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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煤火炉与母亲床头只隔一架纸糊的竹栅屏风,其谈话,卯生与母亲都听得十分清楚。这时,母亲正喝着卯生喂的开水。喝毕,她轻叹一声,语气平和而又十分清晰地接过楚天的话说:

    “好哦,咋要说这些话呢?就不担心我死之后,娃子们害怕呀?不过你们放心,我死后,一切都会很平静,相信我是不会回来妨碍自个儿亲人的……”

    “妈!”卯生急切地阻拦住了母亲,“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

    火炉间的人,都忍不住为卯生命令式的“不准你死”而发笑了。母亲也在笑,笑得微弱,由衷,悲怆,而又带有甜意,似是幸福。

    卯生不时盯着窗户,天快黑了。他想,这一天就要平安过去了。送走这一天,母亲就能再活十多二十年,这该有多好呀。母亲应该万岁!十多、二十年是短了点儿,但与现在相比,那又是多么难得和珍贵的时间啊?十多二十年中,自己将再享受多少母爱,这个家又将增添多少温馨和变化……卯生有些陶醉在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煤火炉上煮的一炖钵子米汤,楚天有事无事搅了几个小时,仿佛生怕米粒不彻底溶化似的。直到惊蛰第三次闹饭吃时,父亲才说该吃饭了。卯生并不想吃饭,他想的是紧守母亲,坚持到天黑。

    这时的他,尽管读过很多书,在何家沟人眼中,确也算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了;然而可惜他徒有虚名,纯是草包,竟然不知自黄帝纪年起即有的十二时辰中的子、午分界线,真正结束一天须过子夜十一点。而他此刻想的只是坚持到天黑,就算渡过了二月二日这一天,就能让母亲劫后余生,再活十多二十年。

    这时候,已经端起碗的父亲一叫再叫卯生去吃饭,狗娘养的白麻子也在帮腔,同时母亲也催。

    卯生于烦燥中犹豫着。他再看窗,天已经算是黑了。如果不为省煤油,该是点灯的时候了。他心情不由顿显一丝轻松。当母亲再催他时,他终于带几分无奈似地起身去端碗。

    饭是玉珍盛好放在桌上的,卯生端起碗,挑了两筷子菜,即转身向母亲床边走来。

    可是,宛若五雷轰顶!

    一切都晚了。就是这三五十秒钟,仅仅就是这三五十秒钟,母亲居然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惊叫一声,碗丢了,脚烫了,他毫无察觉,扑上去摇着喊着,凄惨的呼叫声,那声音尖利妻怆,震得满屋回音,他却再也喊不应母亲了。母亲面容庄重平静,嘴唇微张,两眼紧闭完全像是睡着了。

    卯生忽然想起人工呼吸。他趴下去,忘了用沙布,也忘了整个世界,捧起母亲的脸,口对口地拼力地做着人工呼吸。他一口紧似一口,完全是一种抓天抓地似的急切心情。

    然而,母亲像是被谁生扯活拉般地拖走了,再也不肯转来了。

    一阵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卯生晕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母亲对面床上。昏弱的煤油灯光下,第一映入眼帘的竟是白麻子的背影。他爬起细看:白麻子正手托一块鸡蛋煎饼,热气腾腾,厚有半指,大如小碗;她侧身扭头的,伸出长长的胳膊,像是怕见瘟神似的,猛一下将蛋饼扣在母亲嘴上。

    卯生一愣,顿觉那鸡蛋煎饼改变了母亲自然安详的遗容。他陡生反感,深深觉得白麻子这是故意侮辱母亲形象。不由一股无名火起,他忽地跳下床来,圆睁双眼地问道:

    “你这是做啥?”

    “幺婶痨病,怕传染。”

    “你!你凭啥说我妈是痨病?你是医生还是神仙?”卯生气得浑身发抖。他此时并不知道农村人称之的所谓痨病就是后来的肺结核病;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就是这种病。反正他觉得“痨病”一词非常刺耳难听,这难听的词句不应该强加在他母亲身上!忍无可忍中,他一把抓起母亲面部的那块蛋饼,直朝麻脸狠狠地砸去:

    “去你妈的。送给你吧!”

    避之不及,那块煎饼正好不歪不邪,不偏不倚地扣到了白麻子嘴上。她扒拉下煎饼,居然连声“好好好”,又大度地撇了撇嘴,忙着干别的去了。

    有人为母亲沐浴,穿衣。可怜的母亲辛苦一生,如连嫁时衣服也算上的话,虽多,却全是旧的。如今她撒手人寰,驾鹤西去时,家人能让她“风光”的,能为她套在外面的衣服,唯有卯生年前做的那套廉价衣服了。睹物兴情,卯生又次大哭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母亲做的第一套衣服竟然成了送终寿衣。回想母亲平时的音容笑貌,回想母亲走过的人生道路,他不禁更觉心如刀绞:天哪!母亲一家两代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含辛茹苦养大的这么个儿子,仅为落得尽这点点儿义务,尽这点点儿孝心吗?难道天下母亲养儿仅为此?

    他深深感到天理不公。他知道母亲的死不是什么“天不假寿”,更不是什么“寿终正寝”,而是因为家穷,因为他做儿子的太无能而未能有效治疗。想来,母亲不仅精明贤惠,而且知书达礼,心胸豁达,堪称一代才女;她不应该年仅五十就这么过早的离开人世呀。他心痛得像被人插了一把刀。

    卯生从人手中接过准备为母亲穿在最外面的那件新衣服,一针一线拆开上衣的脚边,再叮嘱人从里边衬垫一飞边;这样算是加长了大半寸,勉强可以罩住里面的旧棉衣、不露红脚边了。他低声哭诉道:“妈呀,儿子这辈子无能不孝,太对不起您了。如果人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我一定再给您做儿子;那时一定好好的,好好地加倍奉还您今生的养育之恩!”

    他哭诉的情真语切。这会儿,他实心实意希望着人真有下一辈子,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报答自己可敬的母亲。

    然而,人真有下一辈子吗?