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坐吧。”莫易指引女孩走近柜台。

    女孩仍是一言不发，但她走进店来，顺从地坐到桌子边上。

    莫易轻轻一笑，走到柜台后面。他拿起一个小瓷盘子，舀上蓬松诱人的一盘炒饭。尔后他端到台前，摆到女孩面前的桌子上去。

    女孩仔细打量着这盘炒饭，她在心里生出几分小小的鄙夷。这炒饭跟母亲做的根本并不一样，母亲炒饭从来不下酱油，而是下葱花、火腿、玉米和豌豆。

    不过……酱油的味道也许还不错，女孩心想。莫易没有猜错，这女孩从早上跑出家门，到现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的肚子容不得她的挑挑拣拣。

    “谢谢。”女孩轻轻说了一声。这声音细若蚊呐，大概连她自己也不大听得真切。

    莫易却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了：“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闷着。”

    “会说话就好，会说话，我就可以跟你要钱了。”顿了一顿，莫易忽然道。

    女孩惊疑地抬起头望他。

    “怎么，你不会没带钱吧？”莫易故意打趣她道。事实上，他怎么可能找这小破孩要这份饭钱。

    “我……我只有……”女孩涨红了脸，努力显出自己的愤怒情绪：“我只有五块零钱，别的没有了。我不吃你的饭了。”说着起身就要走开。

    莫易轻轻按住了她，无奈地道：“得得，你还是先吃饭吧。”

    眼见女孩终于转回身去，莫易摇了摇头，自说自话道：“现在的小破孩，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好歹你出来的时候，不要忘带上自己的零花钱呗。出走有什么好的？饿上一两天，还不得乖乖回家里去。”

    他的话一字不落，全传进女孩的耳朵里去。女孩不作回应，她咬住汤匙，几乎要把瓷质的匙子咬碎。她当然知道离家出走只会受苦，当然知道出门之前，要学别人一样带走家里的零钱。可是她没有零钱，她也不想偷拿父亲的积蓄。父亲虽然使她气愤苦闷，可是她也知道，父亲的积蓄来之不易。那是他一点一点节俭下来的生命。

    莫易回到柜台后面，把鸡蛋一颗一颗放进小冰箱里。冰箱高只将近一米，里面两个格子，分别是上层保鲜和下层冷冻。它的门上另有小格，有专门盛放鸡蛋的器皿。

    一面放着，他一面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劝道：“吃完饭就回去吧，别让家里担心。”

    女孩的倔强又上来了：“我不回去。”

    “为什么？”莫易反问。

    “我只是家里的拖累。”女孩躲闪着莫易质疑的目光，她压低声音，用力憋住自己眼底湿润的感觉。她不想掉眼泪，不想将自己脆弱的情绪袒露于别人的眼下。

    莫易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只是拖累？从你出生时候，你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你的家人细心照料着你。假如他们觉得你是拖累，那个时候就该把你扔掉。”

    “他们不忍心做的事情，我自己做好了。”女孩迅速驳回莫易的话，一语出口，又把头慢慢低了下去。

    女孩的神情叫莫易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鸡蛋放进塑料托盘。回过身来，他心意一动，顺手拿起一个饭碗。

    灶台上，平底锅里还剩最后一点炒饭。莫易把它舀进碗里。他细心搜刮每一颗饭粒，在碗里轻轻压实，压成勉强凸出碗口的形状。

    女孩吃着炒饭，不时抬头观察莫易的当作。莫易忽然的沉默使她有些不大适应，她思绪飞转，在脑子里堆了许多难以出口的话。但既然莫易一声不吭，她也不想大倒苦水。

    莫易这时盛完了饭，他端着手里的碗，隔着柜台审视面前的女孩。女孩一口一口地吃着，一点一点地移开自己的脸。她现在情绪复杂，不大敢再跟莫易对视。

    “我做的饭用料简单，”莫易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平缓，仿佛此刻正与朋友攀谈，“你也许吃不习惯。但你不知道，这是我爸留下来的做法。”

    女孩心想：用料是简单了些，不过吃起来并不难受。她从来没有想过，简单的味道有这样诱人的力量。往日里她总是细吞慢咽的，今天也许是因为饥饿，吃起来竟毫不犹豫。她觉得这饭比起母亲做的已不逊色了。

    “我对我爸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莫易感伤地道，“我只记得，他总是满脸的笑。他好像从来没有难过的时候，哪怕临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

    女孩越发保持着沉默，在这一刻，她实在不忍心打断莫易的思绪。她自己也回忆起来，她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似乎也总是微笑，那笑容温婉、轻柔，正如她的手抚自己的头发。

    “有时候我想到，假如我爸还在这个世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莫易接着感叹，“可是我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两个人是最不能失去的，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到替代的人。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失去父亲，你以后的人生将会怎么样？”

    女孩镇住了，莫易的话有一种电击一样的力量。

    “你知道吗？失去并不是最可怕的。有的时候，我们害怕还未失去的东西。因为你能知道，未失去的也一定会失去。你看不到未来。正因为如此，我只有加倍地珍惜。我妈多烦哪，每天催我结婚，唠唠叨叨扰人清净。可是我想到，假如她明天就——”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只用复杂的眼光望着女孩：“你能想象到这种苦痛吗？你愿意永远失去他们吗？”

    女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一滴落下以后，这泪水就再也没有办法止住：“我不想，我也不想！你以为我愿意失去他们吗？可是我也失去过，我也失去过妈妈。我不想失去我的妈妈……”

    莫易也有些措手不及地望着眼前的女孩，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女孩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但他并没有就这样放过她：“你既然也失去过，那为什么还不懂得珍惜？你为什么不加倍珍惜你的父亲，珍惜你仅存的其他家人呢？”

    女孩哭得实在累极了，她趴在饭桌上面，把头藏进自己的双手底下。她心中的悔恨与羞愧交加，慢慢繁衍成无可阻挡的情感的洪水。她眼前不时闪过母亲的模样，可是慢慢慢慢，母亲的笑容变成父亲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出走已经一天，父亲一定焦急失措，正在到处寻找她的身影。她为什么要这么不懂事，这样伤害自己仅剩的亲人？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情绪撒在父亲的身上？人真是奇怪，总是以笑脸迎接陌生的路人，而把怨气留给自己的亲近者。他们有什么理由承受这样不良的情绪？

    店外的夕阳渐渐熄灭，店内黑暗来袭，慢慢把两人全面笼罩。好半天以后，女孩才抬起头来。她的眼神显得迷茫，神情显得有些麻木。她怔怔地扫视着越来越沉的夜，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莫易。

    莫易只轻轻地道：“走吧，回家。”

    女孩咬紧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她呆呆地坐了片刻，形如一动不动的雕塑。

    莫易心里明白她的感受，因而止住语言，留给她沉默思考的机会。又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之中，他终于看到女孩点了点头。女孩回转失神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对莫易说道：“能开灯吗？我……有点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