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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暮春时节的黄昏, 清风、飞絮与浮尘尽皆温柔。



    落霞的柔光蔓延匍匐在雕花窗棂的格纹之间, 丝丝缕缕漏进书房中, 好似琴弦当空,静候拨动。



    团山的岁月自来如此, 静谧、平淡,却自有使人心定神安的力量。



    一连数日, 顾春每日都准时在午饭前赶到凉云水榭来蹭吃喝, 下午就借着这里的书房写写稿,有时去找司梨闲聊两句,直到再蹭了晚饭后才回家。



    每日下午李崇琰多是在隔壁房间里盯着隋峻、燕临做沙盘, 时不时回书房来坐着翻几页册子,只在顾春停笔暂歇的间隙问她一些本寨内的事,并不会过多打扰她。



    这样饭来张口的日子对顾春来说简直不要太惬意,几日下来她在这凉云水榭里的待遇,简直配得上“宾至如归”四个字, 自在得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



    这日午后又专注地奋笔疾书近一个时辰后,顾春才搁下手中的笔, 略动了动脖子。



    垂眼瞥见自己才写完的那一段,细细在心中默读一遍后,立时又觉差点意思, 却想不明白是哪里没写对。于是她拿食指抵住下颌,皱眉盯着那段手稿看了又看。



    半晌过后, 她忽然一拍脑袋, 恍然大悟。



    根据书坊鉴稿先生的反馈, 她之前写的那几本话本子之所以扑街,细究起来有几个共通的缘由。其中最显著的一个问题就是,通篇看完也不知男角儿长啥样。



    好在她对此早有准备,上白石楼借的那几幅卷轴画像为的就是这个。



    她得意地挑眉笑笑,轻咬笔杆将手边的卷轴取过来展开。



    就在此时,那日晨间在白石楼内取这幅卷轴时的画面突如其来浮现在眼前。



    一股后知后觉的羞涩蓦然蹿过四肢百骸,使她顿觉腰间好似缠了烧红的烙铁,脸上也像被蒸熟似的,冒着软糯滚烫的热气。



    她顶着满脸烫得快燃起来的红晕,用力瞪着桌上那幅无辜的卷轴,努力压制忽然加快的心跳,暗暗对自己谆谆教诲道:混账顾春,交朋友要以诚相待,坦荡磊落!



    当李崇琰不经意地自手中那册《本寨防务手记》中抬起眼,映入眼帘的画面就是顾春正脸红红的望着桌上那幅卷轴,眼角眉梢染着薄薄一层潋滟的羞赧与无措。



    不过就是一幅画像,有什么好荡漾的?



    他咬着发酸的牙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桌上,可饶是这样大的动静,那混账依旧红着一张明艳的俏脸,眼儿亮晶晶地黏在那画像上。



    简直……目中无人!



    理不清心中那股子生气又失落的躁动是什么玩意儿,李崇琰抬手自桌案上的果盘内取了一颗三月枣,冷哼着在手中抛了抛。



    不知道这玩意儿丢过去她会不会吓一跳?会扑过来打他吗?



    那……至少,扭头看他一眼总是会的吧?



    他唇角勾起淡淡恶劣的浅笑,扬手正要将那颗小枣照她面前丢过去,她却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这猝不及防的意外让李崇琰十分尴尬,连忙放下手。“有事?”



    顾春垂了眼帘没敢直视他,敷衍的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就歇会儿。”语毕站起身来,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她已经尽量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不去瞧他了,可就在这好死不死的当口,司梨前两日那句暧昧的调侃又在耳边响起——



    那可是“衣不解带”地在照顾你呀!



    她当时怎么同司梨犟嘴来着?



    ……



    呸呸呸,什么宽衣解带,没有没有没有。



    “没事你摇什么头?”见她神色变幻莫测,脸颊越来越红,李崇琰瞧着她面前那幅卷轴就越发不顺眼了。



    此时顾春脑中有些乱,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正语塞时,听得书房外轻声通传说晚饭做好了,便假作无事地跟在李崇琰身后下楼吃饭去了。



    ****



    按说顾春是个大大方方的野性子,这些日子下来与李崇琰也混得很熟了,前几日吃饭时若是他沉默些,她也不介意主动多说两句。可她今日心头大乱,见李崇琰专心吃饭不说话,她也没勇气吱声,只能老实端着碗闷头做鹌鹑状。



    李崇琰并不知她在别扭什么,只知从方才她盯着那幅卷轴脸红之后,就一直古古怪怪不说话,心中也是气恼。



    这就成了两人近日来唯一一次沉默如金的共餐。



    前几日晚饭后,李崇琰都会找些理由假作顺路地将她送回去,今日那口闷气憋在心上缓不过来,见她也不开口给台阶下,便暗自忿忿地绝口不提。



    见他今日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顾春反倒偷偷松了一口气,吃完饭后就回书房,向往常一样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便告辞回家去了。



    李崇琰板着脸站在书房外的跑马回廊上,居高临下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凉云水榭的门外,心中难受得都想挠墙。



    隔壁房的燕临与隋峻一前一后出了门来,见李崇琰满脸不豫地独自凭栏,不禁诧异地面面相觑。



    “殿下今日怎么没送顾春回去?”不得不说,在某些事情上,燕临永远是个嘴比脑子快的缺心眼儿。



    隋峻阻拦不急,才要示意他别多嘴,他的话音已落地。



    李崇琰面无表情地回头,冷声道:“你明日去找卫钊,日落之前将那套鸟语暗哨学会。”



    很明显这是迁怒了。



    春季是团山最忙的时节,这些日子本寨许多人都忙到不见踪影,鬼知道上哪儿能找到卫钊。



    燕临傻眼,知道自己又捅了娄子,赶忙垂下脸,绞尽脑汁的盘算着,该如何在明日日落之前学会那套鸟语暗哨。



    隋峻扶额,待燕临在李崇琰的冷眼瞪视下灰溜溜地下了楼,这才头痛地开始善后。“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音未落,就被李崇琰硬声打断:“既明知道不当讲,那就闭嘴。”



    见李崇琰再次背过身去,沉默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大门口,隋峻叹了一口气,暗自祈愿顾春可别给气到明日直接不过来了。



    ****



    满心烦乱的顾春慢吞吞拖着脚步走到家门口时,天色已擦黑。



    门口大树下那道白衣的身影让她整个人倏地一凛,满脑子杂乱无章的绮思瞬间灰飞烟灭,当即僵在原地。



    见司凤梧举步朝自己走过来,顾春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微颤道:“有、有事?”



    司凤梧在她面前站定,冷冷蹙眉望了她片刻,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叶叔让给你带话,说屏城的济世堂这几日忙不过来,叶行络在十七寨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叫你明日下山去给叶盛淮帮帮忙。”



    “哦,好,多谢。”虽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叫这个瘟神来给自己带话,顾春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以示和气。



    见他带完话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春止不住腿软:“还、还有事吗?”



    司凤梧冷眼打量她片刻之后,忽然又道:“你知道……叶叔和我司苓小姑姑的事么?”



    顾春点点头,于瑟瑟中生出一点疑惑。



    “那,你应该能想明白叶叔此时让你下山的意思。”司凤梧兀自点了点头,举步就走。



    满心的不解终究战胜了童年阴影,顾春急急回身叫住他:“司凤梧!你要说什么?”



    司凤梧应声止步,回过头来再次皱了眉,冷眼里透出“我原以为你没这么蠢”的讯息。



    “殿下是司苓小姑姑的亲生儿子,你这些日子同他走得那么近,没想过叶叔心里的难处吗?”



    他素日里讲话本也是这样轻薄透寒的语调,可此时落在顾春耳中,却无端像是指责与训斥,叫她顿时理亏地白了脸。



    顾春一直都很清楚,司家曾有一位姑娘,是师父心上最痛的朱砂痣。直到前些日子在司凤林口中得知,那颗朱砂痣就是李崇琰的母亲司苓。她以为只要在师父面前绝口不提就足够,可此刻司凤梧的话却叫她犹如五雷轰顶。



    她终究还是轻忽了。



    情之一字,对叶家人来说,从来就不是能举重若轻的事。



    司凤梧见她那副模样,语调是难得的轻柔:“叶叔只是让给你带话,也没说什么。或许他并没有旁的意思,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



    顾春缓缓摇了摇头,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司凤梧露出感激的笑:“多谢你,我明日就下山。”



    不管师父有没有这个意思,她作为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却没能体察他的苦楚,实在过于没心没肺了。



    “若是你喜欢他,那便大大方方定下来,叶叔不会为难你的。”



    今夜这些话,大约是十年以来司凤梧对顾春说过的最有人味的话了。



    顾春再次含笑谢过,目送司凤梧离去后,转身回到家中。



    对李崇琰……是喜欢吗?



    顾春躺在自己阁楼的榻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将自己与李崇琰相识以来的种种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算一算,自打当初在屏城的济世堂初遇至今,尚不足一个月。或许是有些许好感的?



    可她是顾春,是团山叶家的顾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