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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四章 君臣
    甘奇,兴许真的招人恨,就如他那门庭若市的景象,就格外找人恨,皇帝病危在病床上躺着呢,甘奇家里的礼品却堆积如山。

    这能怎么办

    作为皇帝的赵曙,听得这些事情,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沉默不语。

    甘奇终于回来了,赶在除夕之前入了京。

    风尘仆仆,也不梳洗,妻子刚生下孩子,他却也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奔入皇宫之内去见病危的皇帝。

    听得甘奇要来,赵曙屏退所有人,单独等着甘奇。

    甘奇进来,自然大礼先拜,然后嘘寒问暖一番,赵曙摆着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双手撑着想要从床上坐起。

    甘奇连忙上前要扶,却又见赵曙摆手,甘奇便又退了回来,看着赵曙努力慢慢坐起。

    坐起来的赵曙,开始发问了“党项迁都了”

    “回禀陛下,党项李谅祚如今身在肃州。”甘奇老老实实答着。

    “唃厮啰灭了”赵曙语气沉稳,尽量保持着皇帝的威严。

    “陛下,熙河兰煌之地皆已归宋,往西最远到措温布,皆为宋土,唃厮啰已灭,脱思麻臣服,猛陀之子也随臣入京,以为质子。”甘奇态度恭顺,老实非常。

    “嗯,猛陀得封一封,就把董毡的保顺军节度使封给他吧。”赵曙这安排的是公事,很合理。

    “陛下圣明。”

    “契丹人与乃蛮人的仗打得怎么样了”赵曙又问。

    这话题倒是把甘奇问得一愣,按理说契丹人的消息汴梁应该更清楚一些,但是赵曙偏偏来问刚从西北回来的甘奇。

    甘奇直白答道“按理说应该是打完了,但是到底打没打完,臣还不甚知晓,待臣到得枢密院看一看奏报,再来答复陛下。若是契丹人班师了,那必是打完了。”

    赵曙还问“若是契丹人班师了,那定是要开始准备卷土重来了,若是燕云战事再起,你觉得谁可为大军主帅啊”

    这话若是真要这么问,这领兵主帅不就在面前吗甘奇自己都觉得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但是皇的却又这么问了,那还是得答,甘奇想了一想“陛下,狄枢密如今就在燕云,若是狄枢密身体还好,那狄枢密领兵便是最合适不过,就怕狄枢密年纪太大、力有不逮,也怕狄枢密临阵之时有个万一,所以还得有备选之人。若是要说到备选之帅,狄咏有帅才,却是年纪尚轻,为副手最为合适不过,种愕勇谋兼具,敢打硬仗,年纪也老成,可以种愕为主帅,狄咏为副将,再辅以一员谋划之人,三人鼎力,可为备选。”

    “那何人适合谋划呢”赵曙接着问。

    “王韶,此人乃是嘉佑二年的进士,合纵连横是把好手,人心之上也颇有手段,堪当谋划之用。”甘奇是真心实意在答。

    赵曙点着头,却是目不转睛看着甘奇“这可皆是你真心之语”

    “如此大战,臣不敢有一点乱言。”甘奇避开赵曙的目光,低头拱手。

    赵曙接着还问“那你自己呢你就没有想过自己领兵出征”

    甘奇心想,这怎么答都不是啊甘奇之前倒是想说自己来者,但是皇帝这问题明显就不该这么答,甘奇不说自己吧,皇帝又要这么问,那到底怎么答才好

    甘奇有些犹豫,就在犹豫的瞬间,赵曙又道“你怕了怕人说你怕人背后攻讦你”

    甘奇心态有些崩,他知道来见皇帝是一件麻烦事,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聊天。

    甘奇索性头一点“陛下圣明,臣是怕了。”

    “你怕什么呢”赵曙语气越发沉稳,目光也越发凌厉。

    甘奇忽然也抬起了头,迎着赵曙的目光看去,口中只答“怕不得善终。”

    “你怕不得善终”赵曙有些发狠了,他显然真的忌惮甘奇,忌惮甘奇真的是那司马懿,忌惮甘奇的儿子真的会是司马昭,他又道“朕也怕,怕死不瞑目。”

    “所以,所以臣更怕不得善终。臣抗旨了,事情办妥了,回京了,不求加官进爵,但求此生平安。”话都说到这里了,甘奇也直白,直白地玩一局心理游戏。

    赵曙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喜欢女人吗”

    甘奇点头“喜欢。”

    “朕把樊楼赏给你”赵曙越说,语气中越没有了情绪。樊楼上面有教坊司,虽然其中还有私人的股份,但是教坊司显然可以做这个主。

    “陛下若是当真,那臣接下了。”甘奇又低了头,这心理游戏,甘奇似乎也能擅长。

    “你家中还有多少钱财”赵曙这话再说出,好像是在给甘奇安排晚年。

    “臣未细算,不过总有二三百万贯私财。”甘奇似乎在接受安排。

    “你家中养了多少效死之士”赵曙问了一句突兀之语。

    甘奇把心一横,还真就答了这句话“陛下若是问臣身边有多少只为臣一人效死之人,臣可以答这一语,甘氏家族兄弟,百十来号。”

    “这百十来号人,你若是造反,他们也会提头跟着你”

    甘奇已然被彻底逼到了墙角,他实在有些接不住话了,他甚至在想,赵曙是不是病得精神不正常了,哪里有皇帝会问这种话语

    一个皇帝,真能忌惮一个臣子到这般地步

    被逼到墙角的甘奇,实在答不出话,答了一语“陛下,凭借百十号人,凭借臣状元及第的威望,过得几年,臣大概可以成为甘氏一族的族长,号令一村不在话下。”

    甘奇这话的意思就是凭借百十号人,当个村长差不多,造反那岂不是个笑话

    赵曙笑了笑,轻微咳嗽了几声,努力忍了忍,自己拿起一杯茶灌了下去,才慢慢再说“仲针喜欢你,觉得你是不世之材,必为栋梁。”

    “颍王殿下慧眼。”甘奇并不谦虚。

    “但是他太年轻了。”

    “颍王殿下只是年轻而已,他见识不凡,有识人之明,有进取之心,有好学之心,来日必成大器。”甘奇把赵仲针一通夸。

    “你觉得朕要死了”赵曙有些喜怒无常。

    “陛下,臣觉得自己此时正在生死边缘。”甘奇答着。

    “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道坚啊,你就是太聪明了,智如妖,教人如何不怕你”赵曙咳嗽再起,又连忙去喝茶水,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咳嗽大作。

    甘奇不言不语,递上一旁小案几上的手绢,侍立一旁,躬身等候,等候赵曙止住咳嗽。在甘奇想来,皇帝这病,起初应该只是呼吸道小小的发炎,然后支气管、气管发炎,接着肺部发炎。

    当然,这也只是甘奇随意一猜,甘奇对于医学上的事情也并不太懂。

    待得赵曙终于止住了咳嗽,甘奇也看到了赵曙手中的手绢里血迹斑斑,甘奇微微摇头叹息。

    赵曙再次开口“而今汴梁,那些士子都以能拜在你门下为荣,皆以你之话语为金科玉律,皆以你之言论为学术之准。而今军中,皆称甘相公威武无当。你一出事,一地上百官员联名为你作保,连御史中丞司马光都为你说话。来日你若为宰执首相,这天下,岂还有二家之言”

    摊牌了。

    “臣,好色贪财”甘奇闷声一答。

    “哼哼笑话,甘道坚好色贪财,笑话钱财与你,唾手可得,美色与你,不过年轻气盛,气血旺盛。贪财好色,哈哈”赵曙这是彻底摊牌了。

    “陛下那便唯有一死之途了”甘奇反问一语,问得有些悲哀。

    这一句话把赵曙也问住了,一直是他把甘奇往墙角里逼,这回甘奇也豁出去了,反过来逼了一下赵曙。

    “你怕死吗”赵曙厉声。

    “君要臣死,如之奈何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此时臣从这里出去,便是左右刀斧手尽出,臣又能如何陛下,司马懿司马昭什么的话语,臣又能如何辩解”甘奇是彻底豁出去了。

    赵曙闻言大惊,司马懿司马昭这一类的话语,那是他与文彦博富弼之间的密谈,甘奇如何知晓的

    “你,你果然有不臣之心。”赵曙抬手就指。

    甘奇立马就答“臣,已然在此引项待戮。”

    “你你你,宫内何人为你探听的消息”赵曙此时下意识想搞清楚这个问题。

    何人还能有何人甘奇岂能不怕死他这么大喇喇走进宫中,岂能不担心真被左右刀斧手一刀给砍了

    没有一点消息,他今日岂能单枪匹马走进来

    大太监李宪,几个门头供奉官与殿内崇班指挥狄谘、狄譓、狄谏,甚至还有皇城司里李明的一些旧日亲信,甘奇岂能真的没有一点准备这准备倒也不是说甘奇要做什么僭越之事,甘奇只是想确保自己入宫而来不会真被一刀砍了。

    甘奇可不是赵曙这般犹犹豫豫的人。

    “陛下,臣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了如今这般如履薄冰。三年,不过短短三年,昔日陛下登基之景象还历历在目,陛下得位不稳,日日惶恐不安。臣殚精竭虑,拿家中私财为国办差,身先士卒百死无悔,为陛下收得燕云,为陛下青史留名,为陛下光宗耀祖。那时候,陛下对臣,是何等信任有加。为何到得如今,君臣生隙,互相防备。为何到得如今,臣入个宫,也当做鬼门关里去走一遭陛下,臣何罪之有”甘奇拱手下拜,开口问道。

    “你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积累名望,结党营私,违抗圣意,你扪心自问,何罪之有”赵曙有赵曙的角度。

    “沽名钓誉,那便是不该考个状元,不该写个诗词,不该著书立说。收买人心,那就是不该临战激励军将勇武效死,不该大胜之后犒赏三军。结党营私朝中上下,哪个是臣之党羽臣与王安石结交,王安石守孝回乡,臣与张商英张唐英兄弟结交,兄弟二人皆已外放,臣与御史唐介交好,御史唐介已然只是寄禄。臣与富弼的女婿冯京结交,冯京都能罢官成个闲职。臣一干好友,哪个在朝中这朝中,到底是何人在结党”

    甘奇,从来就不是一个从内心里真正把皇帝当做神一样供奉起来的人。

    “你你巧舌如簧,你若是没有结党营私,怎么会知道朕与旁人密谈之语”赵曙就不是一个狠辣之主,这个时候还会有心虚之感,一个皇帝,还真与一个臣子在这里辩论。

    也是这大宋朝,皇帝与朝臣辩论早已成了常态,仁宗为最。

    “陛下,臣怕死而已。今日若不是知晓左右并无刀斧手,臣便会怕得不敢入宫。臣此时怕已经就在逃亡的路上了,臣有百十艘大船,与其死在此处,不如带上家眷远走高飞,离这大宋越远越好。”甘奇怒火起来了。

    “你想走,你想一走了之留朕背负一个千古骂名你这个无君无父的狗贼”

    “陛下还是好好养病,熬过此劫,如仁宗陛下那般当上几十年皇帝,如此便可看着臣,臣也不用在鬼门关走来走去。”甘奇是看透了赵曙的内心,如果赵曙不是这么一场病危,此时也绝对不会对甘奇做出太过激举动。

    此时赵曙心中,就是怕他自己一死,赵仲针会被甘奇玩得团团转,到时候真出个司马懿司马昭的事情。

    “朕要贬你走,贬你去最远的地方,儋州,贬你去儋州。”赵曙怒不可遏,话语刚落,咳嗽大作。

    “行,陛下,请下旨昭告天下,过完除夕,臣便带着一家老小去儋州。儋州好,那里有海,臣有百十巨船,如何也是个逍遥自在。”甘奇拱手做了一礼,这回他是亲自下场来争夺的,与其说是与文彦博富弼争夺,不如说是与赵曙争夺。

    既然要与赵曙争夺,那就试一试,躲是躲不过的,如今这般局势,哪怕甘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乞求赵曙,赵曙也不可能信了甘奇那惺惺作态之举。

    事已至此了,放开手脚,那就来吧。

    第一局,请赵曙下旨,把刚刚立大功而回的甘奇贬谪儋州。什么理由,什么原因,请赵曙自己编

    要不,要不明日就在宫中安排好刀斧手,把甘奇召入宫,一刀砍了。

    “你这个逆贼,你滚出去,滚”赵曙呼喊着,咳嗽着。

    甘奇滚了,大礼再拜,转身而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