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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王土
    督护府是云川城里最奢华的宅院。



    杨俊是云川城里最幸福的儿郎。



    二十岁之前, 杨俊一直这样认为。



    二十岁之后,前者依然是对的,后者就开始有点不对了。



    主要是因为他爹, 也就是北疆第一人、督护杨大人, 不思进取。



    北疆督护诚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官,但在杨俊眼里有一样明显的缺陷, 那就是它不能世袭。



    既不能世袭, 等他不在了, 他可怎么办?!



    为此他可没少怂恿他爹前去京城求发展,现有好榜样,就他爹那位前任, 迁到京城没几年, 便得了个爵位,荫及三代, 不单儿子有官儿当, 孙子的官儿都定下了。



    但他爹也不知怎地,好像就认定了北疆,便是当初被风长天一天敲三次竹杠, 也没想过挪窝。



    杨俊没法子, 既然这条行不通,那便让爹给自己安排个官职当当吧。这样就算是爹不在了,他自己也能威风威风。



    可爹还是不干, 并且道:“儿啊, 你屋里那上好的琉璃镜, 花了几千两银子, 你可有好好照过?”



    他当时不明白, 答道:“照着呢, 天天照。”



    “那怎么还没照明白?”他爹道,“凭你这德性,就算给你个官儿,一旦你爹我不在了,你也守不住,还得倒霉。你啊,就踏踏实实跟在爹身边当个饭桶吧。有爹在北疆一日,就有你快活一日。等爹哪天不在了,你就拿着爹攒下的家当,离开北疆,随便找个地方当财主去,知道么?什么都好说,千万别入官场!”



    一席话差点儿让杨俊气得翻肚皮。



    回到屋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忿忿咕哝:“我这德性还不是像你?你都能当北疆督护,我怎么就当不得?还饭桶,哼!”



    他吃的虽然不少,肚子也确实够圆,但那跟饭没什么关系,即便是桶,他也是酒桶肉桶,什么饭桶?没档次!



    正攒了一肚子气的时候,听下人说有人胆敢偷水,杨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带着人就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教训了一顿,心情这才好了些,靠在厚厚的狐皮椅袱上,开始想着上哪儿去消谴。



    云川城的馆子都吃腻了,乐坊也好久没有新女伎……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报:“姜、姜夫子来了!”



    “大美人?!”



    杨俊眼前立即出现了那张美绝人寰的面孔,第一天在酒楼上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差点儿流口水了,只恨偏偏是风长天的人!



    “她来找我?!快,快请进来!”



    杨俊忙不迭道,然后才发现下人脸色好像不大对,等等,方才说话怎么还打颤来着?杨俊十分不满,“蠢材!来的是大美人,又不是风长天,你抖个什么劲儿?少给本公子丢脸——”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雍容就已经进来了。



    然后他就明白下人的舌头为什么会打颤了。



    来的虽然不是风长天,但这气势和风长天太像了,甚至比风长天还要高出一个品阶。



    原来风长天身后是跟着一串沙匪,现在姜雍容身后跟着的,是齐刷刷一列铠甲生寒的兵士,一个个长刀出鞘,在日头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刀光,让杨俊肝胆直发颤。



    但目光一落到最前面的姜雍容身上,肝胆再发颤也得给色心让路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大美人!



    每一次看到姜雍容,杨俊脑子里都只剩这一句话在反复回荡。



    今天大美人穿着一件湘妃色圆领外袍,领口与袖口皆透着一层雪白的狐狸毛,腰带将纤腰束得不盈一握,真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细的腰?!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衣裳?!



    哎呀,连大美人手里的那根马鞭子都格外出众,不知是在哪家定做的,他回头就去买一根!



    还有大美人的手,当真是如雪似玉,比冰雕出来的还要好看……



    “城外十里的武家,杨公子今天去过了吧?”姜雍容看着他问。



    杨俊只觉得她周身都笼着一层白蒙蒙的光,活似天仙下凡,两只眼睛但凡她那完美的双唇开合,声音要过好一会儿才能进入大脑,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能答话:“本公子是去过城外,但他家姓什么就不知道了。”



    “你打断了一个孩子的双腿,是不是?”



    “不错。”杨俊一挺胸,一昂头,“那孩子胆大包天,竟然擅自盗用我家的水源,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若不好好给他点教训,本公子还怎么有脸在云川城混下去?”



    姜雍容点头:“很好。”



    大美人说很好!



    杨俊心花怒放,正要说话,忽然膝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向后倒去。



    “少爷!少爷!”



    下人们惊叫着扶住他。



    他愣愣地抬头,就见姜雍容身后那名护卫手里的刀上还在滴血,那一刀,方才正砍在他的两条腿上。



    他看看那护卫,再看看姜雍容,再看看自己的腿,然后才痛嚎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你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督护府!”下人们指着姜雍容大骂,但明显色厉内荏。



    这种心头实在害怕但又不得不骂上两句以示忠心的行为,整座督护府的下人们都十分拿手。



    原因无它,当初在风长天手里练出来了。



    虽说来的不是风长天,领头的又是个天仙大美人,但问题是大美人脸上不见喜怒,周身似乎无风自动,看上去竟然比风长天还要胆寒一点。



    打嘛真的打不过,不骂么也真的交代不过去,骂也要骂得十分有技巧,千万不能真的骂到人家生气,所以分寸一定要掌握好,避开脏话一类的通俗用法,尽量骂得肉不疼皮不痒,但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表现得声嘶力竭。



    ——“你、你等着,督护大人一定会来收拾你的!”



    “俊儿!”



    门外一声悲呼,杨天广带着人直闯了进来。



    “爹!好痛!”杨俊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



    “痛吗?”姜雍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痛就对了。这下杨公子你知道了吧?双腿被打断,真的是很痛的。”



    “还不快去请大夫!”杨天广大吼,眼望姜雍容,双目尽赤,“姜容,我杨天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这样上门欺侮?!”



    姜雍容道:“杨督护为何不问问令公子?”



    杨俊当然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旁边的下人连忙的把事情说了。



    “他偷取了咱们的水源?”杨天广立即问。



    “对,千真万确。”下人答。



    “扶少爷回房,立刻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尤其是周大夫。”杨天广的神情已经镇定下来,一面吩咐下人,一面转身看向姜雍容。



    姜雍容每一次见到杨天广,他要么是一个沉迷美色的色胚,要么是个胆小如鼠的无能官吏,让她不止一次怀疑大央的吏部莫非是吃白饭的,这样的人也能混成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然而在杨天广的这一个转身里,姜雍容终于见到了一名督护该有的眼神——锋利而寒冷。



    他大喝一声:“来人!”



    院外传来脚步声,府兵们像潮水般涌进来。



    督护府是正二品的府邸,按律可以养府兵两百人。但北疆天高皇帝远,杨天广想养多少就养多少,只要养得起。



    这一下冲进来的至少有三百人,全部披坚执锐,佩刀张弓,迅速将姜雍容带来的人马围成一处,张弓开弦,箭尖对准了姜雍容等人。



    天虎山众兵毫不迟疑,列阵应战,刀光闪闪,丝毫不怯。



    姜雍容环顾左右,视线最后回到杨天广身上:“督护大人是北疆的父母官,我原以为大人多少会关心一下您的子民。”



    “姜夫子,你来云川城有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云川城的规矩?”



    杨天广冷冷道,“云川城的水源皆有所属,我俊儿名下的水源现就拿得出官府的契书!那顽童明目张胆到我俊儿的水源盗水,俊儿略施惩戒,有何不可?而你姜容,不问是非黑白,上门就断了我俊儿的双腿,居心之险恶,行径之残忍,耸人听闻!我若不是好好惩戒惩戒你,如何还配当北疆的督护!”



    姜雍容看着他,忽然笑了,“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督护大人这话除了换了一副官腔,说的跟令公子可真是一个意思。”



    她说完,收了笑容,冷冷问道:“好个云川城的规矩!水源也能花钱买,不知是谁来卖的?还敢开官府的契书,看来卖家是你们督护府了。杨天广,你好大的胆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源是大央的水源,你区区一个督护,竟敢拿大央的国土做起买卖来了!”



    杨天广统御北疆十年,十年间,他就是北疆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令出必行,即使是风长天口口声声叫他杨猪头,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督护的身份。



    “区区一个督护”,杨天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若督护只不过是“区区”,什么才叫地位尊崇?



    “我看你是疯了!”杨天广怒道,“根本就是在找死!”



    “疯的人是你。”姜雍容的眼中有一丝淡淡的悲悯,“身为督护,乃是代天子牧一方之民,你却是取民脂民膏满足一己之私欲。陛下若是知道了,你这官儿还能当得下去么?”



    杨天广冷笑,笑得笃定而冰冷。



    姜雍容懂他的意思。



    天高皇帝远,不管他在北疆做什么,只要他约束得了下面的人,打点得了上面的人,谁能拿他怎么样?



    这一刻姜雍容深深地感到,京城太远了,皇宫太小了。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极目四顾,所见的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皇宫。



    北疆百姓头上坐着一个杨天广,那其它地方呢?



    御书房里看不见天下,看不见百姓,看见的只有一封封太平折,上书“太平无事,四海升平”,于是皇帝便安然地合上奏折,只忧心于国库空虚,大臣结党,世家弄权。



    “罪女姜容,擅闯官宅,恶意伤人,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杨天广说着,大吼一声,“给我杀!”



    这句话话音刚落,一支箭突如其来,擦着杨天广的头皮飞过,笃地一声,带着杨天广的发冠钉在了房梁上。



    杨天广披头散发,大惊:“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