外税费的。



    既是要做社会调查,不管是真正的佃农,还是这种实际上是中农的假佃农,都需要询问询问。



    刘钰心道这松江府尹,亦算是能吏了。



    不管是考虑到基层民情的慈幼院佃农抱养政策,还是对两种不同租佃模式的了解,都足见此人既知道变通,也确实对民间有些了解。



    考虑到这户佃农的家庭状况,刘钰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询问他们关于“进口粮食”的看法。



    这都不用问,显而易见的事。



    粮价降低,这些名为佃户、实则属于承包土地的中农,他们肯定是不满的。对他们来说,主要的收入,还是种粮食、卖粮食。



    而且由于他们一不需要缴税,二来押租制下,他们给田主的租子不多,所以他们最有可能赶上某年粮价飞涨而达成阶级跨越的阶层。



    刘钰估摸着,若是问一句,只怕肯定是诸多不满。



    明显不满的问题没问,刘钰反问了一下这里妇女纺织的情况。按照以往的习惯,摸出了一些冰糖分给家里的小孩,又差人去准备些餐饭,如此平易近人的做作下,这家主人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说到女人纺织的事,这家主人便道“城里的商人棉花,这边村子的女人便拿着城里商人的棉花纺纱线。月初领多少棉,纺出多少,商人收购多少。价格也是商人那边定。”



    “赶着农忙时候,白天做农事。晚上,村子里的女人便聚在一起。”



    “譬如今日张家、明日李家。每家晚上点一次油灯,每日轮换,谁也不吃亏。”



    “若是手艺好的,亦可织布去卖。只是拙妇手笨,只好做些纺纱线的活。待过些日子,我再租佃些地。若粮食够吃,便种些棉花。”



    “如今粮价又低,棉价却高。想来再过些年,自己种棉、自己纺织,再去售卖,或能多得一些钱钞。到时候也好给孩子们多置办些土地。”



    “只恐过些年,这土地或种棉、或种桑,价格又上来了。便是押租,也要多花不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