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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必拿下
    自清华园回来,刘钰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晾衣架,合不拢。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儿,回到家里也像是裤子里藏了一只猫似的,坐立不安,浑身刺挠。



    “公子今日兴致很高啊,看来游玩的尽兴,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刘钰的不对劲,刘钰也是个脸皮厚的,便道“尽兴,特尽兴。哎,仲贤兄,我问你个事,你都三十多了,却连婚也不结,是怎么个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刘钰的脾气,知道刘钰很少夹枪带棒地伤人,这话问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后的问答,日常话罢了。



    康不怠嘿了一声,折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这年月家里没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不成才女,我也养不起啊。我虽文学老庄,但若说起同道,却以前朝李贽为慕。至于婚恋,更是认同他说的当以情为第一。为人,更一心向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儿女饿死,我这赚不出养家的钱,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没有。”



    “娶个三从四德的吧,字就算认识一箩,却也少懂道理,无话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灯说几句那种话及至数年,连话都不用说,拍一拍便知何姿势,你说平日里说什么嘛”



    “既如此,那青楼里多得是能谈诗写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数在青楼,有了钱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没钱了也不怕连累家人把人饿死,娶妻是何苦来哉”



    “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今日如此高兴,可是遇到了心动女子”



    刘钰哈哈一笑,抓着康不怠的手猛摇了两下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仲贤这几句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还真说对了,我今儿个真遇到了个奇女子。”



    说是奇女子,刘钰心里却知道,也就此时当做为奇,放到后世花木兰都能登飞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终究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



    长大后算是初见,几句话就让刘钰心里痒痒,反正这婚迟早要结,如此女子怎么也比碰大运要强。



    偶遇到个看顺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当然的心态。



    能不能到手且另说,但若真信了话本里百转千回一见钟情的故事,那就是做梦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写的倒贴故事,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说,略去了姓名身份,听的康不怠也是惊叹连连。



    “哎呦,若是这么说,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实在处。我也不讳言,公子少读诗文,可曾听过薛涛、李季兰的名字”



    “薛涛,李季兰”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一点印象。



    “薛涛,是不是那个和元稹”



    “对,就是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间的事。薛涛九岁的时候,做过一句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公子虽然对诗文不是很懂,以为这两句诗如何”



    刘钰文化水平肯定不够,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欣赏,赞道“九岁能做出来这样的诗,极好啊。”



    康不怠抚掌笑道“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看到的,是极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则是枝迎南北鸟,那不是说这枝条是个浪荡的,谁上都行叶送往来风,那不是说这叶子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有人就说,从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将来必然失节。”



    “至于李季兰,则也差不多,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然而,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就恨嫁,将来肯定是个表子。”



    “然而薛涛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过正式官职的校书郎。李季兰亦是一时诗豪。编排他们的人,若在唐时,恐怕连被这二女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刘钰也忍不住道“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康不怠叹了口气,哎然一声。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渐兴,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传诗,却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争论。”



    “闽有人言徒有才而无德,不足以称才。如蔡文姬之诗、李易安之词,失节再嫁,读者无不齿冷。一旦失节,纵仙姿慧舌,妙技绝艺,亦不过名妓尔。”



    “便说蔡文姬、李易安的诗词,这么好,还不是读起来的时候人人嘲笑她们失节再嫁寡妇再嫁,那就和鸡没有任何区别了,哪怕文辞再美,那也就是名鸡;没有文辞再嫁,那就是普通鸡。”



    这话刺耳,刘钰忍不住呸了一声。



    “蔡文姬的诗词我读的少,但李易安的词我倒是读过。我倒是没觉得读诗的时候还耻笑她再嫁,就是觉得我若生在宋时,易安居士定是以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叹气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这么觉得。



    “如今更有人做女范捷录,以为上古时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个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荡、妇,都是有文化的,是识文断字导致了她们的荡和淫。”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反对,名扬天下为妇人张目者也有不少。又因为甲申年事,儒生剃发者多,是故多有赞颂女丈夫、女豪杰的诗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争,这妇人才德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胜负未可知。但一则前朝心学兴起,以至思潮混乱,道德不兴,如今物极必反月满必亏,这禁锢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则女子居于闺阁之内,才德之争,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无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国朝又复八股、再兴三纲五常,我看呐”



    刘钰以为康不怠下一句会说这大顺药丸,然而康不怠虽狷狂却也不作死,却道“我看呐,只怕也难说,国朝风气会又复宋明。”



    这个问题刘钰是考虑过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旧道德解体、思想解禁,必然会迎来一次剧烈的触底反弹。



    但没想到这德才之争在江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局上,刘钰觉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顺这条船,到了选择方向、形成一朝风气的关键时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汉唐,这种分歧,在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



    真儒之争、道统之争、复古与西学之争、女子才德之争,无一不是体现。



    若没有大的波澜,一旦准噶尔事平定,这种争端和分歧肯定会搏出一个胜利者,也就会决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乱暂时停歇,实际上这只是最后决战前的平静。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关于唐边塞诗的那番话吗”



    “嗯,记得。仲贤之言,醍醐灌顶。”



    “国朝说要复汉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叶落而知秋,其实只需看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军旅诗风。什么时候诗里都是征夫泪、闺中苦、戍边思、开边怨,什么时候便真有了汉唐之气,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时候的模样与开放,不求能如薛涛一般做校书郎,亦不求能如平阳昭公主一般领兵野战,只要能才胜于德,不以改嫁为异,不以再嫁为耻,放足、论诗,交大夫。到那时可知,腐儒自宋以来的妇人之态,终于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惧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妇人态,哪有什么汉唐风若真有了汉唐气,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说的那两处。倒不是说要先有这两处,才有汉唐风。”



    “此所谓,国势映于文也。”



    “公子有大志,这婚嫁之事,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这等女子,就该如公子出征北疆时候,攻城拔寨、先登竖旗、谋而后动,抢功争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当娶汉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刘钰拍着手道“我也正有此意啊要不为何要和仲贤说起这事还是有求于仲贤啊。”



    昨日已然心动,故而撩了一句,说什么“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这话里的骚处就在于为何出不得门因为嫁给别人了呗。



    虽说撩的时候他就想过,不可能如故事里说的那般,嘤咛一声、脸色羞红之类。可骚完了之后,却连个回应都没有,这就让他心里颇为痒痒。



    田平这妹妹,开口就能作诗,刘钰自己这点文化水平心里很有逼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喝花酒他就已经给自己了准确定位半文盲。



    这时代的人讲究诗词传情。



    都说人不抄袭枉穿越,然而刘钰所处的这个时代,抄都没法抄。



    他会的,大半都成为了唐宋历史。



    剩下那些不是历史的,白日里也算是脱口而出不爱红装爱武装,问题是剩下的要么就是“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要么就是“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这玩意作出来这时候会不会吓着皇帝不说,关键是田贞仪又不是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这诗词的味儿不对啊。



    再剩下能抄的,貌似还有个纳兰性德。然而他因为对满清的偏见不曾背过半句,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微风吹起了纳兰性德的刘海”这样的“奇文共赏”。



    田贞仪倒是说想要请教他一些问题,和他探讨一下日食月食的问题。然而听起来田贞仪或许只是非常单纯的想讨论科学



    他想着,这康不怠是个文化人,能不能把“俺喜欢你,俺以后想和你困觉”这样的话,含蓄委婉地做两首小诗,夹在里面撩一撩



    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钰,好半天才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里公子很精明的,怎么到这种事上,竟如初哥儿一般”



    刘钰尴尬一笑,无奈道“之前在后院和丫鬟们,我这身份也用不着动脑,裤腰带都不用自己解。这个出去花钱吧,你也懂,只要钱到位,那自然是想怎么来怎么来。仲贤也知道我这水平,白话文倒是会说,典故知道历史,可是这个雪月风花女儿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刘钰说笑了,无奈反问道“公子以为,就公子的诗词才情,不说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诗文著称的武德宫里,是什么水平”



    “呃”



    没有回答,胜过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处,去教别人的长处,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当局者迷,连这个都想不通了吗”



    刘钰恍然道“所以,我该把我毕生所学的算数几何天文地理等学问,倾囊相授,最好在写一本算法书送与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惊了,呆滞了好半天,给刘钰讲了一个笑话。



    “说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图相见,便故意把椅子弄坏,请那木匠来修。之后隔三差五,便弄坏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坏了,那木匠却扛着一个铁椅子来了,说道我见姑娘的椅子总坏,便找铁匠打了一把铁的,这一次便坏不了了”



    笑话讲完,康不怠恨不得敲两下刘钰的脑袋,语气颇有些恨见榆木脑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与你讨论日食月食,公子便讨论就是。写诗写诗,若是她想与人品诗,找任何一个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强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再说就算是学问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喷了两句,又讲完那个笑话,刘钰脸色微红,讷讷道“我虽然才华不及仲贤,可是这知音的故事,还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问“既知道,那我问公子,钟子期会弹琴吗”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连琴都不会谈,妨碍两人为知音吗”



    “诗词重意,而轻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谈了许多,又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又是木兰不为孝烈女,为什么非要用做婉约诗只要说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刘钰赶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连声道“先生细说,细说。”



    康不怠失笑,把头轻摇,嘴角浮笑。



    “那女子颇奇,所做诗词虽只句,便可知是个心胸有天下的豪气。这种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负才华的一个机会。公子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上爬,然后在交流的时候,时不时写一些事,让她帮忙出出主意,询问询问她的看法。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平身所学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个谈论大事、或者将生平所学施展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只有满足这些,才能让她慢慢知晓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联诗作词,闺阁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给她那些手帕交给不了的东西,一个让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比如公子想做什么事,便可以写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写信给她,说她的办法用了、有效云云。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写诗写诗都不如再给她唱一遍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钓鱼,你用香油拌麦麸饵料却想钓鲶鱼,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没有雌雄之别的尊重、将她当成豪杰知己求问的被需求感、用她给的主意做些事然后告诉她效果并称赞她的才能、顺着她的巾帼亦可为豪杰的心态。捏住这四点”



    刘钰细细品了品这番话,心里那种刺挠的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散,许真的是当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说,立刻云开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更别想着学几句酸诗情词。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处,方有资格论天下事。”



    “现下,公子应该静下心,继续跟着我学写策论。虽不知公子为什么非要做那几篇,但万一不是那几篇呢多学学,以防万一。”



    “是,先生说得是。是我想错了。”刘钰冲着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几口气,将心里那道刺挠的火驱走,静下心开始跟着康不怠分析学习三苏、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论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