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等人在冰川雪域里停留了大半年,期间,她和玉罗刹通了两次信函,简略地叙述了她和星河两人近况。
出门在外,星河成长速度非常快,他还交了一个不太爱说话新朋友西门吹雪，说话做事越来越有自己坚持和风格。
裴湘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剑和陪伴儿子,偶尔会和李鬼、陆宇比试一场,大家有输有赢,日子过得异常充实自在。
冯怡薇已经知道裴湘就是昔日救她那个“裴晓峰”,她特意起床穿衣梳妆打扮，然后向裴湘郑重致谢。
裴湘恢复女儿身之后，和冯怡薇相处起来就更加自然随意,有些话也方便说出口了。于是，裴湘拥有了她在武侠世界里第一个女性朋友。
这天,裴湘自雪山冰崖上练剑返回，发现别庄内仆人们都来去匆匆,脸色沉凝，便心中一沉。
她脚步一转，就朝着冯怡薇养病院落走去。
庭院内雕梁画栋，花木扶疏，这样欣欣向荣景色,越发反衬得人世悲欢离合无常和生命脆弱流离。
在房门外,裴湘碰到了端着药碗西门深。
“裴女侠,你回来了,”西门深眼神疲惫而哀伤，脸色异常苍白暗淡，“怡薇刚刚还念叨你呢，你去看看她吧，和她说说话。”
裴湘已经从西门深细微表情中推测出了某些不幸事实，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越过西门深，推门而入。
“小湘，咳咳，外面天气如何？”
裴湘在冯怡薇床边坐下，替她压了压被角。
“是个晴朗好天气，万里无云，山腰往下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冰雪消融。草绿了，树抽芽，湖水在阳光下照耀下波光粼粼，小动物也都跑出来了，很快，你就能嗅到今年第一支桃花香气了。”
冯怡薇眉目舒和，她因为裴湘描述春天景色而露出心驰神往笑容，但很快，她眼中划过一抹遗憾
“小湘，以后……你替我多看看外面风光，四季轮转，万水千山，咳咳，我大概是、咳咳，等不到今年桃花了。”
“可以，怡薇，你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次坎儿，你今后还可以看许多年桃花。让吹雪陪着你，让他在桃花树下给你舞剑，好不好？如果有哪个小姑娘偷看吹雪红了脸，你就问她，是不是想当西门家儿媳妇？”
冯怡薇眉眼弯弯，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长大成人画面。
一身白衣胜雪英俊少年，板着脸立在桃花树下，手中拿着青锋宝剑，一举一动都优雅端正……
“咳咳……”一阵咳嗽打断了冯怡薇想象，她知道自己是看不到那样美好画面了，眼中是藏不住遗憾和不舍。
“小湘，我想和你说件事。”
“你说。”
“你看吹雪怎么样？可以当你徒弟吗？”
裴湘怔了一下“你想让吹雪跟我学剑？”
冯怡薇抓住裴湘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孩子、从小就喜欢剑，痴迷剑，那种痴迷……比他父亲痴迷医术还要厉害。我、咳咳，我就想再替他操心一回，最后一回。夫君说，你是他见过最厉害剑客，小湘，我、我就想尽我努力，给吹雪、给他最好。”
裴湘没有犹豫多久，她望着冯怡薇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承诺道
“只要西门吹雪愿意，我就收徒。怡薇，你放心，西门吹雪练剑资质万中无一，是绝佳天才。他将来成就必定非凡，即便没有我，他也能走出自己道路。”
冯怡薇得到裴湘答复，欣慰一笑
“小湘，说实话，我不太懂你们武林人士那些事情，咳咳，可我认识你，我，咳咳，我羡慕你性格。咱们从飞仙岛返回万梅山庄一路上，我非常、非常轻松，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好像只要跟着你，我就不用、咳咳，不用再烦心任何事。我就想，裴大哥妻子可真幸福……小湘，我就是，咳咳，就是希望吹雪也能得到你照拂，我、我和他父亲、都是不成……”
说到后来，冯怡薇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她陷入了昏睡当中。
裴湘又坐了一会儿，试了试冯怡薇额头温度，之后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冯怡薇房间。
门外，西门深站在游廊柱子旁，朝着裴湘行了一个大礼。
“裴女侠，内子心愿，就是我心愿。”
看望过缠绵病榻冯怡薇，裴湘对西门深有些迁怒，可当她认真打量这个憔悴瘦削男人时，心中忽然一惊。
“西门庄主，请保重自己。不管……未来如何，吹雪年纪尚小，还需要父母长辈照顾扶持。”
西门深笑容很淡，他对着裴湘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裴湘皱了皱眉头，许多劝解之词都被咽了下去。
她相信西门深明白所有道理，可他依旧做出了选择。
“请裴女侠放心，我会再支撑几年，等到、等到吹雪能明事理，能独当一面了……”
裴湘无声叹息，她忽然想到，若是哪一天自己出了意外，玉罗刹会如何？
能如何呢？那个男人自然会活得万分精彩，会担负起父亲责任把小星河照顾好，说不定还真能达到忘情逍遥境界，睥睨天下众生。
这样一想，裴湘就觉得玉罗刹比西门深靠谱多了。最起码自己不用像冯怡薇那样，临死还要操心把儿子托付给谁问题。
裴湘离开冯怡薇养病院落，询问过管家后，得知儿子星河正和西门吹雪待在书房内写大字，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两个孩子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内，两个孩子正在说话，稚嫩天真童言童语让裴湘忍不住驻足聆听。
“西门吹雪，你不要伤心了。”
“我只是有一点点伤心。”
“哦，那一点点也不要有，你爹和你娘会担心。”
“我爹不会注意到，我也不会让我娘发现。”
“唉！”星河叹气声特别响亮。
“你为什么叹气？不想写大字吗？”
“不是，我就觉得咱俩是那个，嗯，小凤哥哥说，同是什么沦落人，哦，我想起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不是。”
“你是。”
“那你说，为什么沦落了？”
“因为、因为你爹娘很奇怪，我爹娘也很奇怪。”
西门吹雪声音有些沉闷“你娘很好，她练剑。当然，我娘也很好，对了，你爹呢？”
“我爹去赚钱养家去了，这是我娘说。”
“你不信？”
“是呀，我又不是三岁半小孩子，那么好骗。”
“那你觉得你爹去做什么了？”
星河语气有些低落“我觉得我爹和我娘其实已经分开了。我爹他……应该是另外有个家吧？说不定还有其他孩子，叫星海、星水什么，肯定没有星河好听。”
西门吹雪没出声，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说道“不一定是真。”
星河坚持自己猜想“我不是瞎猜，我记得、记得我爹每年只会陪我一小段时间，然后就消失了。小厨房王婆婆说，男人不爱回家，就是外面有了狐狸精。”
“狐狸？”
“是狐狸精，就是别女人。”
西门吹雪声音有些迟疑“别女人也练剑吗？就像裴姨那么厉害？”
星河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我娘是最好，最厉害！”
“那你爹为什么要喜欢别女人？”
“我也不知道，”星河有些苦恼，“但是……小凤哥哥喜欢漂亮姐姐就有好几个，她们都不练剑。”
西门吹雪发出不屑哼声，过了片刻，他问星河
“你为什么会听到小厨房王婆婆说话？我都没去过小厨房。”
“我去过。因为我要亲自告诉她，她给我做点心有点硬，花样也少。然后，嗯，我就听到她和别人说话啦。”
“原来是这样，如果你爹有了新家，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我娘这么厉害，她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西门吹雪微微抬高了声音“你娘很厉害，她可以把你爹抢回来。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在一起了，就像我家一样。”
星河声音闷闷“虽然我挺喜欢和爹娘在一起，可、可、要是在一起时候大人都不开心，还是现在这样好。”
“他们在一起时候不开心吗？这真奇怪。”
“是啊，真奇怪。”
“哎，”星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么可爱，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奇怪？”
西门吹雪问星河“那你想换父母吗？换两个不奇怪。”
星河连忙拒绝“我不想。你呢？”
“我也不想。”
两人说到这里，似乎失去了谈话兴趣，书房内又安静了下来，唯有纸张毛笔沙沙声音。
透过窗子，裴湘望了一会儿低头练字两个小家伙儿，没有进去打扰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晚上，裴湘给星河洗完澡之后，把他放在松软被子里打滚。
小家伙独自玩了一会儿后，看到裴湘在梳妆台前卸妆，不一会儿，自家娘亲就变成了漂亮那一个。星河欢呼了一声，小腿一蹬，就从床上飞扑到了房间另一角。
裴湘转身接住儿子，轻轻拍了拍他小屁股
“再用轻功调皮捣蛋，咱们明天就多写三张大字，少吃一样点心。”
星河听出裴湘没有真生气，就腻在裴湘怀里咯咯地笑，还不忘嘴甜说好话
“娘亲最漂亮啦，星河喜欢娘亲现在样子。”
“咦？星河不喜欢娘亲白天模样吗？”
“也喜欢，但是现在这个更好看，特别好看。”
裴湘捏了捏星河鼻尖儿“人小鬼大，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特别好看了。”
星河认真反驳“爱美人是男子汉天性。”
裴湘笑容微滞“这话是谁教你？”
“是陆伯伯说，小凤哥哥也点头啦。”
裴湘在心里给陆宇记下一笔，然后低头对儿子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和是不是男子汉没有多大关系。星河如果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话，要学很多东西，要有责任心和担当，要明辨是非善恶。还有，不要以貌取人，不要被美丽表象迷惑，要明白真正重要是什么。”
星河有些迷惑“那、那不能爱美人了？”
“当然可以爱美人。其实，不光星河喜欢看好看人，娘亲也喜欢漂亮，喜欢一切美好人和事物。可是，美人不能见一个就爱一个，也不能仅仅因为是美人就爱。”
小团子听不太明白后面话，不过，他抓住了裴湘前面观点，忽然问道
“娘亲，爹他总是不着家，是因为你没有给他看到漂亮样子吗？还是、还是你觉得爹爹不好看，所以才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让裴湘想起白日里听到对话，她望着儿子清澈黑亮圆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点酸涩。
“不是，你爹知道娘亲这副模样，娘亲对你爹外表也很满意。”
“那为什么爹爹总是不陪着我们呢？”
“因为你爹有喜欢事业要忙，而他事业恰好就在远方。就像娘亲，每天都要花时间练习轻功和剑法，我练剑时候，不也是不能陪在你身边吗？”
星河依旧一脸怀疑，他是个有自己想法小朋友。
见此，裴湘心中一动，她之前忽略了星河心中想法，也小看了儿子敏锐和直觉，总觉得他还小。
但如今看来，聚少离多家庭氛围和父母之间不算太融洽关系，到底对孩子产生了影响，让他感到了迷惑和不安。
“星河不相信娘亲话吗？这样吧，你爹那边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不宜分心，咱们这边也要操心你冯姨身体，不好立刻离开。星河，等过一阵子，娘亲带你去找你爹好吗？咱们亲眼看看你爹有多忙，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听到裴湘许诺说要带着自己去看望父亲，星河清脆地欢呼一声。
虽然不能立刻启程离开，但星河也没有非常着急。因为他知道，但凡母亲答应过事，都会做到。
——我得看看，老爹是不是有新家和新宝宝了。
一个月后，冯怡薇病逝，西门父子要护送冯怡薇灵柩返回万梅山庄。裴湘和西门深约定，在西门吹雪七岁之时，她会去万梅山庄给西门吹雪启蒙剑法。
之后，双方就分开了。
裴湘带着星河向陆宇、李鬼和陆小凤告别，留下了彼此联系方式后，母子二人就朝着西北关外出发了。
而远在罗刹教总坛玉罗刹并不知晓妻儿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最近刚刚处理完几起不大不小阴谋，又从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招揽了“岁寒三友”做护法长老，如今有些空闲，正在思考要不要给星河找个替身。
其实，如果星河母亲不是剑术超群裴湘话，玉罗刹从亲儿子出生那一天起，就会在教中安排一位“少教主”，用来转移某些人窥探视线，并分担一些危险。
可是，因为星河生母是裴湘，她有能力护住星河安全，又能把他教导成才，所以玉罗刹就暂时压下了找假儿子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不相干人分享属于星河荣光。
如今他又冒出了这个想法，是因为他打算以后不在总坛这边长时间停留了。
他行踪历来神秘莫测，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又遮挡住了面容，所以，他一时间不在关外，也不会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年深日久，总有百密一疏时候，玉罗刹做事喜欢虚实结合，真假难辨。
因而，他就琢磨着要在总坛立下一位“少教主”，用来迷惑有心人注意力，让他们猜不透他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在远离总坛地方。
同时，有了摆在明面上继承人，也有利于稳定教内人心，让一些喜欢左右逢源家伙彻底老实下来，不被敌人轻易煽动闹事。
玉罗刹权衡片刻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他估计裴湘不会喜欢这个主意，而他自己本身也不太愿意，不想让陌生人“霸占”原本属于儿子星河位置。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吩咐属下去找一些六七岁孩子，并送到总坛来训练。
——即便不给星河找替身，也该开始给他培养忠诚属下护卫了。
这边，裴湘母子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西方罗刹教总坛附近一个镇子上。
星河一直很兴奋，他坐在酒楼临窗位置上左瞧瞧右看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切。
这时，坐在星河斜对面桌子上一桌食客吃饱喝足，开始和同伴们低声聊起八卦来。
星河已经有了一些内力，所以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听说赵兄弟前些日子去了总坛一趟，这是要高升了吧？什么时候请大家去双鲜楼吃一顿，庆祝庆祝？”
被称作“赵兄弟”男子笑眯眯地摸了摸八字胡，摇头晃脑道
“算不上高升，不过是内务堂齐长老有些事情要吩咐我，特意把我喊过去。说起来，兄弟我这次算是得到一件好差事。哎，这些年承蒙大家伙儿照顾，等兄弟我把这次差事办稳妥了，一定请大家去双鲜楼吃个痛快。”
姓赵男人为人爽快，其他人也乐呵呵地道贺。
众人都说，八字胡能得到齐长老亲口吩咐差事，高升之事指日可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招进总坛内务堂做事，可不比现在身份风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总坛近日一些变化。他们不敢在外面随意提及重要教务，就挑着一些边边角角趣闻闲聊。
“说起来，内务堂那边最近订购了不少小孩子用东西，都是给七八岁孩子用。咱们总坛里什么时候有那么小执事弟子了？还是哪位长老收了新徒弟？”
“嘘，小声些，我听说不是给执事弟子，也不是给哪位长老高徒。我三伯提过几句，是教主亲自吩咐。忽然有一天，总坛那边就入住了几个小孩子，据说教主非常重视，亲自安排他们各项课程，还让他们和其他人分开居住。”
“这……”有人惊疑，“莫非……是教主子嗣……”
“不会，若是教主血脉，当然是金尊玉贵少教主，不可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
“那也不一定，”姓赵男人露出深沉表情，自认为睿智地分析道，“也许，亲生儿女太多了，就想先培养培养看看。嘿，就像有些大家族那样，嗯，就是那种、那种先竞争，然后再定继承人武林世家。”
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就得到其他人附和，众人纷纷露出了然神色。但因为涉及到玉罗刹，他们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全都哈哈笑着聊起了其他事。
星河把这些话一句不落地听到了耳中，似懂非懂。
他目前还不知道这些人口中“教主”就是他爹，只是听到有关爹和儿子内容，下意识就记在了心里。
母子二人吃完饭，裴湘带着儿子出了小镇，朝着总坛后面圣隐山走去。玉罗刹曾经告诉过她，在圣隐山北侧，有一条隐秘小路可以直接到达总坛内部，出口附近就在他住处。
当然，那条所谓“小路”其实根本不是路，由悬崖峭壁和天险索道组成，没有玉罗刹那种程度功夫，根本无法平安通过。
裴湘夹着儿子穿梭在悬崖峭壁间时候，心里忍不住感慨，若是没有这大半年来在雪山冰崖上艰苦历练，她说不定就要受些轻伤了。
——偷偷看望一趟玉罗刹，怎么跟闯关去见高塔上小公主似。
等到裴湘和星河顺利抵达玉罗刹住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因为母子二人之前有约定，要偷偷看一看当父亲是不是真繁忙，并不是故意找借口不回家。所以，裴湘便没有给玉罗刹事先传讯，而是抱着儿子直接找了过去。
玉罗刹正在考察几个孩子武功。
星河远远望见了父亲熟悉背影，双眼一亮。
他听到有人喊父亲“教主”，然后，那个教主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张银质面具。
面具男人目光冷冽如刀，一下子就落在了星河藏身地方。
纵然这人带着面具，星河也认出了他身份。
他刚想高高兴兴地喊一声“爹”，雀跃目光就凝固在了不远处六名孩童身上。
这一瞬间，酒楼里听来八卦闲言和厨房王婆婆那些话，一字一句地浮现在了星河脑海中……
小男孩儿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悄悄红了眼眶。
于是，夫妻重逢第一晚，玉罗刹和裴湘哄了半宿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