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6-15

    我已经作过结束这本日记的决定，但刚刚收到的一封来信让我改变了决定。信是向振教授发来的，他说李晓铮那一届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在今天举行，她的毕业论文题目与我们在岛上的经历有关，希望我能来听一下。

    信是昨天收到的，我们从那边回来以后，除了亲人以外，不得与任何人联系，向振教授只能通过写信的方式通知我。信先被送到团领导那里，他们检查后才转交给我，并告诉我他们已经批准了里面的行动。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她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做。一个在岛上作了那样研究的人，学校完全可以破格授予她学位，答辩根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东西。即使拿不到学位，也完全不用担心以后的工作什么的，我相信不管什么学科，最重要的都是从业人员的实际经验。

    或许她解决了于医生和向教授没有解决的难题，这个解决办法又有必要向外界公布，于是毕业答辩就成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棕榈大学的优秀学生很多，几乎每年的答辩都会吸引众多媒体的目光。我去找于医生讨论的时候，他说他也收到了向振教授的邀请，不过上级认为他的研究尚处于保密阶段，暂时不宜出席。

    他认为我应该去，因为不久后我就要去执行一项任务，这项任务需要我重新进入那个地方。李晓铮的研究报告中，涉及到大量怪物习性的研究，对我会很有好处。

    既然有了这样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作这些日记的结束吧。

    我来到棕榈大学的时候，是一位教授接待的，以前没有见过他，听说是一位德高望众的前辈。他说最近计划到岛上进行考察工作，希望先听听我对这个计划的意见，我没跟他多说什么，只是建议他最好不要去那种地方。我们在飞鹭花园里先后有四名普通士兵、两名特战队员和一名准士兵，但现在只剩下两人，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从那里逃出来。

    棕榈大学由两个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设在岛上的本部校区，本部校区又分了几个分校区，另一个就是设在集贤区的分校。我以前到本部校区去过，那几个地方都非常漂亮，各分校加起来足有三万学生。相比起来，设在集贤的分校就寒酸得多，听说只有三千上下的学生，而且只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院系。

    在疫情爆发以后，本部校区已经被毁灭，逃出来的只有十几名学生和两位老师，李晓铮是唯一逃出来以后又回去的。现在所有活着的人都在集贤分校那边居住，答辩也将会在那里举行。

    这可能是一次盛会，答辩的地点在分校的学术报告厅里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报告厅，它简直比我们团里的大礼堂还大，至少能容纳上三千人，据说以前本部校区的老师来讲课时经常安排在这里进行。但就是这样大的报告厅，里面还是全部坐满了，就连座位中间的道路上都站满了人，有学生，有教师，有记者，有领导，有外国人，有不相干的群众……总之各界人士都到齐了。

    答辩会定于十点钟进行，向振教授帮我在第三排安排了一个座位。真是感谢他的慷慨，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想我连挤都挤不进来。当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时，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是上午九点五十分。

    李晓铮坐在讲台前面的角落里，慢慢地翻看着她的论文，很多记者想挤过去采访她，但都被保安赶开了。她对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反应，我想她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十点钟，答辩准时开始。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的答辩论文题目是《多种智慧生物并存的可能探索》。在今年五月至六月的时候，我到东明岛上作了一次考察，那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我们暂且叫它第二智慧生物。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上，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智慧生命，而且从智慧主宰世界的角度来看，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可以驭役我们，圈养我们，然后吃掉我们……”

    “在我对岛上的第二智慧生物进行考察以后，发现它们拥有与人类相同机理的智慧，尽管这种智慧还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它们的出现是基于一种极其特殊的原因，根据著名医学家于金河先生的研究，它们的大脑遭到了极其严重的破坏，这导致它们的智力水平与我们相差甚远。但不可忽视的是，它们的智力发展拥有代际递增的规律，所以尽管我们现在看不到能与我们匹敌的智慧生命，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将来也看不到。”

    “我的论文内容主体部分有以下几个部分：1、与第二智慧生物接触的实际经历；2、与于金河先生的交谈实录及总结；3、第二智慧生物的未来发展趋势探索；4、人类发展的一些思考。”

    接下来，她讲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基本上都是她在岛上的经历。这些在笑磊大哥的日记中都有记载，但我没想到她讲出口的竟然那么流畅，我想这本日记的结局由她来写或许更好一些。

    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听她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即使是在部队里，也很难得会有这样的静谧，我们都习惯说上一两句话的，每个人的一两句汇成全场的蜜蜂响。到这个时刻，仍然没有人退席，简直就像是开歌星的演唱会，现场的都是超级粉丝。

    “我最后的一点思考，供各位作参考：在本次疫情爆发的时候，政府采取了极其得力的措施，将岛上通往大陆的各条要道炸断，使得疫情仅仅被局限在岛上，这一措施极其明智。但我本人认为，我们在那时有更明智的方法可选，至少那时有一些措施发挥了帮助疫情肆虐的作用。

    “在疫情最初爆发的时候，我们即采取了压制手机信号、中断网络等方式，断绝了岛上与外界的一切联络，从而在大陆引起了普遍的恐慌，目前情况仍在继续。随后我们派船到东明岛去营救生存者，但却没有作出详细的规划，而是让所有人都到海滩上集合，这导致迅速爆发的疫情影响到了至少达数十万人，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政策性灾难。

    “我是个生物学的学生，对于社会学的研究并不深入，但我请各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对岛上的情况不甚了了，我想这就是大家来听这次答辩的原因。应对一种生物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它们，但我们只从某些学者的只言片语中，获得这些怪物可能拥有的习性、特性，却不能收集各界人士的体验记录，这是否一个重大的缺憾？

    “我的论文到此结束，请各位老师提问。”

    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师举起了手，他的问题是这样的：“你在论文中提到与于金河医生的谈话，里面说这种病毒会逐渐地消失。我想问一下，如果以后有类似的病毒出现，是否意味着它也有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李晓铮很认真地回答说：“自然界的生物经历了几十亿年的进化，作为这几十亿年之后的统治者的人类，我们的身体潜能到底有多大，至今也没有人能够研究出来。我想这应该用于金河医生曾经提出的以空间换时间理论来解释，如果不考虑人类的损失，听任无数人死去的话，我相信这样的结局会出现的。但我们能不能承受那样的损失？我想是不可以的。”

    第二位老师提的问题是：“我想问下李晓铮同学，如果再有一次类似的疫病爆发，你认为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解决它？”

    李晓铮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想也许隔离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将可能患病与未患病的人区别开来，将会是我们做这些事情的一个阻碍。我在论文中已经讲到，岛上出现的最新一代怪物，其外表、智力已经极度接近人类，我们不能肯定下一次出现的疫情中，会不会直接出现与人类无异的生物体，所以这个问题我真的回答不上来。”

    第三位老师显得多少有点八卦：“我想请问你在岛上遇到的对你影响最深的人是谁，他影响了你的哪些方面。”

    她摇了摇头，眼睛向远处望去，然后落下了眼泪。那位老师看到这种情况，急忙说这个问题她可以不回答，她对那老师表示了感谢。

    于是这个问题跳过去，第四位老师提问：“我的问题是，第二智慧生物的社会属性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大脑被破坏以后，怎样重新获取这种属性的？”

    这个问题显然很困难，属于于医生的研究范畴，但她还是回答了：“这个可以用智慧的代际递增来解释，当病毒侵入人体时，人体会产生相应的抗体与之对抗。病毒从一个人的身体传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时，原有血液中的抗体会随病毒一起进入，原有抗体与人体新产生的抗体叠加在一起，就会使病毒的作用不断减弱，它们对人体的破坏也会减少。随着这种趋势的发展，它们对人类的脑部可能只有极小的伤害，从而保留社会属性。”

    按照答辩的规程，只有三个问题。显然老师们并不是很在乎她的回答，倒是对那篇论文更感兴趣一些。在主持人宣布答辩结束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喊着说要问问题，也许是她的经历实在太珍贵，大家都想了解下岛上的事情吧。

    随后李晓铮想走前门离开，但那里已经被记者与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看来她注定是挤不出去了。保安们试图把外面的人赶开，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大家只能在这里面继续喧闹。

    我们从岛上逃出来以后，各自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彼此间的联系方式，我想去找她要一下。凭着军人的强健体魄，我奋力地挤开那些文弱的身体，一步步地接近了她。但就在我打算跟她说话的时候，保安们终于在前门弄出了一条小道，让她勉强可以通过，我与她又失之交臂。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离门口三四十米的地方有一辆奥迪A8，那就是我们从汽车城开出来的。她朝那辆车走去，手里牵着个小女孩，我想那就是珊珊。后面有一大群人在追赶，其中有不少记者，显然他们已经厌烦了别人抢他们的新闻。

    我实在挤不出去，眼看着车子已经开动，只能拼命地对她挥着手，希望她能在倒车镜里看到。万幸之中，我看见车子缓缓停了下来，然后她下了车，朝我这边看着。我确信她已经注意到我，就继续努力地向外挤。

    花了有五六分钟时间，我才从这喧嚣的人群中逃离，回头时看见最后提问的那位老师已经开始讲话了。学校早就想到会有这回事，所以给那位老师安排一次讲座，免得大家都去追赶李晓铮。

    珊珊静静地坐在副驾上，手上捧着一本连环画，不管外面吵成什么样，她始终没有抬一下头。我想这些记者的眼力真的太差劲，作为从岛上逃离的年龄最小的孩子，她拥有着极高的采访价值，可惜他们全都视而不见。

    离开东明岛以后，珊珊不愿意跟靳强在一起，李晓铮就一直带着她。我听向教授说小丫头已经闹腾过很多回，说要去找笑磊大哥。李晓铮最近还没有登陆的打算，也许她已经害怕了，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看到笑磊大哥的死状。

    我以为有一阵子没有见面，小丫头已经把我忘掉了，但她在看到我时，却大声叫道：“凯旋叔叔好！”

    我笑了笑，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给她，那就是专门给她准备的，我想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都会喜欢这种东西。她很兴奋地接了过去，剥开糖纸后放在嘴里不停地舔着，还对我笑。

    “小孩子不能多吃糖，你们怎么都喜欢给她买这些……”李晓铮抱怨了一声，“前几天向教授过来的时候，也给她买了一大袋子这种糖。”

    我们打开车门进去，不再理会外面的记者。进到车里面才发现后面也坐满了，刘功成、申芳、张雅都在，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也许是张雅或者申芳谁的男朋友。我只能坐在前座，把珊珊抱在怀里，这才挤了进去。我得说这辆奥迪A8的确是酷到了极点，当初把它送出去的时候，我都有点不舍得。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他也是学生物的，叫陆波。”李晓铮朝后面努了下嘴，她说的应该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生，“这位我就不用介绍了，报纸上常有他的名字。”

    “幸会。”我没回头，我想我对他有点敌意，那个名字我并不陌生，笑磊大哥跟我提过。

    他也回了一句：“幸会。”

    李晓铮看出我们脾气不对，并没有多说什么：“去第一食堂旁边的小餐厅里吃点东西吧，我以前常去的，那里很安静，我们在那儿聊聊。”

    “你安排吧，我不了解这儿的情况。”我漠然说。

    陆波点了下头，没有搭理我，显然他看不上我。刘功成他们几个也没说话，

    “你们能不能都下去？把陆波留下来，我有些话想跟这两个人说。”我冷冷地对刘功成他们三个说，实在很不喜欢他们。

    他们听从了，看来已经意识到那次行动的失误。从那座楼里逃出再多的人，也比不上宋明一个人的生命重要，他是我们的指挥官。

    我们找了一个包间，挺干净整洁的地方。我本以为这是岛上生存者的聚餐，没想到他们早就安排好了，只是想给李晓铮庆祝下毕业。我记得以前上岛的时候，曾经在本部校区的一家餐厅里吃过些东西，那时的布景就像现在一样。

    我想对她说很多话，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有点木讷地讲着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团里已经把我的职位升为连长，A连的一切事务由我来负责。前一阵子我递交了入党的申请书，组织上也批准了。我已经决定和林雪结婚，明天就会去领结婚证。另外于医生最近的行踪很诡秘，他在房间里的时候，一定会把门反锁起来，而且那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点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她心里难受，不过这种难受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就像一个亲人突然间离世，我们会多少有点不习惯，几年后就不会再想到他。陆波的出现会多少弥补她的伤痛，笑磊大哥不希望她的后半辈子时时刻刻地想到他，如果陆波品行不错的话，可能是个好的替代。

    最先端上来的菜是岛上出名的水煮活鱼，这时她才说了第一句话：“尝一下吧，我们学校这道菜做得很好，可惜那些厨师……”她摇了下头，脸上是无限的惋惜。

    “嫂子，我这次来学校里，一个原因是我收到了学校的邀请，另一个是部队里面有了新的计划，打算派一支小部队登岛建立一个基地，开展另一项研究活动。”我想到了自己需要讲的东西，领导说这些是机密，不过部队稍一有动静，敌军就能收到警报，实在没什么秘密可言——这是我们通过对敌台的监控得出的，他们对我们太了解了。

    “你们什么时候去？”她装出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给小珊珊剔着鱼肉里面的骨头。

    “就在这两三天吧，我们这里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很快就会有消息。”我犹犹豫豫地讲出这些，但并不是因为怕泄露机密，“这次登岛的时候，可能会遇到他，你想我……”

    “最好能带他回来，如果不行只能那样了。”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但不知为什么，她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说我信，他的确可能回来了，也许因为什么要紧的事情不便露面——不想让她失望，笑磊大哥的确回不来了。

    上次在岛上执行任务，之所以出现那么多惨死的场景，完全是因为我们分不清楚感染者与健康者的区别，等到我们能分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现在我们已经能分辨它们，而且了解它们的大致习性，营救行动会很顺利的。

    “还有一件事情，嫂子……”我想了一阵子，看她的脸色并不怎么难看，就大胆说了出来，“笑磊大哥说，希望你别把他放在记忆里，你尽量忘掉岛上经历的一切……”

    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然后用极其镇定的声音告诉我：“下次看见王笑磊的时候，你也告诉他，如果他没死我就踹他死。”

    我笑了笑，说一定带到。

    在我们说这些的过程中，陆波就那样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不说。我很奇怪这小子来这里干什么，如果他想知道岛上的情况，不应该是这样一言不发啊。

    “秦连长，你们登陆以后，我也想过去作下考察，你看……”在我和李晓铮无话可说的时候，他打破了沉默。

    我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把早就想问的那个问题讲了出来：“你们的关系确定了？”

    陆波笑了：“没有，不过我想快了。”

    李晓铮打断了他：“除非我知道笑磊的死活，要不然永远都不可能。”

    我点点头，人如果长时间不见面，感情就会逐渐变淡，我想笑磊大哥很快就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的。再说眼前这个陆波的情况还算不错，也许他只是运气不好，让笑磊大哥横插了一杠子。

    我同意了陆波的请求，但告诉他我需要领导的批示。当我看李晓铮的时候，她低声说让我们先去，如果有笑磊大哥的消息，她就会马上登岛，要不然她希望留在大陆上休养。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因为我们这次登岛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肯定不会有问题的。这时珊珊大声地泄露了她的秘密：“阿姨肚子里有个小妹妹！”

    我惊奇地看着李晓铮，她有点羞涩地点了点头，说她只是怀疑有这种可能，医生还没有确认。然后我看到陆波的脸色大变，就好像世界末日已经到来——我说不清楚自己是幸灾乐祸还是为笑磊大哥高兴……

    不管怎么样，我想这是个好消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好消息。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