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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关汉卿——风中之旗
    在他身后三百年,西方的关汉卿——莎士比亚才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把我们惊醒,而他,行进到我们这里时,醒了已经足足有七百年那么久,还一路歌唱,仍旧精气神十足,眼睛也没眨一眨。

    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抵达的。他好像从古书上一骨碌翻下来,顺着弯弯曲曲的曲笛声,抄了秋天的近路,一夜之间来到了七百年后的这个冬天,我们的门外,赶在一点比一点更黑下来的黎明前,一家挨一家敲着窗子,通知我们去看他的戏。

    演出的时刻循例就要到了。我们将看到:大幕拉开,主角儿登场。到今天,他仍然是那粒响当当的铜豌豆,四击头,一亮相——每次倾情出演的最后,他都会在那里一动不动杵着那个名字叫做“不合作”的亮相,仿佛听不到台下雨水一样溅落的掌声,以及场边场记一次比一次焦急的落幕提示。

    他爱他的制作,如同爱他的时代——恨也是爱。

    就这样,他将易、诗、书,春秋、周礼、礼记、四书……掰碎了,揉进了大白话,惊得学究们一个比一个脸黄心酸……要知道,那时的散曲还是千娇百媚宋词小姐的嫡亲妹子,莺莺燕燕,猛不丁,一个红脸庞身坯壮、脂粉尽去的姑娘来到,粗声大嗓,天籁一声,喝断了小姐妹的温软咕哝,一时间不由得不让许多耳朵起了幻听。

    随之而来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詈言、责骂,劈头盖脸砸下,比板砖更硬。

    比板砖还硬的,是他的骨头。他“不务正业”,精通市井瓦舍流行的插科、歌舞、吹弹,咽作能多种技艺,同样,他也不是一个规矩的写作者,俚语村言,随时拿来为我所用,还得寸进尺,加进了偶尔的嬉皮嘻哈,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故意悖离几下既定的美感。他本人呢,还正是叛逆期的少年一样,也说不上崇高,更分不太清吓死人的、“三教九流”之间的区别,只要有时间,他就跟担担子荷锄的票友一样,粉墨登场,亲自勾脸彩唱,唱那些杂剧——那其实就是元朝的大众电影。就算走在大路上,也有时停下,破瓦碎石,随便拾取,一笔荡开,书写淋漓,接下来,一条龙似的编写曲子,最后用HIP—HOP的节奏,跳起街舞,吼吼哈嘿,给路人演绎着散曲——那其实就是元朝的通俗歌曲,唱了花中消遣,更唱了酒内隐忧: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鞫、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他低低吼着,如同一只笼里的虎。

    他咿咿呀呀呀唱着忿着的,是一个怎样的“黎明”啊,怎样空前黑暗的时刻——入主中原的元蒙新贵对汉文化和汉儒采取仇视和排斥的态度,取消科举制达78年之久,将知识分子打入四等十级中的最底部(“八娼九儒十丐”的说辞就是那时流传开来的)。同时,还对知识分子实行高压政策,法律规定“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诸委撰词曲诬上,以犯上恶言者,处死。”科举制度的废止,堵塞了既定的“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已经几乎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噩梦了。这还不算,普天下的法器尽毁、道德沦丧,使得这些处在卑微的社会地位和岌岌可危的处境下的关汉卿们彷徨郁积,无所依傍,心里有呐喊,却无力相回应——在英雄轻易地死于小人之手的时代,谁来救天下苍生?谁?

    没有,似乎没有谁要到来,振臂一呼,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他的心开始冷硬起来,面目上更加多了些峻切不吝,手下更加多了些玩世不恭。

    他也不记得了自己的曾经抱负——救是救不得了,浊世滔滔,大水漫漶,好像人人只有张着空洞的眼睛、暗自自危的份儿。

    他开始嘻嘻笑着,只如这眼前的日子,入眼心里觉得是好的,就是好的,也就罢了。也许,这世上的一人一物一花一草乃至一家一国自有它的定势,苦乐在于自已的心。

    于是,他写快活,也唱快活,把兀自快活、没有未来的生活说成“我家生活”,无牵无挂,只愿愿一醉不起,成风成尘,化灰化烟:

    “这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他也昏天黑地地恋爱,送别一个又一个的好女子,她们也送别他。偶尔的含蓄蕴藉,曲子好听得教柳永的《雨霖铃》从此不能专美于前:

    “飓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深沉院宇,蟾光皎洁,整顿了霓裳,把名香谨爇;深深拜罢,频频祷祝: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

    ……

    他的名号在坊间越来越大,被人们异口同声认为“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他手下温软和嬉笑的曲目越来越多,相反地,心上的冷硬和面上的峻切也越来越多,都快结了冰。叫人担心,“无牵无挂”总有一天会“咔咔”崩塌,决口出来,摧毁一点什么。相信吧,暂时的不铺排它们,自有他一时的恐惧和靡弱,以及——还没有准备好。

    不可能永远无牵无挂。是的,那些“无牵无挂”已经在冒着烟,发着热,一枚一枚挂了弦的手雷一样,掷过来了——

    他用他的唱,炸了一张“百丑图”:权豪势要、皇亲国戚、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衙内公子、商贾市侩、帮闲无赖、**嫖客、流氓地痞……从上到下,由这些人织成的那张大黑网,正在捕掠着一个个弱小无辜的生命,使他们、也使自己失去了生存依据——高度腐败、目无法律“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的鲁斋郎(《鲁斋郎》);草菅人命、“我是个权豪势要之家,打死人不偿命”、“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的恶霸葛彪(《蝴蝶梦》);横行乡里、色胆包天“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的杨衙内(《望江亭》);仰借父亲权柄、玩弄女性的官僚子弟周舍(《救风尘》);十恶不赦、逼女为娼的老虔婆李氏(《金线池》)……

    他自顾自唱着,急急地走着,唱美,更唱丑,一直到了须发皆白……那一年,我们要说的那一年,他已经过了七十岁。

    一个人过了七十岁,其实几乎已经什么也不怕了。这个当儿,他正有些累,差不多想归隐,真的去“闲快活”一阵子了。谁知道,就在这个弦子渐松时候,那一年,他遇到了一生的知己:朱帘秀。

    她是个唱杂剧的,一个出入行院的“戏子”,姿容姝丽,驾头花旦软末泥等,一应演绎到臻于神妙。她不甘下流,也写的一手好散曲,流转自然,透着纯真:“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冬季会黎正卿分司席上。开年近,酿酒醇,是谁传竹边梅信?小斋中主宾三四人,旋蒸来醉乡风韵。”

    是因为才华么?他和她几乎一见钟情,虽然分明晚了,到底见到,且钟情。也算上天的怜惜一种。

    他和她之间的情愫,一定就是爱情了吧?看这一只他曾赠她的曲子[一枝花]:

    “轻裁是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

    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萧萧,恨的是筛曲槛四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相见。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温暖清新,如空山雨后。读起来是不是有些心动呢?

    虽然也许,因为这个那个,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他们并没有明确表达什么。谁知道呢?

    但他写一出、她演一出,每一出戏怕不就是每一封不短、不间断的情书?从他流向她,从她流向她,婉转澎湃。每一封情书都几欲张口告诉彼此:我为什么想和你一起度过一生。

    即便这“一生”其实也就是“半生”和“残生”,是要当成一生来过的——上天总要这样来安排,让你对身边一众聒噪视而不见,却听得到他前世传来的微细呼唤。这种神秘的认知几乎根本不用语言来传达。

    我们可以美好地期许:他们做成了彼此真正的爱人。跟我们同样羡慕过的苏东坡和王朝云、赵明诚和李清照,以及萨特和波伏娃、缪塞和乔治·桑一样——那些一对一对天生的璧人活该生下来就在一起。

    于是,在他和她共同目睹了一个苦命女孩子的遭遇后——那是怎样的一个不吐不快的故事啊。为此,他胸中的愤懑熊熊燃成了一蓬野地荒草,烧掉了他最后一点的恐惧和靡弱。据说,这一对爱人之间在“你敢写吗?你敢写我就敢演!”、“你敢演吗?你敢演我就敢写!”的相互信任和激励中,一个力量分蘖出两个力量,开出最绚烂的花朵,纯银一样的百合花,少女的裙子一样,勇敢绽放,承担了热腾腾的血腥——这个羽翼已丰的歌唱战士,他将所有的铠甲都穿在身上,去到地雷阵里,趟响了《感天动地窦娥冤》,淹尽前古。

    唉,她演了他的温山软水《蝴蝶梦》、《调风月》和《西蜀梦》,当然也演了他的铁骨铮铮《窦娥冤》。它们先热后冷,煅打,淬火,像一剂一剂钢铁之城的黏合剂,比骨肉比血更有力,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融合了两人最美好、最清洁、最精粹、也是最清贵的一部分,使彼此完整,合流走向开阔和汹涌,直到《窦娥冤》,他们的生命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最美的光华——他们奔向了海洋。多么雄强!

    喏,我们说他和他的曲子,绕不过去《窦娥冤》。就是他把严严实实的华衮撕掳殆尽,一片一片剪开,复制,扫描,蘸着自己汩汩流淌出来的血迹,活画出元代惊心动魄人间惨象所借助的那个女孩,她的故事。

    没错,如你所知,他因为决意不肯听从某些要人的建议,修改它的结尾成欢喜大结局,和他的爱人一起,被扭送监狱。最后的结局我们并不明了,但足可想象。

    他唱了些面貌漂亮极了气质也相似极了的小曲,原来都只是为这一个旷世大曲做的铺垫。它凝了沙场的沙,爱河的水,泪光和血珠儿,那些活的、有生命的东西,美得猎猎有声。

    这中间的岁月,整整的七百年,年和年并头连尾,滚滚来去,他都不管,这个披荆斩棘的写作者,硬是扛着不死,以一粒不变的、铜豌豆的姿态,锐利,光亮,不肯生锈,擎着这个五彩斑斓的旗子,呼号、演出,向前奔走——是的,是双手高举,对我们捧献了他的真心。他的爱人跟随他,学着他的样子,捧献真心——那样子无比明媚。

    他擎了一片霞,在风里,飘扬着白发,一直向前奔走,来在七百年后的这个冬天、我们的门外,赶在一点比一点更黑下来的黎明前,一家挨一家敲着窗子,通知我们去看他的戏,他和他的爱人——他的战友——为之付出许多、以至泼上一生热血的戏。

    那些戏注定会被一直唱和听下去,只要人类不从这个星球上消亡。只要人类不让这个星球消亡。

    我们将凭票入场。

    作家小传:

    关汉卿:(1225?—1300?),元代作家“第一人”(见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中国的戏剧和散曲大师,在1958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提名为世界文化名人,对后世文化影响深远。名不详,字汉卿,与已斋叟;大都(今北京市)人,其户籍属太医院户,但尚未发现他本人业医的记载。金亡时,他还是个少年,入元之际(1271年)大概已年近半百。至元、大德年间,他活跃于杂剧创作圈中,和许多作者演员交往,还“面傅粉墨”,参加演出,成为名震大都的梨园领袖。他曾南游杭州,撰有《杭州景》套曲,其中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句,可见在元灭南宋、南北统一之后,他还健在。他还创作了《大德歌》十首,其中有“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等语,《大德歌》是当时刚流行的小令,可知他的创作活动,一直延续到大德初年。

    关汉卿一生创作散曲作品今存小令50多首,套数十多套;所作杂剧,多达67种,今存18种,即:《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望江亭》、《蝴蝶梦》、《金线池》、《谢天香》、《玉镜台》、《单鞭夺槊》、《单刀会》、《绯衣梦》、《五侯宴》、《哭存孝》、《裴度还带》、《陈母教子》、《西蜀梦》、《拜月亭》、《诈妮子》。其中若干种,是否为关汉卿原作,学术界尚有争议。他的剧作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等,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