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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邓玉宾——宴坐初起
    其实本来是想把这题目给乔吉的——太喜欢这四个字了,一见之下就喜欢了,就像一见之下就喜欢了那朋友。你看乔吉那篇的前半段就可以知道,是围绕着这四个字写的。可也是因缘的事吧,一路滑下去却写跑了题,成了《女子风物志》,而于他——邓玉宾,这四个字再相宜不过了。

    像我的父亲常说的:“谁是神仙?我是神仙。”他——邓玉宾老先生,灵气得几乎可以和一把椅子交谈,直接是个神仙。

    是啊,除了这四个字,还有什么题目能衬他呢?它们不配。

    安静着,他一宴坐初起,就四面芙蓉开了——是那样迷人的表达。谁也挡不住他的才气,就像小学校再小,也挡不住绝大的大才子破墙而出。

    他的书这般薄净,又这般耐读,都不忍读了。他早早踏上了得救的道路,参破了那个大秘密——咳,说到底它就单摆浮搁在那里,呈现着最显白的征象,即不揭露也不隐藏。我们都不愿意承认或没有胆量承认而已。

    他的散曲因此一直在揭晓着那个大秘密:赞神仙,咏修道,也就是讲人生之苦:人生如梦,富贵无常,居官得祸;现神仙之乐:心无俗念,自在逍遥,清静长生……他是把一个旅人眼中的世界或是脑海里的世界给混合了,揉乱了,然后提纯,凝练,再用一条隐密的线重新巧妙地进行串联,然后带你不知不觉走进他编织的世界。异彩纷呈,迷茫而空幻。感觉熟悉,又感觉陌生;感觉亲近,又感觉疏远。

    如此这般,他的曲子跟泥地上长出的玉米和小麦一样,沉默密集,相互簇拥,日夜旋顾,反反复复,不停地生长、收走、生长、收走……实实在在天然一段风流,绿了,黄了,去了还来。

    他在四首[正宫·叨叨令]《道情》中这么写到:

    “想这堆金积玉平生害,男婚女嫁风流债。鬓边霜头上雪是阎王怪,求功名贪富贵今何在。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寻个主人翁早把茅庵盖。”

    “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带着十分罪。为儿女使尽些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些担山力。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

    “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头来善恶终须报,只争个早到和迟到。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休向轮回路上由他闹。”

    “白云深处青山下,茅庵草舍无冬夏。闲来几句渔樵话,困来一枕葫芦架。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

    不消说,四首曲子都是劝诫人向道的,但又各有侧重。第一首写人生的贪欲,此曲重点谈“财”、“色”的无益,“财”是“害”,“色”是“债”,年华老去是阎王“怪”,更何况“功名富贵”早晚成空,只有早早置身其外才是最好。第二首也写人的贪欲,重点谈“财”、“气”,曲子一连用了:“空皮囊”、“干骷髅”、“拖刀计”、“担山力”四个比喻句,劈面说明了殚思竭虑贪欲的危害,而只有摒弃“财”、“气”,方得长生,摆脱了自己做自己的囚徒的悲哀。第三首曲子则用因果轮回的观点来说明福祸不定善恶必报的思想,有劝善的作用,似乎也有自省的成分——说到底,哪一个的诗词、话本、杂剧、曲子不都是自己的觉悟在前?第四首曲子描绘隐居生活的恬适逍遥以及环境的赏心悦目,为人们展现了一个与仕途、世俗截然不同的场景,从而劝诫人们涤荡俗情,逃往那里。

    静心读,可以咂出,他的句子,总是汁液饱满,含足了水分、糖分和养分,还龙凤呈祥,如溪流在淌,云在飞,自在安然。没有快乐和悲情,也没有时间匆匆过,简白得出尘。每一只曲子都小巧朴素,如一只鸟、一只鱼,空旷无倚地飞来游去,在一碧如洗的天空或溪水里,别人再作阐释已是多余——他剑气收敛,只有箫心,呜呜有声,随风散逸。其实,我很想再为他画蛇添足,加上一点点……好像才能更近地接近他,观察他,体味他。那种意境,好像一条幽深的小路,直接通到了迷离倘恍——你迷进去了,向樵夫问路,他们也未必知道呢。

    是啊,那些负累,就是污染,灰尘,浑浊,是粘滞,挂碍,牵绊……是让你的心里常常多烦恼、多不平、多怨恨、多愤怒、多损耗、多痛苦的根源啊。而按照他第四首曲子里显露的心性儿,拣个青山卷白云的去处,把茅庵盖,有酒斟满,不管是绿蚁、碧沉还是菊花白,有粗糙却诚恳的食物被老妻倾其所有地端上来——无论蔗浆菰米饭、黄梁露葵羹,还是鸡黍、春韭、芦蒿、苜蓿,都蒸腾着白白的热气,鸡豕在侧,咕咕唧唧;老友对坐,举杯举箸,清谈,欢言,啸吟,和适时的沉默,哭也可以……跟你我感受的几乎完全一样啊:什么山什么水什么草什么木什么城什么国,什么俗不俗雅不雅,都可以商议、妥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和有没有那份恬淡得起的心情。喝酒喝茶也是这样了,是红酒是白酒是米酒是扎啤是茶水还是咖啡,鲜腴与否,自然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同桌对饮,以及那一刻的永恒。

    那样的欢宴,不要说谈的,吃进喝下的,都是一首首的诗呐。

    而院子里,葫芦之外,再种些菰蒲、葭、露葵、朝槿,以及木芙蓉、红蕖、海棠、杜若,如果勤谨点,加上风雨相谐,容易养得活,还大可另栽几株芭蕉、荼蘼、木樨、梧桐和梅……一树树红的、白色的、粉红色的花朵,有单瓣的,有复瓣的,也有单复瓣莫辨的……就这样,花开看花开,花落看花落,即便到了秋天,苹果树李子树上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子,就像花儿再度开放了一样,倒是真的无冬夏也无忧惧了,只剩欢喜。

    他说了这些,并在各种物累之中,特别强调了做官的风险。这固然有劝诫之意,但更主要的恐怕是他有切身体会。他在[南吕·一枝花]、[中吕·粉蝶儿]和[正宫·端正好]三支套曲中,把做官之难、之险,古代忠于职守的文臣武将不知此理的悲惨遭遇,“急流中弃官修道”的必要性,隐居乐道的自在放任和设想中天国秩序的美妙辉煌,都作了尽心尽职的描绘。他认为做官就好比“连云栈上马去了衔,乱石滩里舟绝了缆。取骊龙颏下珠,饮鸩鸟酒中酣。”还说:“想这荔枝金带紫罗袍,刑法用萧曹。”“鼎镬斧钺斩身刀,轻轻地犯着,便是天条!”“比着他有使命向门前呼召,吓的早吃丕丕的胆战心摇。”“若一朝,犯制条,凶星来到,一霎儿早不知消耗!”

    退隐山林之后就不同了:“两轮日月是俺这长明朗不灭的灯笼,万里山川是俺这无尽藏长生药篮,一合乾坤是俺这养全真的无漏仙庵。”装扮与环境是:“鹿皮囊草履麻袍,翠岩前、青松下,把个茅庵儿围抱。除了猿鹤,等闲间无人到。”生活内容是:“直睡到日齐高,白云无意扫。一盂白粥半瓢荠,饱,饱,饱。检个仙方,弄般仙草,试些丹灶。”“俺只会春来种草,秋间跑药,挽下藤花,班下竹笋,采下茶苗,化下道粮,攒下菜蔬,蒲团闲靠。则待倚南窗和世人相傲。”“不知俺闲乐陶陶,木碗柳瓢,乞化村醪。醉得来前合后倒,又带槽随下随高。都是教酒葫芦相与酬酢。归来醉也藜杖挑,过清风皓月溪桥。柴门掩上无锁钥,自颠狂自歌自笑,天地如我这草团标。”……这些形象具体的说辞,读来不仅没有任何重复之感,而且饶有兴味,警拔生动,音乐会自动缠上来,醉猫初醒似的,一点点,慢动作,伸开懒腰……喏,他喜欢用俗语、口语,几乎到了疯迷的地步,有的没的都要拐上一句两句。这使得他的作品流畅清新,活泼放逸,虽然有时难免略嫌生硬,霸王硬上弓,但生硬也生硬得可爱,全因他的热爱成痴。

    他的行文还有气势奔放,酣畅淋漓这一项,于此,在散曲作家中是堪与马致远相比的。像“谁羡他登金马上玉堂,碧油幕莲花帐;白鹿坡前元戎将,五更鼓角声悲壮。比及到凌烟阁上功臣像,经了些阔剑长枪。”“不如俺悠悠一溪云竹笋香,厌厌厌三月火桃花浪,纷纷纷千顷雪松花放。拾拾拾瑶草芳,采采采灵芝旺,来来来长生药都无恙。”……是啊是啊,官场上大家都争相跑马圈地,先占为王。你小草初一萌动,就被一场雨淋个透湿;你花枝刚要一颤,春风就会立马转寒要遏制你的春天……他将那白云苍狗的变幻说透了,将心里的大向往渲染得真如世外桃源般幽美无伦,今日不为明日忧还不算,甚至连“一钵千家饭”、“乞化村醪”的苦行生活也给描画得云淡风轻。

    他对这些布局清新、笔调圆匀的苦行生活的描述,后来都被称作了道情。

    道情是一种抒发道教思想情怀的散曲。而元代道情散曲的出现,是与金元间全真教的兴起密不可分的。元代社会前期的几十年间,科举取士废止,知识人追求功名的出路被堵塞,从而陷入了卑贱的命运不得超拔,生命如风中的干茎、匍匐树下的微蚁和遍地待剖的西瓜,任人宰割消匿无声。更可怕的是,处于较低位置阶层的人们不能发出自己和自己所属集团的声音,好像被没收了嘴巴和耳朵……这种极权政治像是很小剂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觉中毒杀了人自发独立的思想能力,也促使了元代知识人幻灭情绪的滋长,从入世、愤世,进而走向避世、玩世,也促使了元曲朝着全民皆痞的方向发展——所以,你不能怪为什么元曲作家几乎人人都有几首怪声怪气的摇滚风格存世:他既然不能像一名真正的战士幸福地死了、激动地死了、慷慨地死了、主动地死了,那么就只能苦笑着活着、无力地活着、嬉闹着活着、被动地活着。他灵魂的苦恼不能得到大宣泄,也就只能痞一痞、借道以为诙、或者去女人的裙子底下暂避锋芒。关汉卿是,白朴是,乔吉也是……大凡略有警醒的元朝知识人,莫不如此。

    而全真教的兴起,为元代知识人的隐逸思想提供了一条相对体面的退路。另外,全真教在元代文人中影响至巨,还因为全真道士与知识人原本就是一体的——全真祖师王重阳便是从“业儒”而入道的,全真七子则不是“儒流中豪杰者”,便是儒生,七真的弟子、再传弟子也多为读书人。所以,在元代,文士、隐士、道士的思想倾向与生活追求有着那么多的共鸣。文人们以全真教为寄托,无论是否真的去做全真道士,其实过的都是高卧林泉的隐士生活。社会从来都不养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而生活和艺术有无数的可能,更何况在一个谎言如雨口如蜜、失去诚信、失去文化和传统的时代?此种选择在当时几乎是唯一称得上洁净的人的出路了。虽然,那样艰苦选择的确称得上是一次跋涉,精神和肉体双重受苦的跋涉。

    他是一个选择这条跋涉之路的典范——由儒而宦、最后弃官入道。他的作品比那些从来没入过仕而一味求道的诗人们笔下更有一层深意在,那味道,没有一般知识人或伪知识人常有的粉子香,却仿如仙人宴坐初起的光华散去,以及怅惘袭来的清贵气,美雅冷静,跟俗世闹哄避出一段距离。

    跟他同样遭际的还有几个元曲作家。闲了我们会说到他们。

    作家小传:

    邓玉宾,其生卒年月、籍贯及生平事迹等均不详。元代散曲作家。邓玉宾是元代前期的散曲作家,本名不详,《道藏》说他姓邓,《道德真经三解》署名为“玉宾子”。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将邓玉宾列入“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中,并说他曾官“同知”。元明时诸散曲选本和曲谱,如《太平乐府》、《太和正音谱》、《北词广正谱》都有邓玉宾的散曲入选。

    隋树森先生辑《全元散曲》时,分列“邓玉宾”、“邓玉宾子”两人,其中“邓玉宾”名下有小令四首、套数四支;“邓玉宾子”名下有小令三首。而近人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谈到邓玉宾时说:“他的散曲现存小令七首,套数三首,散见诸选本中。”认为邓玉宾和邓玉宾子为同一人。

    邓玉宾的散曲散见于元散曲的选本。其中除两支套曲是描绘仕女们踢气球的欢闹激烈场面,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生活风俗画面外,其余10首曲子则或写浮生若梦,世事如云,劝诫人看破红尘;或将世道险恶与修道的愉悦作对照,警悟世人荡涤俗情;或描写修道人生活环境的宁静幽美与心境的怡然自得,启迪人一心向道。

    邓玉宾的散曲流传下来的作品很少,大都是道家警世之语,但词格却很高。所以,明初人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评其曲如“幽谷芳兰”,也是赞叹他的散曲意境的超脱与辞句的飘逸。其行文气势奔放,酣畅淋漓,堪与马致远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