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无力地跟在老爹的后面，任沸沸扬扬的雪花飘击全身，模糊视野。身旁步伐匆忙的行人不停地向我们父子俩投来不屑一顾与冷漠的眼神，好像在看两只沿街乞食的流浪狗，这让我感到异常难过。要不是手中这些少得可怜的年货是老爹辛辛苦苦挣来的汗水钱，我早就朝着他们的头砸了过去，他们的眼神让我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宝宝快快走，跟妈妈回家去过年咯，妈妈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的就等着赏上门讨口的叫花子。”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少妇走过我身旁时，这样对她的儿子说，同时还瞅了我一眼，这让我感到忍无可忍。这分明是在挖苦我从小就失去妈妈，也是在嘲笑我手中少得可怜的年货，她想把我活活气死来讨她的儿子欢心，这女人太狠毒了。

    俗话说，再毒也毒不过女人心，这话一点也不假。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井水不犯河水，她却要偏偏喊着我的绰号和她的儿子说话，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于是我狠狠地盯着她的宝贝儿子，我要用凶狠的目光来复仇，我要把她的宝贝儿子吓得天天晚上做恶梦，尿夜床，拉夜屎，我要让她的宝贝儿子为她不负责任的言语付出惨重的代价。

    直到她们娘儿俩的背影被漫舞的雪花湮没，我才回过头来，这时我已经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得微笑的理由。我想，这女人一定是个臭三八，那个小兔崽子一定是个找不到老爹的小杂种，她看到我们父子俩心里就不自在，看到我们父子俩长得这般相像就浑身不舒服。我和老爹都是那样的瘦，那样的黑，穿得那样的破，走得那样的垂头丧气。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只需瞟上一眼，就会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那个黑小子一定是那个黑老头的亲儿子，绝对没有半点掺假的成分。于是我继续微笑，我为老爹的尊严和王氏家族的正统血脉微笑。

    “娃娃，过年是个大喜的日子，应该开开心心的，多笑笑。”老爹对我的微笑很满意。在他看来，我和别人家的娃娃一样，逢年过节都很开心。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思想在这几个月已经被迫成熟，我对人生的看法是那样的悲观，那样的消极，我的心灵已经开始破裂，并且长出了仇恨的种子。想到这里，我痛得颤抖着的心在一瞬间被苦水淹没，我竟然想哭泣，痛痛快快地哭泣。

    “嗯，正是这样，老爹，你说得很对，新的一年已经来临，旧的烦恼已经远去，很多人正在歌唱着春天的故事。”我继续微笑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我不想让老爹看到我情感变化的蛛丝蚂迹，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多多少少明白一些事理。所以不管我的心有多痛，我还得笑，麻木不仁地笑。此时的笑是那样的牵强和辛酸，如果撕掉伪装，这笑就比人世间任何情况下，任何一种哭泣都要悲哀。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我和老爹一个劲地跺着脚，不停地抖落满身的雪花。那抖落于地的雪花久久不肯离去，不知它们是喜欢屋里冰冷的地板，还是留恋那份破落的寒伧。老爹轻轻地咳了几声，随即找来扫把和铁铲，把屋里的雪花一股脑儿扫到铁铲里，端出门外。老爹一使劲，雪花就远远的飞了出去，那些雪花很快又回归自然，与它们的兄弟姐妹老妈老婆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老爹走回屋里，呵着一团一团的白气对我说道：“娃娃，过了今天，你又长大一岁啦，爹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你一年到头平平安安的就好。你看别人家的娃娃都穿上了新衣服，爹也想给你买一件，可是这么久没给你买过衣服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爹就给你几块压岁钱，你自己去买喜欢的新衣服穿着，像像样样的过个新年。”老爹说罢，走进他的卧室，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回来在我的面前缓慢地展开，露出一叠看上去厚厚的票子。

    我定睛细看那叠票子，外面十几张十块的，中间有几张五块的，再里面就是一块的和两块的，最里面还有五角的。老爹先从外面拿了六张十块的，再从中间抽了一张五块的和一张一块的递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拿着吧，六六大顺，不要乱花掉。”看着老爹伸过来的枯枝一样的手，我的心如刀绞一般，阵阵巨痛之后，不争气的泪水就流了出来，连珠似的滚落到地上。看着老爹手上那些还残留着鞋油印痕的旧钞票，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娃娃，是不是嫌爹给的钱少？你看看爹也没剩几个钱了，今天买年货用掉九十八块，现在手头上就这么点钱，哎！这几天好多人都穿上新皮鞋，生意又有几天做不成。这年关的，谁不愿开开心心的去玩耍，还提着一双破鞋满街跑。”老爹一边说着话，一边哀声叹气，冷眼瞟着手上的钱，显得很无奈。我也看得清楚，那钱虽然还是那么厚，可大部分都是一块两块的零钱，根本就没有多少。这时我想起被我在网吧花掉的那两千多块钱，要是那些钱还在，那该有多好。想着想着，我流出的泪就由伤心的泪变成了悔恨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嘀嘀哒哒，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