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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见
    雀儿方才原笃定萧王当真是心悦阿姝的,可此时见那立于外室的男子,却又不大确定了。



    他虽还是副温和的样子,可脸上的笑淡了些,眸光里多了几分瞧不清的淡漠,看似与方才相同,实则又截然不同,令人浑身不自在。



    阿姝无端紧张,心口跳了两声,强压下莫名的慌乱,上前两步,温声道:“浴汤已备,请大王宽衣。”说罢,稍靠近些,伸手欲替他卸冠解衣。



    谁知她尚未触到衣衫,他却忽然警醒一般,双眉凝起,本能大步退开躲避,仿佛一点也不愿教她触碰。



    那下意识露出的嫌恶之色,令屋中众婢错愕,面面相觑后,皆悄声垂首,无人再敢多看。



    阿姝心觉难堪,双手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随即默默咬唇收回,讷讷望着他,不再言语。



    酒后的本能之举,定作不得伪,看来她没猜错,方才所谓的喜悦,不过是诓骗旁人罢了。明明还曾当众牵着她登上马车,转眼已是无情。



    刘徇似乎察觉自己失态,略恢复些清明,冲旁人摆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依言退下,雀儿心中忧虑,未敢直接离去,落在最后,大着胆子说了句:“大王,尚有撒帐礼未行。”



    所谓撒帐礼,乃指新婚之夜,为祈求多子多福而兴之俗。夫妇二人同坐,由妇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二人以裾盛,得果多,则子孙绵延不绝。



    原是个寻常婚俗,可刘徇大概是今夜忍得太多,此时再听,竟是陡然冷下脸,面无表情沉声道:“下去。”



    雀儿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离去,不敢再发一言。



    屋里只余二人,刘徇再不费力维持风度,面目彻底冷肃下,一言不发,自顾自的解下腰带,褪去礼服,露出底下掩藏得严严实实的衣物。



    那是一片缟素。



    阿姝只觉双目刺痛,一时侧开眼,不敢再看。



    时值初夏,新婚日,他于厚重婚服下再着缟素,显而易见,是为兄长刘徜戴孝。



    孝期被迫娶仇人女,任谁都难咽下这口气。



    阿姝心里又酸涩,又惶恐。



    此时他越是隐而不发,日后复仇时,便越要一雪前耻。



    想起长乐宫那一场屠戮,她浑身僵硬而颤抖,再无半点动作,只眼铮铮望着他将那孝服仔细叠好,转身大步跨入浴房。



    这一去,便是许久。



    久到阿姝跪坐在榻上,直望着烛火,忘记方才的恐惧,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刘徇披衣回屋时,便见她娇小的身躯倚在榻上,脑袋一下下点着胸口,犹如小鸡啄米。



    他不由停住脚步,细细望去。



    这女子的确生来一副好皮囊,与其母章后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负盛名。



    只可惜,于这境况下嫁给他。



    听闻赵姬自幼生在邯郸,先帝驾崩后,方于最近,自邯郸西行,与太后母女相认。



    可不论如何,到底是章后十月怀胎而生,多年未认不代表毫无母女情分,怎么瞧都并非无辜。



    他本不想娶她,那日在未央宫,差点便当面怒拒。



    幸好那时理智尚在,他只道回府思量。



    时门客部将正因兄长之死而群情激愤,纷纷劝他拒亲。唯一人劝娶。



    此人郭瞿,字君卿,南阳人士,年四十,及冠后曾事稼穑近十年,于三年前才投于兄长门下,此后却再无半点建言献策,直至今日,方一鸣惊人。



    问之,乃曰:“太后与大司马之意甚明了,明公忍之,娶之,方可出长安。反之,当如大司徒。”



    闻言,他这才权衡利弊,思忖许久,终深以为然,于第二日亲自入宫求娶。



    此后便是仓促议婚,直至今日他当众受辱。



    郭瞿所言果然不错,照今日情形看来,若他当日拒了,以章后和耿允的为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不过,此仇,日后他定是要报的。



    思及此,他眼神又黯了黯,眸光复杂的望着那个打瞌睡的小女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榻上的阿姝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清醒,睁开双目,倏然对上他幽深莫测的淡漠眼神,只觉浑身僵硬,脊背发寒。



    那是他复仇的信号,她绝不会记错。



    似乎是察觉到她莫名的惧意,刘徇有片刻困惑。



    亲迎时,她便已显恐惧,只不知为何。他分明还听章后身侧黄门言,赵姬性跋扈,不好相与,想不到她却怕起他这个素称宽温大度的人来了



    然他无心探究,又换上微笑的模样,自靠墙的箱笥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被衾,自顾铺在屋里另一头的坐塌上,道:“天色已晚,早些安眠吧。”



    说罢,已是脱鞋袜,自上塌平躺了。



    那塌甚窄小,他颀长的身子在上,显出几分逼仄。可他面目神态自然,似乎毫无察觉,已然阖眼欲眠。



    阿姝于宁静中无声瞪他片刻,见其安稳仿佛已快速入睡,这才起身,蹑手蹑脚将烛火一一熄灭,摸着黑爬上宽阔的大床。



    长兄如父,他必是要为兄长守孝,不会碰她。



    如此,阿姝稍宽心。



    第二日平旦,天微亮时,刘徇已清醒,自塌上一骨碌爬起,将被衾等物,连同昨日那件,皆收回箱笥中,一切归位后,方信步坐回床边。



    阿姝悠悠醒来时,便见床边一个宽厚身影,将刺目晨光挡住大半,恍惚间,见他侧脸过来望她,晨曦自他深邃的轮廓边透过,闪着温柔迷人眼的光芒,竟教人错觉出几分怜惜意。



    然不过须臾,待她望进他清冷的眼底,便倏然清醒。



    他八成又是装的。



    不一会儿,屋外仆婢捧木杯铜盆巾帕等物鱼贯入内,服侍二人梳洗后,朝食才呈上,却忽有人来报:“陛下召萧王入未央宫。”



    虽奉陛下诏,然陛下年少,不涉朝事,定是章后与大司马之意。



    新婚第二日一早,便被召入宫,阿姝有预感,定是要令他往河北去了。



    若换做平日,以刘徇为人,定会立刻出府入宫,不敢有片刻怠慢。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只道一声“知道了”,便示意仆从下去,继而不紧不慢的用朝食。



    饭食素淡,胡饼并豆羹,再配上两碟笋菹等腌菜,与寻常王侯之家的钟鸣鼎食截然不同。而刘徇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丝不苟,仿佛在用世间少有的珍馐美味。及至用尽,他仍不离席,只耐心的等阿姝。



    阿姝生在世家大族,平日惯了精吞细咽,今日忽有人在侧望她,倒令她浑身不自在,赶紧多吞了两口,却一时不察,噎在喉间,将脸憋得通红。



    刘徇瞧她脸颊涨红,双目水汪汪,可怜又委屈的模样,终是露出一分真心的笑,随手替她倒了杯浆递过。



    阿姝羞赧接过饮尽,好容易平复下呼吸,只垂首匆匆用完,不敢再直视他。



    他只一副好脾气的体贴模样,耐心的问:“朝食可用得惯我家素来简朴,只不知你于邯郸时如何。”



    周遭仆婢屏息凝神,只觉萧王真如谦谦君子,和气体贴,待新妇无微不至,羡煞旁人。



    阿姝僵直着身板,心中腹诽,若当真关心她是否习惯,何不用饭前便问然她面上仍打起精神笑应:“一切都好。大王,日渐高,陛下还有召,还是早些去吧。”



    这是忍不住,要下逐客令了。



    刘徇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施施然起身,临行前,仍不忘嘱咐:“我母亲尚在东郡,家中暂无亲长需服侍,姬于府中自便,就当是在邯郸家中。”说罢,披衣而去。



    阿姝只觉浑身战栗,即便早知他为人,今日仍不绝要感叹这人也忒能忍了!往后每日对着这笑面虎,她该如何是好



    待人离去,雀儿小心翼翼凑近:“阿姝,方才萧王那样体贴于你,想来昨夜应当一切都好吧”她终是不能忘昨夜出屋前,萧王不假辞色的模样。可今日再见,又觉判若两人,想来昨夜只是她错觉



    阿姝苦笑:“你又被他骗了。他哪里体贴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膈应我。”他夜里关起门来,对她冷淡至极,可一到旁人面前,又变得一副体贴入微,宠爱备至的模样,岂非令他有苦说不出



    雀儿仍是不解,却打心眼儿里信阿姝的话:“若真是这样,我得赶紧同公子说去。”



    出嫁前,赵祐对雀儿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妹妹受一星半点委屈,必得立刻禀告于他。



    阿姝忙阻止她:“别去,他也没拿我怎样,若是日日这般,也称得上相敬如宾,没什么不好,不用给阿兄添堵。”



    雀儿鼓着圆脸,一面是阿姝的意思,一面是公子的嘱托,她犹豫再三,终点头道:“也罢,先不告诉公子,若萧王日后真的对阿姝不好,我定要回去,让公子将阿姝接回家!”



    她说得信誓旦旦,瞧得阿姝直觉可爱,忍不住笑道:“别忙这个,不出几日,咱们便要离开长安,往河北去了,赶紧去收拾行囊吧!”



    却说未央宫前殿,章后与少帝升高座,下首不过两步处,便设一坐塌,上坐一年过而立,未至不惑的男子,面阔体遒,头戴鶡冠,赤袍黑裳,气势压人,正是代陛下执掌朝政的大司马耿允。



    刘徇入行拜礼,一味的低眉敛目,不见错处。



    章后与耿允皆细细观察他情状,然皆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方泄气的令他起身赐座。



    章后佯作关心状道:“昨日才新婚,今日便令萧王前来,实是想致歉。我那女儿生在民间,又是赵氏独女,素不懂规矩,若性急冒犯,请萧王海涵。”



    她昨日听彭胜来报,言刘徇甚悦新妇,总还觉不信,赵姬不可近皇宫,便一早将刘徇召来一探究竟。



    刘徇忙摇头,腼腆笑道:“太后何出此言赵姬不但貌美,且性情柔和,实乃臣心中佳妇。”



    耿允闻言,不顾殿上礼仪,抚掌大笑:“不错,看来此妇甚合仲渊心意,能令仲渊忘乎所以。太后这一女,未嫁错人。”



    他自座上步下,轻拍刘徇肩,意味深长道,“太后只此一女,日夜牵挂,你必得厚待之,方不辜负陛下与太后对你的一片信任。”



    刘徇立即作诚惶诚恐状,离座躬身道:“臣谨记大司马劝告,必不敢忘。”他红着脸羞赧道,“即便大司马不言,得妇若此,徇哪还有不珍重的道理”



    耿允不由瞥一眼章后,眼神交换后,忽而转身道:“此话当真为何我听闻,仲渊私下竟为兄戴孝,婚仪上都不曾脱下孝服婚仪乃大喜之事,怎可沾大丧这难道不是对太后与陛下的大不敬”



    刘徇闻言,眸光遽然冷下。



    大司徒府中,阿姝指挥众婢忙碌近二三个时辰,方将大半物件收拾妥当,只待定下离去之日,便能迅速收尾上路。



    正当她回屋倚榻暂歇,任数婢将她搁在门边晾晒的简册书卷等物一一收拢时,却互听外人报:“大王归来。”



    她一下自榻上坐起,挺直腰背,方要迎上前,便见刘徇已然快步入内,面上明明无甚表情,却无端透出半分烦躁。



    周遭仍有婢子忙碌,他揉揉眉心,挥手道:“都别忙了,退下。”



    众人依言而退,室内恢复寂静。



    阿姝只觉浑身不自在,亦不敢主动替他更衣盥洗,只好靠近些,倒了一杯酪浆递过。



    刘徇径直坐下,接过饮了数口,才突然开口道:“我不日出河北,此去艰险,不宜带你同行。你既是太后之女,好不容易入长安得见生母,没道理教你们骨肉分离,你便留在此处吧。”



    阿姝浑身一震,倏然抬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大王妾愿随大王同行。”



    与兄嫂离开长安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盼望的事,若说变就变,先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刘徇面无表情望她,冷冷道:“此乃大司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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