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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求医
    玉辰山脚的村子里,曾住着个四十多岁的疯子。

    柳怀音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出外收租子会看到他,有时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间丢泥巴;但有时候,他是顶正常的一个人,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一本正经教算术、讲史书。

    柳怀音那时还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也会站在那边听他讲,说中原自明朝以后,后金入关屠杀汉人,宁家先祖宁渊奋起反抗,把后金人赶跑啦,重新恢复汉室啦,于是先祁便这么建立啦。

    这些事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过民间的传闻与史书不同,中间多了个神仙,说是神仙从天而降把后金人杀光了,宁渊才当上先祁的皇帝——总之明朝与祁国之间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数年,这里头怎么编都成。但那疯子很认真,若有人质疑,他就要争执一番,接着好不容易正常一会的样子又变得疯疯癫癫。

    “龙火帮打来啦!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他会这么呼号一嗓子,跑进田埂里,谁也逮不着。

    他们后来告诉他,疯子都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能当账房先生,算钱一文不差;迷糊时能把人的脑袋当西瓜切下来,事后也不会记得。

    他提心吊胆,就怕宋飞鹞也是这样的,路上突然发起疯会把他从马上掀下去……幸好并没有。

    马下了山,走了好长的路,也不知是拐进了哪个村哪条巷,耳畔从林间鸟语逐渐转为鼎沸人声,再到人声又静了。

    这应是一座院落,闻一闻,满鼻子苦药香味。

    她把他抱下马,临门一脚踹,高呼:“弦安,救命了。”

    “一年不见,回来就喊救命,”门里的人叹了声,抬起眼皮仔细看来,“我以为要救命的是你。”

    果真是个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书,一手执银针,正坐在书桌前,颇有名医的风范。她路上讲过,这大夫是她义兄,姓刘。

    女人操着一口北地方言粗声应道:“忒爷爷好得很!你不用操心!”

    随后扫落桌上杂物,便把柳怀音丢到桌上躺好了。

    “……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体,”刘大夫并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银针,摇摇头,“我的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

    柳怀音可听明白了,满腹的疑当即脱口而出:“大姐,你脑袋真的有问题?!”

    “滚,我没病!”她理直气壮道。

    柳怀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疯子,也常常是这么说的。

    弦安暂不跟她计较,面对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又捡了什么回来?”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脚折了,还有内伤。其他我看不出。”

    接着自顾自往屋里走,边走边举着酒葫芦问:“酒有没有?”

    “后院冻了一冬天的桂花酿,你吃吗?”

    “吃。”

    刘大夫回转头,终于有空跟柳怀音打招呼:“你好。”

    “你好。”柳怀音有点紧张。

    “跟她怎么认识的啊?”他解开他衣服,按压了几个位置,关心似的问道。

    柳怀音老实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出现了,救了我。”

    “哦——”他拖起长调,“那她有杀人?”

    “呃……有……”

    “飞鹞!”

    话音陡然严厉,这大夫换了另一副面孔

    宋飞鹞的脑袋从后院门外探入:“干嘛?”

    “你又动手!”他指责道。

    她底气不足,脑袋缩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

    那大夫,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得板着脸继续为他诊治。

    “脚踝有一点骨折。”

    “肋骨有几根骨折。”

    “肺与胃受到一点重创。”

    “小朋友,死不了。”

    说罢退到一旁,准备一些器具。

    柳怀音赶紧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点点的小问题,那么请问若要痊愈,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

    “什么?需要一个月?!”他不满。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个月,只是最好的估计。”

    “这不行……一个月,什么线索都没了!我还能上哪里找到杀我师兄弟的凶手?!”

    “那你可找其他亲朋替你寻找线索。”

    恰在此时,宋飞鹞取酒复返,坐到旁边插了一句嘴:“他门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个。”

    “哦,”大夫了然,“所以你是急着报仇?”

    “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柳怀音一指宋飞鹞,“她答应帮我的!”

    “对啊!”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报仇!”

    “我不支持!”

    刘大夫瞪圆双眼,怒视向她:“瞎胡闹!你答应过我,来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隐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

    “你说错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别人!”

    柳怀音听他们吵架,作为一个外人,他不便多嘴。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时机,他也不想听他们吵。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诊治我再说?”

    刘大夫被他打断,又叹一声:“小朋友,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报仇并不能解千恨……”

    话语意有所指,不是只说给他听的。

    柳怀音不愿意听,撇过头去:“那要等我报了再说!”

    “……”

    “等我报完仇,再体会恨意是否能解。”

    “固执,”他不悦,“一个两个都固执!”

    但趁着说话功夫,他还是调出了一碗汤剂,先令柳怀音服下,再从从柜中取出一个布包,在他眼前解开——

    “刘大夫,你……要干嘛?”

    柳怀音吓得弹起身,里面是大大小小各类刀具,这场面之大,他只在庖丁解牛时见过!

    刘大夫漠然:“给你开个胸,满足你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你的内伤。”

    “开胸……什么意思?”

    宋飞鹞在旁,不咸不淡地给他比划了两下:“就是把你的胸呢切开来治治,再缝回去。放心,他手脚很快,一点都不疼。”

    “什么?我不要!针灸敷药不行吗?!”

    大夫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针灸敷药终究治标不治本。来,躺下……”

    他当即翻身下桌:原来这两个人脑袋没有一个正常的!都是神经病!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去别处看大夫!哎哟!”未走一步,他便又趴下了。跟着眼前一片模糊,神志跟着混沌起来,此时才想起,方才所饮汤剂恐怕有问题,但已经晚了!

    他听得宋飞鹞好似蹲到他跟前又在瞎咧咧:“你这样子,自己出得了这个门,我跟你姓。”

    又听刘大夫调侃:“飞鹞啊,你已经换过四个姓名了。”

    “无事,不差再多一个,”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柳姓不错……”

    他昏了过去。

    ……

    静。

    无边无际的静。

    其后是寒,寒如秋水照月。

    月……

    他迷蒙中一侧身,痛得龇牙咧嘴,看清地上铺了一层惨惨的白。

    ——那是月华,月至中天。

    她背对屋子坐在门外,半似闲暇半似等人。今晚好大的一轮圆月,亮得熟眼。

    “山关北漠大荒,盘龙卧雪苍苍……”

    他听得她低吟,带着调子的,是首天净沙。

    “……万夫夜吼沙场。掀波逐浪……战角急催欲狂……”

    忽地调转,声高了,调急了——

    “君不见,万里枯野浑一色,阴风乱雪泣如歌!生前功名不予我,我辈无悔无哀戚。长誓志守汉家关,笑谈江湖豪杰义……”

    她顿了顿,音调又低下去。

    “……自古王侯轻芥草!芥草凭何不英雄?”

    猛一伸手,便向面前一棵大树高呼:“干!”

    猝不及防一声吼,“扑通扑通”,震下树上几个人。

    柳怀音把身体缩进被子里,大气不敢出,静听屋外动静。

    一条黑影道:“你……是何时发现我们埋伏在此……”

    “从你们在两条街外讨论明晚吃什么开始。”

    话毕闻水声——水应不是水,而是酒——柳怀音听着想着,眼前好像能浮现出一幅画面:沾染了月色的酒水自杯中倾倒,晶莹地划出一条线,直至落入黑昏的泥土,被吞没、被掩盖……真是可惜。

    窗纸上映出一个黑影,有人逼近。

    “女人,既然与你无关,便让开!”

    她堵在门口,自是淡然:“你们在找人,还是在找此物?”

    拍拍桌上一个盒子——显然就是那个盒子。

    于是,锵锵出鞘声,来人亮出兵器,带起一片月光。

    “交出此物!”他令道。

    “凭什么,”她拿腔拿调,口气像个告老还乡的老官僚,“你得告诉我理由,我满意了,这东西给你。”

    “放屁!”

    为首的冲上前,不出所料,他立刻便倒下了。不过这一回,柳怀音清楚听到了机簧声:咯嘣清脆,“咻”一声,破风而过。

    是她袖中一支轻弩,冷不防,抬手就是一箭!饶你武功再高,这么近的距离,连声都没吭,脑袋应被射穿了吧。

    柳怀音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

    果然,对方怒骂了起来:“出手阴毒!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个……”她思索一阵,一听就知在胡诌,“五毒邪煞!”

    对方驳斥:“胡说八道,五毒邪煞身在江西!而且今早收到消息,他已经死了!”

    “哎呀,那可真不凑巧,没把你们蒙住。”

    “这女的有病!”他们终于发现了这点。但立刻作了个错误的决定。

    “杀!”他们道。

    这一回,不展轻弩,而是轻拍案,随之震起一股气浪!

    “呃!”

    数人倒下,不知她又出了什么招式,只是这一回,唯一的活口不敢骂她“阴毒”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道。

    柳怀音想,一定是她的招式震慑了对方,只是,那会是怎样的招式呢?

    “吾,宋飞鹞。”她还是那么言简意赅且词不达意。

    “没……没听过……”那人老实道。

    “没听过我,不要紧,”她显得通情达理,“我只想知道,你们和谳教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谳教的人,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说得很对,”她道,“那么换个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帮主……”

    于是她就跟隔壁哪家的老头似的,长长地“嗯”了一声。“清河帮是个小帮派,昨日偶遇的三乔帮也是个小帮派。汝等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不过玉辰山庄,完全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嘶,”她好奇道,“除非你们帮主被人要挟……”

    那人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清河帮的……”

    她绕过话头,继续盘问:“你们帮主最近见过什么人?这你总知道吧?”

    “是有……一个未曾见过的,找他……”

    “知道那人是谁吗?”

    “说是自称吴全……”

    柳怀音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那女人好像听说过。她因这名字沉默了良久,她的沉默很不寻常,柳怀音又在幻想了:所以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定与她有一段纠葛。

    不过她还是恢复了常态。

    “下个问题:你们来这儿之前,告知过谁么?”

    “没……”

    “那么记住,下一回遇到这种事呢,要说‘告知过’,明白了么?”

    一股黑墨扑向窗棂,地面月华的倒影中被溅上一道丑陋的影子。

    那是血。

    是她在门外手起刀落。说不定那脑袋还滴溜溜地转上两圈,两只眼睛死不瞑目瞪着,嘴巴还能一张一合……

    疯子杀人,确如菜场切西瓜!

    所以当她踏入屋内,他揪住被角不由高呼:“大姐你清醒一点不要砍我!”

    “我砍你干嘛?”宋飞鹞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你有毛病?”

    遂拾起桌上的抹布,抹了抹手里沾血的西瓜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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